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马蹄踏碎一地香尘。
郭捷不厌其烦地领着程怀憬等一行人,在南阳城北四处转悠。车马辚辚处,繁花盛开,城北外南湖游人如织。众人荡舟入了画舫,湖面上清风徐来,颇为闲适。
郭捷又亲自手持八角银壶替程怀憬斟上一杯桃花醉,碧绿色酒液轻漾。仆童们跪坐于众人身后,不时布菜换盏。郭捷笑道:“今日能与五郎同游,仆不胜快慰!”
程怀憬微垂着眼,唇边也挂着点笑。“此次去长安后,不知世伯可还有甚嘱托?”
辰时出发前,郭捷与郭盈的父亲、如今的南阳郭家长房家主曾与程怀憬一行人见过。程怀憬客气一声,唤他世伯,也算是全了士族礼节。但是见面后他们才知晓,原来如今掌管郭家宗族决议的并不是长房,还须再与郭捷的族叔商议。
因此,眼下他的笑容便有些淡。
“嘱托不敢!”郭捷立即笑着接口。“族叔外出前,曾特地叮嘱过,若是五郎去了长安后能得空闲,可多往宫中走动走动!”
二皇子的母族便是南阳郭家。这句话,意思是想替二皇子拉拢他了!渌帝生死难辨,他留下的这些好儿子们均对其下落漠不关心,反倒一个两个的,蠢蠢欲动了。
程怀憬心内冷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依然垂着眼,静静地道:“怕是深宫禁苑,不得入。”
“无妨,”郭捷笑的越发热切。“仆那位妹夫顾长期,与五郎本是同科,况他又是皇子伴读。寻常若是五郎有甚不方便处,只需与他说一声即可!”
程怀憬把门路都问得清楚,这才撩起眼皮淡淡地笑了一声。“还不知去了长安后是如何,眼下说这些,未免太早!”
“差不多定了。”郭捷又拿眼觑着他,微作沉吟道:“今早五郎所提,如若是当真去御史台也不是不可。只是……”
这个“只是”后头,郭捷刻意顿了足有五六息,然后才缓缓地笑道:“绣衣御史在外头名头不好,恐污了五郎清誉。”
程怀憬以手支额,假意叹了一声道:“某也只得这些本事!若想久居长安,怕是也没什么好去处。”
“据说鸿胪寺那头……”
郭捷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神色,笑得越发谨慎了。“据闻陇西李二十三郎与五郎旧时,也甚是热络。不知五郎可曾与他联络过?”
“李二十三郎?”程怀憬斜斜地挑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与某确是同科!只是……”
他也刻意顿了三息,浅浅地啜了口桃花醉,随后假意地长叹一声。“自某离了长安城后,一别两年,不曾来往。”
这话似真似假。
郭捷仔细在心里咂摸了一遍,据年余来郭家掌握的消息,再佐以顾长期书信所提及的只字片言,李仙尘对这位程五郎……可远不止同科情谊!
这件事后,世人猜测纷纭,不知陇西狂生李仙尘这是为了谁!又加上这厮突然升至鸿胪寺寺卿,位列九卿之一,各家更是纷纷派人打探,看他到底想与谁家联姻。
谁料此后两年,不曾见李仙尘府上迎亲,原本销金馆内长随的那些私伎也都被他散了个干干净净,竟然过的如苦行僧一般!
众人便猜测,李仙尘心头那人,恐不是女子。
再后来,大皇子那头频繁地往李仙尘身边塞美貌少年,其中有两三个,居然依稀有几分眼前这位程五郎的影子!各家恍然大悟,这才知晓,原来李仙尘心中那人居然是与他同科的乾元二十三年魁首程怀憬!
郭捷心内百转千回,唇边咂摸着一朵意味深长的笑。道:“五郎此言,不尽不实。当浮三大白!”
程怀憬以手压住杯盏,广袖轻拂。春葱般的指尖轻搭于琉璃金盏边沿,熠熠生辉。再加上那斜斜挑过来的桃花眼……
一时间,郭捷不知为何心里头竟有些惧的慌!
“适才与小七郎所言,字字为真。”程怀憬漫然斜睇,又呵的笑了一声,道:“只是郭家到底须某做什么,却总是不尽不实。”
不动声色地,将这话头拨了回去。
郭捷微怔。
“眼下长安风云诡谲,小七郎却反倒令我多往宫中走动!又不知,二皇子那头是怎么个意思?”
“表哥那头,”郭捷这次当真沉默下来。半晌,也自行啜了一口桃花醉,这才缓缓地道:“表哥今年冬便当大婚,然后会搬出来开府。或许……也会得个王爷封号。”
他说着又一沉吟。
“历来皇子开府后,属官多有调配。原本表哥的意思,是希望五郎能去助他一臂之力。只是五郎在淮地政绩斐然,又兼弘农杨家那头施压……”
郭捷也垂下眼皮,话语淡下来。绵里带刺,暗讽程怀憬投靠多家助力,与他没个准话。
“据说杨家那头,也数次找五郎要宿先生。”
宿桓自入船舱后,一直闷头吃喝,眼下见点到他名,这才放下杯盏大笑道:“这桩是某与杨家的陈年旧案,须与郎君无关!”
