78、78

到了长安第七日,程怀憬主动与江南断了消息。大约是心底里到底有事,他不仅与秦肃断了书信,就连饮食也不甚在意了。总是晨起就拥被坐在床头发呆,或是推开宿桓递给他的案头书简,长而久地跪坐于庭前,不声不响。

谁也不知道他在琢磨什么。

春园里庭花开的烂漫,风吹动,长廊下悬的六角灯便摇摇晃晃。

“郎君这副模样,像是有心事?”宿桓偷偷来寻十四郎,面带忧虑。

“如今长安城内各家眼线都盯的紧,光郭家与二皇子那边,就流水般来人。顾长期已经派人递了两份帖子了,约郎君去赏花,郎君始终不曾应下。再者,还有如今在御史台任职的那位游宴陵,他背后须是五皇子。”

宿桓越说越不安,负手在廊前踱步,不时抬眼觑向前庭内独自执棋不语的程怀憬。

“历来主忧臣辱,可郎君什么都不肯说,某也不知道如何劝。十四先生你看这事儿?”

他说了这样长一串话,十四郎始终在凉亭内练剑。雪白剑芒连成罗网,寒气森然,逼的宿桓只得站在距他十步以外的长廊。

“十四先生!”宿桓重重地跺脚。“你自幼与郎君伴读,在这世上,须是你最明白他!”

舞剑的手腕突然间一抖。十四郎鹞子翻身落下地,青灰色道袍领口处的喉结滚了滚。

十四郎收住剑,半低着头,淡声道:“宿先生所忧极是。我这就去寻阿月,与他商量。”

漫天飞舞的花落下来,披覆于十四郎的青灰色道袍。宿桓大步流星沿着廊桥走入凉亭内立定,一片绯色花瓣挡住了脸,他随手弹掉,那片花瓣便迎风坠入池内,荡起次第涟漪。

“有劳十四先生!郎主到底年纪轻,尚无家室,凡事又都不与人说,恐伤神太过,积劳成疾。”

见这根木头桩子终于开了口,宿桓心头一松。

这几天,为了寻找当年先帝薨逝的线索,月南华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不止一次夜探应天深宫。这所宅子内外都是月南华的人。

房梁上、庭院内、假山后,宿桓就不知道还有哪里没有桃夭客。

但是月氏国于应天关系十分微妙,再加上月南华所统领的刺客组织在朝野都令人闻之色变,月南华不主动与人提起,宿桓只得装聋作哑。他原本想问程怀憬,有关桃夭客的去留安排,可如今程怀憬也是个痴呆呆的模样……宿桓日常觉得操碎了心。

万般无奈,只能将全部希望寄望于“中间人”十四郎。

可谁知,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十四郎便整备行装,戴着斗笠骑上马背,千里迢迢去了江南。

唯一能说话商议事情的同僚也走了,宿桓心底越发惴惴。

十四郎走后,宿桓与杨成商议了,整日与弘农杨家部曲们戒备着,上灯后便派人巡夜。依稀仍是当年宿桓领郎中令大夫职时的模样。二人一组,执刀护卫,每两个时辰轮换。

又过了几日,据传为了程怀憬曾退婚琅琊王氏的李仙尘始终不曾寻上门。倒是刘仃来了。

一别两年,如今刘仃在少府丞做的也是风生水起,据传年末述职后便会升任中丞,掌管帝后文书。

刘仃来拜会时居然衣冠整齐,鬓边簪了朵雪白山茶花。只身一人,广袖轻垂,显然也不曾服过丹丸散。他在庭前止步,抬起头朝程怀憬望过来时,目光疏离而又寥落。

程怀憬微微一怔,放下棋盘,含笑寒暄道:“刘兄!”

