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77

一口香甜的羊奶酪在舌尖化开,片刻后,融融泄泄,都是羊奶清甜的香味。

两世今生,这还是程怀憬头一回尝到羊奶做的东西。入鬓长眉轻挑,望向对面席间的弘农杨氏子。此人名唤杨不留,与宫中杨妃是双生子,据说容貌肖似,自幼姐弟二人感情极好。

杨不留比他年长十岁,论辈分,程怀憬刚好唤他世兄。

“此法甚妙!原来世兄与西域开通互市竟有如此好处!”

自打离了南阳郭家,一路行来月南华与十四郎浑不在意,经常两人并辔奔驰在车旁,不知何时就不见踪影,又寻到野林鬼混去了。倒是宿桓忧心重重,不止一次问及,就这样从郭家拂袖而去,会不会将人惹恼?

程怀憬每次都是淡笑着摇摇头。

最后一次,春葱般的指尖点住宿桓额角,摇头叹息道:“宿先生,您也忒老实了些!”

到底他嫌宿桓老实在哪里,他不肯说。宿桓这么多天也没咂摸透,因此眼下在席间陪坐,不声不响,只将羊奶酪的酒又满满地灌了一大壶。

“宿先生须仔细着些,羊奶酒初尝虽清甜可口,但饮多了,却也容易醉。”

“不怕!”宿桓大笑道:“昔日在长安,某曾一夜饮了三十坛杜康,也不曾醉。”

杨不留听了这话,似笑非笑,越发显得眉间那粒痣分外妖冶。

程怀憬蹙眉沉吟,缓缓地道:“此番入长安,听说御史台有个空缺。”

“原先便是替五郎谋划了这个职位,”杨不留顿了顿,又道,“只是这官儿,名声不好。”

“不妨事,”程怀憬静静地笑道:“只要能为宫中那位贵人便宜,刺探消息灵便即可。”

“刺探消息,倒是颇为灵便。”杨不留颌首抚须,微微一笑。“只是委屈了五郎。”

“无妨。”程怀憬又笑了笑,半垂着眼。

“中宫这几年来,行事颇为嚣张。”

杨不留抬手斟酒,沉吟着慢慢地将事情原委说与他听。

“三年前,当今圣上酷爱炼丹,朝事便多由中宫把持。旻皇后虽不曾正式临朝,却也差不离了!”

杨不留又带笑叹了一声。“牝鸡司晨,本为国之不祥。但是我杨家在朝中却不甚说得上话!宫中贵人,为此颇为忧虑。”

“小侄此次去长安后,可还有甚帮手?”

“不曾!”杨不留顿了顿,又道:“我杨家倒是有几个子弟,大事不可委付,但为五郎奔走一二,或还可使得。”

杨不留悄无声息地取出一叶绢帛,夹在指缝间,借机握住程怀憬的手。两人身形交错的瞬息,绢帛不动声色地掉入程怀憬掌心内。

程怀憬缩袖,春葱般的指尖轻送,将绢帛仔细地纳入怀中。这才抬眉笑了笑。“如此甚好。”

杨不留看着他,也笑了笑。

程怀憬一行人在弘农杨氏逗留不过三四日,彼此将话语都探得明白。杨不留以为,程怀憬此番去长安后,当真是投靠他杨家与宫中杨妃的势,必要扳倒中宫,替枉死的十一皇子复仇。因此临行时,又密密地嘱咐了一番,其中颇有些心腹之语。

程怀憬入得马车,杨不留仍立在府门口,含笑微微颌首。

程怀憬撩开车帘,也依礼朝他点头笑了笑。

车马萧萧,又多了许多辎重,挈着杨氏与的二三十仆役,轰隆隆沿着秦岭一路往长安而去。

又过得月余,他们即将入长安时,秦肃寄来的信终于通过快马驿站,辗转到了程怀憬手中。因彼此路上都有些耽搁,秦肃不知他到底行到了何处,话语间倒有一大半都是在忧虑他路上鞍马劳顿,是否可曾吃的好,歇息的又可曾安稳。