郭捷不言不语,等他笑完了,又神色淡淡地道:“但到底,我郭家不好与他明着争抢太过!”
郭捷心里头其实也有些诧异。弘农杨氏虽说也有送女入宫,但是杨妃所出的十一皇子早已夭折。眼下朝堂未稳,前朝后宫人心大乱,不晓得这杨妃反倒迫切地催着宿桓入宫作甚。
宿桓身份,对外诸多隐瞒,但郭家是何等样的嗅觉!早就将他的老底揭了个穿。宿桓全族被戮,与渌帝有深仇大恨;杨家又一直疑心十一皇子早夭与中宫那对母子俩有关……那,宿桓入了宫后,难不成是要?
但无论怎样,总归须不是大皇子那头的!
这位程五郎不肯去鸿胪寺找李仙尘重温旧情,正好!李家惯来都是中宫一脉。
郭捷又啜了口桃花醉,这才淡淡地道:“有些话,仆也不甚晓得。再过几日,待宗伯回来,仆可以引荐五郎去见见宗伯。”
郭捷口中的宗伯,便是当今的郭家大家主郭广陵。程怀憬此次刻意在南阳滞留了七八日,便是为这人!因此听完后,也放下杯盏,笑了一声。
“如此,就多谢小七郎了。”
在打马回府的路上,郭捷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居然带着程怀憬经过一片铁匠铺。里头叮叮当当,两排各有十几间铺子,铁炉烈火熊熊,有庶民壮汉赤膊在炉边打铁。扔在地上的兵器杂七杂八,总归是长.枪、铁盾与戈戟。
就光这条街上,程怀憬略数了数,也约莫有上把百长.枪!还不算炉里头正在造的。
郭捷沿途小心觑着他神色,见程怀憬一张桃夭面上依然温和的不带丝毫烟火气,微有些失望。随后,他又带着程怀憬往郊外田野间转了转,美其名曰踏春赏青。
去到田垄间,却是稻谷金灿灿,农夫锄犁耕田,十分忙碌。
郭捷这才在马上转过头,朝程怀憬笑道:“五郎觑着,此地何如?”
“仓廪足,衣食丰。”程怀憬也在马背上淡淡地笑了一声。“南阳是个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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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一早,月南华便在院内高声叫嚷起来。
“这地方忒也闷气!小程公子,咱什么时候去长安?”
吧嗒吧嗒,又叼起了那杆许久没动过的白铜烟斗。
他这烟杆子一亮,再加上鲜红如血的长袍,郭家众仆瞬间簌簌发抖,忙不迭小跑着去寻主家。
就有人去告知郭捷。
一直没人敢认月南华就是传说中的明教教主,但是一直也没人敢不认!郭捷自案头抬起眼,眉目略带惊慌。片刻后,掷笔,匆匆地趿拉高齿木屐出门。
随后穿廊入院,去了祖宅后头林英繁盛处。花荫间鸟语婉转,直走过台阶尽头处,两边朱门赫然大开,仆童跪坐于窗边侍棋。现今的郭家宗主手拈象牙棋子,见到他进来,微一皱眉。
“怎地行色如此匆忙?”
郭捷跨过门槛,便垂手躬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宗伯,淮地来的那一行人不太.安生。”
“不是让你安抚住了吗?”
“那个程五郎,还好。”郭捷又顿了顿道:“与他随行的那个姓月的……”
郭广陵顿时将眉头皱的更深了些。
堂前就连风声都不可闻,静悄悄的。玉石棋子滚在郭广陵指尖,指腹摩挲声都可清晰入耳。
郭捷目光垂在青砖地上,许久后,才听见郭广陵淡然的声音。
“罢了,老夫便亲自去会会……这位程氏五郎!”
“多谢宗伯!”
郭捷大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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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郭捷便没再约程怀憬出去转悠,反倒将他们一行人引到花厅内,又赔着点笑。
“不想宗伯今日已提前回来了!早晨刚从后头东角门将新到的货物及各家回礼带回。稍歇了歇,听说五郎在此做客,便欲与五郎一叙。”
程怀憬也不揭破他,只笑了一声,道:“郭老丈人在朝野中都久负盛名,今日却是某赶了个巧儿,幸甚至哉!”
两人一路客气寒暄,在花厅内分头坐下。往来仆童流水般地往窗边茶几摆设茶点。程怀憬目光落在窗下摆着的一局残棋,勉强来了点兴致,抬眉笑道:“这局棋,颇有意思。”
假意捉袖,就要凑前去看。
郭捷果然抬手拦住他,又笑道:“宗伯酷爱这个,难道五郎也会几手?”