“不敢当!”刘仃笑声里带着点淡淡的讥讽。“知道你贵人事忙,某特地递了帖子求见知州大人。幸而还得有三分薄面,侥幸没像游十一与顾阿蛮那般,被知州大人挡在门外。”

顾阿蛮便是顾长期的乳名,想来这几日未见他们,旧友们对他生了罅隙。刘仃今日这一趟来,是来埋怨他的。

程怀憬入鬓长眉轻挑,笑了笑,放下拱在一起施礼的手。

刘仃漠然地望着他。

庭院内风声寂寂,掀动刘仃冠后玉白色飘带。头顶一枝春梅许是过了花期,空余半枯花骨,风起时有余香袅袅。一只白腹红嘴的雀儿飞来,单脚立在老树枝头,歪着脑袋,好奇地盯着枝下相对而立的两位年轻郎君。

“刘兄这是怨怪为弟,不曾主动去府上拜会?”

刘仃不答话,束着手,仰面望向碧蓝色的天空。春末,游云丝丝缕缕,如絮又如麻。

“刘兄?”程怀憬抬起头,诧怪地又唤了他一声。

枝头那只雀儿许是觉得无趣,扑动翅膀,啾啾地飞走了。

刘仃收回视线。半晌,才淡淡地道:“有故人邀约,请五郎去长安城外华池一叙。”

“华池位于长安远郊,骑马过去也得二三十里路……”程怀憬含笑推辞。

话语尚未说完,就听刘仃又冷淡地道:“那人曾说,若是你一日不去,他便候一日。直到你程氏五郎赴约为止!”

如此口气,霸道而又绝望,想来约他那人必是李仙尘了。

程怀憬越发踟蹰。此番来长安,他刻意没去见昔日同科的诸位士子,便是虑及如今长安城内政事混乱,当年与他同科的,都陆续投了各家皇子门下。

他须还没理清楚脉络。

因此这一沉吟,不觉又有三四息。

刘仃呵地笑了一声,将手拢在一起,居高临下的,抬起头,淡淡地扫视着弘农杨家替程怀憬置办下的宅院。随后一转身,趿拉着木屐遥遥地往外走去,口中漫然道:“若是你还有点良心,念及当日下场时,曾是那人举荐的你,这约,某奉劝你还是去赴的好。”

春光下,桃花眼底动了动。

程怀憬立在后头,暮春夏初的花树影子斜斜地打下来,风声带着暖淡山茶香。依稀仍是那年,他与李仙尘在长安城内相见欢场景。

程怀憬目光落在刘仃懒懒散散的背影,收起了笑容,也淡淡地回道:“当日里,某求他举荐入仕,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

刘仃倏地回头,一双泛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程怀憬浑然不惧,抬起头,口气越发的冷。

“况,当日是当日,今时是今时。”

他说的实在太过凉薄。

“这话,你留着去同那人说去!同他当面说!好让他死了这条心!”

刘仃愤然拂袖,脚步噔噔噔冲向前方。那一瞬间,几乎像是要扑过来将程怀憬撕成碎片。两人近到树间花丛下的影子都交叠在一处,呼吸声可闻。

然而刘仃到底只是踉跄后退了几步,随即忽然仰头哈哈大笑,广袖飘摇,再次破口大骂。

“若论玩弄人心,这世上无人能及你……”他将苍白手指遥遥地指住程怀憬,咬牙切齿道:“程、氏、五、郎!”

程怀憬静静地立在花影里,任由他骂,然后目送他狂笑而去。

一个两个的,怕都是疯了。

程怀憬待刘仃身影彻底消失于庭外,由杨氏赠送的仆童领出门后,才摇头转身。眼一撩,蓦然撞见立在暗影处不声不响的宿桓。

“宿先生。”程怀憬含笑抬眉。

宿桓面色却难得肃然,道:“郎君,这些人里头,恐怕还有认得我的。此次来长安,确实鲁莽了。要么明日我就随杨家悄悄的入宫?”