程怀憬一目十行,目光落到最后,秦肃却只约略说了句近况,道他也到了江南,一切如常,无须挂念。

程怀憬半垂眸,反复地凝视那一行龙飞凤舞的墨字。半晌,抬起眼皮,微微叹息了一声。

**

到了长安,却是三月末。长安城内士子游女如梭,满目繁华。

士族们多半大敞着外袍,领口挂到腰间。高门贵女们纷纷鬓边簪花,帷帽半遮,薄纱轻掩□□。更有美艳绝伦的胡姬,在马背上轻巧地卖弄马术,胭脂红纱笼裤下两条笔直的大长腿若隐若现。

程怀憬许久不曾见到这般景象,倒是微微愣了一愣。就连宿桓也有七八年不曾入京,此刻感触更深,在马车上沉默着一言不发。

十四郎换回了赶车的位置。月南华则缓缓地骑马而行,似是百无聊赖,不时地往前催马,凑到马车前栏与十四郎嘀嘀咕咕的说些什么。偶尔长眉轻挑,便斜眼觑着十四郎低低地笑出声来。一双琉璃猫儿眼,在这日头底下也像是明珠般璀璨生辉。

程怀憬缓缓地放下车帘,以袖作扇,算是勉强驱散了些外头带来的燥热。入鬓长眉染了汗,越发显得青翠逼人。

“一别数年,长安城已是阳春了。”

宿桓沉默良久才道:“街市繁华,倒是一如往昔。”

言辞间颇为感慨。

众人入京后,便有杨家子弟来接风。为首那人,就是杨不留给他的绢帛上的其中一位子弟,唤作杨成。

杨成见到程怀憬,毕恭毕敬,执晚辈弟子礼,打马开路,将他们安置在杨家别苑内。又加派了二十个清俊仆童贴身服侍,按礼在别苑内为他们接风洗尘,满满地呈了一桌酒席。

宴后,杨成跪坐恭声道:“小程大人若觉得还有什么不妥,只管与仆交代。”

程怀憬缓缓地抬起眼皮,目光落在这四面荷花池的凉亭,以及九曲十八弯的长廊,入目皆是雕梁画栋。良久,笑了一声,道:“如此奢华,怕是会招人眼热。”

杨成微微一愣,随后笑道:“小程大人此番述职后,便是正三品。想必往来拜会的朝中贵人颇多,此处在朱雀大街,不过是个寻常所在。我杨家久居朝堂,别苑如此布置,正是极恰当。”

言辞间,颇有些得意。

程怀憬垂眸,心内微微叹息一声。弘农杨氏对外如此招摇,怪不得弘农杨氏子入朝后不得重用。

便连杨不留特地给他的这几人,以眼前的杨成推断,言词寒暄间便可见其骄矜,怕都是不堪大用。

程怀憬便收住了唇角那点笑,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

又过得三四日,程怀憬往朝中走动了一番,述职的牒书递上去,又领了文书。陆续便有人来访。

弘农杨家三名子弟,连同那日安排安顿他们的杨成,悉数到齐了。又有郭家子来拜会了一回。程怀憬每日间迎来送往,不知不觉间又过了十余日。

忽然有一天,十四郎推门进来,对他道:“阿淮,江南有信。”

程怀憬挑眉,一眼扫见十四郎面色格外凝重,心里咯噔一下,连忙问道:“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十四郎沉默。片刻后,抿唇,涩声道:“这次却不是那燕王来信,是桃夭客有密报,报与了阿月。”

十四郎抿唇,颇难以启齿,又顿了顿,走近两步,似乎想抬手搭在程怀憬肩头。分明走近了,却又缓缓地将手放回去,神色越发迟疑。

“到底何事?”

程怀憬蹭地一下站起来。可能是起得太猛,居然眼前阵阵发黑,险些一个踉跄栽倒。他勉强以手撑住案头,急切道:“可是他病了?”

十四郎咽下喉间苦涩,淡淡地道:“不曾,燕王并不曾病,只是……”

“只是如何?”

程怀憬越过案头,往前一把拽住十四郎衣袖。两人凑的极近,从十四郎半垂眼皮底下,余光能清晰看到那张桃夭面上泛起的焦急神态,桃花眼底的忧虑与神伤……丝毫作不得伪。

虽说早已放下了,但此情此景实在过于刺心!十四郎下意识又抿了抿唇,艰难地掉开视线,喉结滚动数次,才道:“许是燕王抱病的消息传入宫中,据桃夭客说,近日宫中频频有人往江南去,想入府探访。”

这则是很寻常的消息,原本在淮地密谋时,他与秦肃便都料到宫中必定会派人查探病情真假。

程怀憬抬眉,仔细地盯紧十四郎。“还有些什么?”