“会,谈不上。就是喜好。”程怀憬眼眸微转,春葱般的指尖轻点一处。“只是这子走到此处,白子貌似没了活路。须好生筹划一番!”
“哦?”
程怀憬听到后头一个冷淡声音接了他的话。随后郭捷收住了声。入耳衣衫窸窣,有人趿着棠木高齿屐而来。
大概便是郭家宗主郭广陵了!
他缓缓回身,垂着眼皮躬身施礼道:“小侄程氏五郎,见过世伯!”
却是世家往来的礼仪。
郭广陵淡淡地笑了一下,道:“久闻河间程氏嫡子生得如珠如玉,今日一见,果然琳琅满目!”
程怀憬一顿,谦逊道:“不过是友人抬爱。”
“翩翩裙裾少年!”郭广陵笑了一声,意味不明。“果然与当年的姜大司空,颇有几分肖似!”
程怀憬垂首,默然不语。
郭广陵咳嗽一声,又将话题闲闲地拨了回去。“这局,五郎瞅着眼下该如何破?”
“不敢有十分把握破局,”程怀憬温声笑道:“只是孟子有言,君无道,则易君。白子只需将此处略挪一挪,便可以活。”
他这句“易君”一说出来,顿时如石破天惊!郭捷面皮抖了一下,就连老奸巨猾如郭广陵都眉目微闪。
一旁侍立的宿桓与月南华瞧的格外分明。月南华斜着眼,唇角勾起点笑,缓缓地吐出一口白烟。烟斗叼在唇边的声音,在这厅内似乎都凸显得分外清晰。
袅袅白烟后头,十四郎眉目平淡,一瞬间却又变得痛楚。像是又想到了乾元二十三年的三月,他在长安城饮虹楼内第一次听到程怀憬喊出“易君”这句话时的情景。彼时程怀憬病重昏迷,将他误认作秦肃,春葱般的指尖轻搭,捏住了他的子孙.根……万般眷恋,蚀骨柔情。
但是白烟散尽后,十四郎眉目又再次平淡下来,只将右手紧紧地攥紧剑柄。
月南华恰好回眸,眼尾上挑,居然毫不避讳地朝十四郎勾了记媚眼。
两人如此行径,在世家极其罕见。若是换了个旁的,郭家仆从早就纷纷侧目,大声斥责,但是眼下叫他在青草坡揍过一顿后,各个惧他如洪水猛兽。对月南华这样嚣张的神情,不仅不敢斥责,反倒纷纷瑟缩着,又将头往胸前埋得更深了些。
郭广陵不动声色地转过眼,目光盯着程怀憬。只是一瞬,却像是眼睛对眼睛,恨不能扎入这少年郎的心底里去!
“族侄所言,令人耳目一新啊!”
说罢,又哈哈大笑。
话语分外热络,但是却没接他的话茬。
程怀憬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突然倾身向前,话语声也压得极轻。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但若是这水不再起沧澜……世伯,为何不覆了它?!”
一语出,郭家仆从纷纷瑟缩跪地。厅前内外站着的,只剩下主子们。
听到这句话的,倘或有半个字传出去,都得掉脑袋!况且家主御下极严,像仆从这等贱籍,怕是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就得被杖杀于棍下。
就连郭捷也瞬间面色如土,整个人都如片落叶般抖了起来。
郭广陵眼皮往下坠了坠,像是一瞬间苍老了不止二十年。他慢慢地抬起眼,这动作也像是无限的长……望向程怀憬时竟有些恍惚。
“老夫怕是年岁大了,没听清族侄方才说的是什么。”
程怀憬呵地笑了一声,拢袖,慢慢的将往前倾的身子立直了。
“世伯何须太谦?这翻云覆雨手早就已经搅起来了,只是郭家到底想如何,却一直不曾说个明白。让这天下士子们,如何敢归心啊?”
也不及等郭家人反应,又快速接了下一句。
“小侄来时,见南阳处处秣马厉兵,还道是怎样的波澜壮阔之处!不曾想,原来世伯志不在此。”
这话已经是十分清楚明白了。如果说郭广陵先前在那句“覆沧澜”或是议论棋盘时还能装聋作哑,眼下却分外慌张了。
他站在那里,像是常服里头的皮肤都泛起了血,恨不能学前朝大贤那样,扪虱而谈。
郭广陵将手按在肩头,面色又抖了一阵,才缓缓地道:“少年狂妄!”
谁知程怀憬竟然看也不看他,反倒一甩袖,怫然变色。“话不投机半句多!世伯既志不在此,小侄就不再打扰了。先行告辞!”
居然转身,潦草地一拱手,率着宿桓等人浩浩荡荡地跨过郭家门槛。
衣带当风,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南阳郭家众人:你狂妄!
程怀憬:废话,你们不带着二皇子造反,这棋没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