“某身边须离不得宿先生,”程怀憬笑道:“况有月先生在此。易容之术,随时可用。”

宿桓一怔,像是从没想过这些江湖术数。

程怀憬走近,含笑拍了拍他的手臂。“宿先生,你要学的可还多着呐。”

**

隔日,程怀憬到底还是去了长安野郊,打马沿着渭水西行,抵达华池。

于华池河岸,成排垂柳长条伸入绿水。湖面上停着一艘画舫,雕梁画栋,虽外观酷似悦来馆样式,却俨然有两层船头。仆从如云,跪坐于船头,流水般往舱内送入酒席。

呵,还是这么大的排场。

程怀憬翻身下马,船头早有仆从笑盈盈地迎过来。走到近前,躬身行礼道:“程大人,我家主人恭候多时了。”

一别两年余,如今都已是官身了。

程怀憬手盘鞭梢,举目望去,画舫内依稀传来丝弦声。琴音灵动有流水潺潺意,想是那丘樗又在抚琴。看来今日到的,不单单是他与李仙尘二人。

程怀憬便点了点头,由仆童引着上了传。乌皮靴踏在甲板上,微微晃动。

早有仆从替他解去斗篷衣,使女打起帘子,将程怀憬引入舱内。移步入内,立刻暖香袭人,扑鼻阵阵桃花醉沉郁的酒味。

程怀憬抬眉,桃花眼转了转,就见左边厢丘樗衣襟大敞盘膝而坐,正在抚弄《高山流水》。刘仃双颊酡红,胸腹处肌肤微微泛出粉色,想必不光是服了丹丸散,又兼饮酒半醉,倒是与别前他所熟悉的形象相符。

眼光微转,唯独没见到那位惯爱奉承的贾奉。

同船三人,只有李仙尘像是丝毫不曾醉。发髻梳的整整齐齐,黑白纹常服微敞,迎面正对着他跪坐。依然眸如点漆,泠泠然如松下石。

程怀憬自进来后,环顾四周,一直不曾开口寒暄。李仙尘便也不吱声,只是已递到唇边的那半杯桃花醉却像是凝住了,许久后,喉结滚了一下。

“五郎,好久不见。”

就连声音也变得沙哑许多。

程怀憬淡淡地笑了一下,往前举步,抬眸也含笑接了句。“好久不见了,二十三郎。”

这句话后,程怀憬又顿了顿,仿佛一时间想不起该如何继续。

李仙尘用点漆般的眸子望着他,轻微下垂的眼角动了动,随后撤去唇边的桃花醉,淡淡地道:“五郎风采尤胜当年,不枉负,为兄思慕如狂。”

当着丘樗与刘仃的面,李仙尘竟然将这段私情坦荡地挑开了,再也不像当年遮遮掩掩。又或是拿着契兄弟的幌子,与他半真半假的调情。

程怀憬眉头微蹙,刘仃突然间一脚踹翻了酒案,踉跄起身,顺手从随护部曲腰侧拔出佩剑。

“刘兄?”

“刘七郎!”

丘樗忙放下琴,从右侧斜刺里扑过来。却到底迟了!刘仃已经呛啷一声拔出佩剑,刘氏部曲的剑是极利,光芒闪闪寒光凛冽。

刘仃举剑指向刚步入船舱内的程怀憬,散发掉在脸颊两侧,咬了一缕青丝在口唇内,咬牙切齿。

“刘七郎,你做什么!”李仙尘也变了脸色,蓦然起身。

“我要杀了这厮!”

刘仃醉的厉害,用剑尖指着程怀憬破口大骂。“当日你初到长安,是陇西李氏二十三郎举荐的你!又带挈你四处奔走,他何曾有哪处亏待了你?可你……你!”

骂人的话居然也能卡住。

程怀憬半垂着眼,淡淡地勾唇一笑,用两指夹住剑尖。

“弟刚自淮地归来,不知何处对不起诸位,今日竟然刀兵相向?”

“呸!”

刘仃啐到他脸上,连唾沫里都沾着桃花醉的酒气。

程怀憬不动声色,笑了笑,然后将那只手收入袖中,顿了顿又道:“还望各位明示!”

说罢退后半步,乌皮靴抵在画舫船舱门口,冲着刘仃反倒躬身行了个礼。

“刘七郎,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程五郎刚回来,有什么气话且缓缓再说!”