又闭了眼。

“阿四,你不许瞒我!我须承受得住。”

十四郎低头退后半步,攥住剑柄的指节用力到发白。许久不曾出现的苦涩充溢喉嗓,声音低而沙哑。

“宫中此番派去的都是死士。叫桃夭客捉住后,始终不曾撬开口。只得一次,他们从一名昏迷过去的死士身上摸出封玉雪笺。据阿月说,自应天立国后,前朝秘制的玉雪笺便只有后宫嫔妃才可得。或是被渌帝宠幸过的几个小道士,据传也曾偶尔得过。”

程怀憬蹙眉,略带不解。“那封玉雪笺内可说了什么?”

十四郎探手入怀,啪的一声,将那份信拍在案头。掉开头,语声越发艰涩。

“阿淮,你且自家看看。”

程怀憬不知为何这番话十四郎说得如此痛楚,他心中忧虑秦肃,忙不迭接过信笺。手指抖了数次,才缓缓展开。雪花底素笺,错金鎏银地镶嵌着浮云纹,里头分明是簪花小楷,字体纤秀,大约出自女子之手。

——【望君多珍重,鸿雁慰相思】

只得寥寥两行字,却婉转诉尽了相思情。

“这是……”程怀憬反复看了几遍确认后,抬眉不解道,“这是何意?”

“阿月猜测,是宫中有贵人倾心于燕王。”十四郎顿了顿,又道:“只是这事儿甚为蹊跷,如今后宫里头居住的,都是燕王长辈。若是皇子们的王府内……诸嫔妃则又不该有这种玉雪笺。”

程怀憬这才知晓,为何此信绝密。今日十四郎神情又如此奇特!他心中如同一道晴天霹雳炸响,随即四肢百骸无一处不是啪啪作响,在天灵盖那处灼灼燃烧。

脚下立不稳,踉跄撑手扑在案头。

在一片昏黑中,他只听见自己茫然地问道:“……难道竟是宫中有人,与他有私?”

“这事儿不好揣度。”

十四郎言简意赅,迟疑片刻,到底将手按在他肩头,缓缓地扶他坐下。

又安慰他道:“阿淮你也不须如此。毕竟,桃夭客只截获了这封信。没头没尾的,或许并不是我们想的那样。”

难为十四郎!一向沉默寡言的人,此次难得条理清晰,居然温言安慰他。

程怀憬默了半晌,笑了一声。

“这信是桃夭客从宫中死士手中夺来的,怕是燕王还不曾知晓吧?”

十四郎沉默许久,没有一个字的反驳。

程怀憬只觉得牙关都咬不紧,咔咔地轻响不休。他按住手腕,好不让那封信抖得掉在地上。可是人却一点力气都没。翻来覆去,秦肃那厮的音容笑貌宛若如在眼前,一声声卿卿,一次次并枕而眠……原来,都会是梦幻泡影吗?

“阿淮,我与阿月会再去查探的。”

“不妨事,”程怀憬苍白着脸,勉强地笑了笑。“如果与大业无关,先……不管它。”

他嘴里说着不去管这份情书,心里头却疼的紧。前世今生,两辈子他都甩不脱秦肃。可是他从来没想过,倘若有一日,秦肃为了复仇,或者说,为了龙椅,竟连这样的手段都用上的话,那他怎么办?

秦肃不再是前世那个莽撞的燕王,那厮也是重生浴血归来。在淮地碎石坡下,秦肃能与他说,什么都不要,只要他。可如果不须他去谋划,宫中自动有人上了钩,秦肃会如何处置?

而他程怀憬,又该如何自处?

不,不须忧虑这些。当今最要紧的是查明写信者为谁,渌帝七个位尊的后妃中,到底是谁在勾搭秦肃?

是了,查明那个女人是谁,然后他再不动声色地静观其变。为了大业,一切皆可以忍耐。

程怀憬自认为想的极其通透了,缓过一口气,眼眸半垂,鸦羽般的睫毛成排轻颤。

无奈何,一颗心却倏地凉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程怀憬:快说,是哪个女人勾搭你?

秦肃:……信被你们截了,孤看都没看到过,不知道啊!

(半个时辰后)

秦肃:孤错了!……那个,孤什么时候才能上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