丘樗松了口气,与旁边仆从们一拥而上,死命架住刘仃胳膊。李仙尘劈手夺过刘仃握在手中的长剑,猛地掷出去,从大开的舷窗掷入江中。

宝剑入水,不过泛起一串串水花,随后立即沉入江底。

李仙尘胸口剧烈起伏,敞开的常服内肌肤血色上涌,想必刚才冲的太急,呼吸都有些不稳。

“二十三郎,你为他病成这样,怎地今日还是如此心软!”刘仃被丘樗与仆从一左一右夹住,使不得力气,只愤愤然地啐了一口。“你就是这毛病,须见不得美人!别忘了大皇子是如何逼迫你……”

丘樗忙抬起衣袖掩住刘仃口鼻,笑着把人往外推。“走走,刘七郎你刚才喝了许多酒,且出去透透风!”

李、刘、丘,三家仆从们也都不声不响地退出船舱,一时静悄悄的,居然只剩下李仙尘与程怀憬二人。两人眼下又凑得极近,彼此眼底甚至都能见到对方的倒影。李仙尘俯身,呼吸越发促急,猛地捉住程怀憬衣袖,似乎恨不得拥他入怀。

程怀憬侧开身,轻轻推开李仙尘,淡淡道:“方才刘七郎说你久病……”

“五郎!”

李仙尘眼角轻垂,回身从几案取过杯盏,递到他手边。“平白淘了一场气,倒还不曾敬五郎一杯酒。”

程怀憬望着白玉杯中微微晃动的桃花醉,默了默,又追问道:“你这身子骨怎么了?”

“你当真挂念?”李仙尘不答反问,唇边笑容忽然转凉,颇带讥讽。“一别两年余,为兄曾去过三封信,五郎只字未回。如今五郎到了长安,入住弘农杨氏私宅已有八日,若不是为兄托了刘七郎去邀,为兄如今想要见五郎一面……也难如登天啊!”

他总是将话题轻巧拨开。

程怀憬心头疑云越深。前世李仙尘从不曾入朝,到底是他个性散漫,还是别有缘故?他总须弄个明白。何况陇西李家势必是要与中宫与大皇子为一个阵营,李仙尘此人,是友是敌,他总须摸个脉络分明。

他接过杯盏,沉吟道:“淮地闹灾,弟困顿于彼处,况且,总有诸多隐秘不足为人道。故不曾回信。”

“便是与为兄,也不足道吗?”

李仙尘面色像是极为失望,不等程怀憬答他,再次倾身向前,修长手指压住白玉杯沿,顺势握住程怀憬握杯的手。又叹了一声道:“五郎也不须瞒我!为兄知晓,你心里头从来不挂念长安。只是……”

这声“只是”后头,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程怀憬目光轻垂,殷红薄唇似笑非笑。从李仙尘手下将指尖抽出,抽到一半,却又被霍然拽住。他竟然被扯入李仙尘怀里,身子歪了,一屁股坐在李仙尘膝盖上。

李仙尘目光通红,强行抱住人坐在舱内。“从前在长安,为兄总是克制。刘七郎说得对,我就不该对你心软!”

历来诸事由心散散漫漫的李仙尘,今日却格外放肆,灼热呼吸喷洒在他面皮,整个人低头凑下来。唇角带着湿润的桃花醉香味,居然仓促地凑近来吻他!

程怀憬急忙侧脸躲开,那个吻便落在了他下颌。

“二十三郎!”

程怀憬顿时恼羞成怒,大声斥责道:“你这是做什么!”

“陇西李氏狂生二十三郎,早已为五郎你入了魔!”李仙尘口中呵呵惨笑道,“如痴如醉,恨不能成为五郎入幕之宾!如今借了这酒,不过想聊以慰相思。”

顿了顿,又恨声道:“欢愉之事,你与燕王那厮都做得!为何却每每惧为兄如虎狼?!”

话语越来越不成体统,眼见着今日竟然不能善了。

程怀憬心内大惊,身子挣了挣,脚下微动。正思量要不要暴露会武的秘密,突然一僵。隔着黑白纹丝麻常服,咻咻的,李仙尘居然已经抵住他xxxx(jj不让我写锁了很多次了)。

“别动!”李仙尘声音沙哑,呼吸越来越沉,醉意汹涌。

“倘若五郎若是再动半分,为兄怕是当真……再也抑不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李仙尘:我都入魔了,人设可以ooc了。

程怀憬:一个两个的,都疯了。

秦肃:(持续下线的秦肃,持续磨刀霍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