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二十五年,一月初十。秦肃终于如愿接到了朝廷调令,令他速回江南养疾。
他这染上时疫的官牒报上去已有三月余。朝堂上却从无片语问候,更无医药,如今更是一拖再拖,直延至年后。——眼下长安的意思,分明是让他回江南下葬!
秦肃冷笑一声,匆匆打马奔至知州府衙。府衙内一片萧条,程怀憬也已将行囊收拾妥当。新任的知州调令已经下来了,但是弘农杨家在其中做了个手脚,换成了杨氏属官来。
自去岁秋,他二人便联手做了个局。那块山河璧的消息,他们对朝廷瞒得滴水不漏。却让百姓间交口相传,又由程怀憬亲自捉刀,编了支民谣。这歌在江湖中越传越凶猛,渐渐起了势头,如今市井小儿也开始拍手唱着“天命授燕,春燕将至”。
这一切,原本谋划的极为妥当。
程怀憬却还不放心,见到秦肃来,立即将人拽入后堂,密密地叮嘱道:“节度使那头,务必将华少游两个庶子控制住!”
顿了顿,又道:“若是怕生枝节,王爷可再留一名暗卫在此!”
“必然要留的。”秦肃点头道:“孤留下暗五在此处,再加上一名桃夭客。”
“如此甚好!长安可还有什么消息?”
“消息可多了!”秦肃扬眉大笑。“那头热闹的紧!当今渌帝薨了,宫中找了个假货放在朝堂上。如今一个两个的,都疑心的厉害。”
“哦?”程怀憬微一沉吟。“听王爷意思,朝野众士族都有反应?”
“如今不光是弘农杨家,就连二皇子的母家南阳郭氏也在蠢蠢欲动。”
程怀憬想起前世,道:“怪不得郭捷最近书信来的甚是频繁!”
“郭家就是属狗的!”秦肃不屑地嗤了一声。“鼻子灵的很。如今宫中九个皇子,秦蔺本已在乾元二十三年腊月完婚,却不知为何,只得半年,他那位王妃便病逝。如今,中宫正在托了太常向陇西李氏下聘。”
“陇西李家?”
秦肃特地多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半晌才道:“便是那陇西狂生李仙尘的亲妹子。”
“哦。”程怀憬轻声应了,随后鸦羽般的睫毛颤了颤。
“李仙尘此人,”秦肃说着又冷笑不已,指间盘旋着乌黑马鞭,语气不善。“他原先只是挂了个狂生名头,倒也没什么!但去年秋,不知为何突然入朝堂,此子……既有卫尉卿李鸿乂扶持,又有宫中助力,眼下一路扶摇直上,竟然已经官至九卿!”
“怎地如此之快?”程怀憬大感诧异。
秦肃又定定地觑着他,笑了笑。然后蓦然俯身压近,哑声道:“关于此人,先生就没甚话……要与孤说?”
上次李仙尘鸿雁传书,他并没回信。后来李仙尘也没再找过他。不想一别两年,这人居然已经位列九卿!
这也是前世不曾有过的事。
秦肃望着他,仔细地觑他神色,见他果真不知情,反倒诧异地挑了挑浓眉。“他如今在鸿胪寺,任寺卿。如此喜事,难道他就没报与你知晓?”
程怀憬失笑。“学生与他只是同科罢了!”
秦肃沉吟半晌,终究还是有些愤愤地道:“先生此趟去了长安,须防着这人!”
程怀憬斜眼乜他,淡声道:“学生回京述职后,还不知去往何处。王爷忧虑的也未免太早!”
“这人对你的心思不简单!”
秦肃忍了又忍,终于不能忍!大力将人拥入怀内,鼻息粗重,愤愤地又道:“那夜在未央宫中,孤觑着这人就不对!若是回到长安城,他近水楼台,保不齐三天两头的就往你那儿跑!你可须拿定了主意!”
“拿定什么主意?”程怀憬明知故问,唇角微勾。
“卿卿!”秦肃顿时急了,将他翻转过来,脸对着脸,呼吸喷到他面皮上。又急促道:“孤此去江南,你我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你一人在长安本就不妥,周围又虎狼环伺……”
“王爷你去得长安,”程怀憬指尖点在秦肃胸口,笑了一声。“学生为何就去不得?”
顿了顿,又挑眉笑道:“你到底是怕这些人将学生的官职给捋了,还是怕他们将学生剥皮拆骨吞吃入腹?”
“怕不是剥皮拆骨……”秦肃难得抿唇,琥珀色眼眸幽深得像是无边暗夜。“自古三人成虎。卿卿,你久居长安,成日家有人来小意讨好你,若是米汤灌多了,怕不会叫这些人……”
“你怕学生被他们拐走?”
“拐不走!”秦肃将他拥的更紧了些。“但就怕,卿卿这颗心会忘了孤。”
程怀憬整个脸埋在秦肃胸前,想了想,突然侧过脸轻轻笑了一声。“王爷对自家就如此没信心?”
“不是孤没信心!”秦肃却又叹息一声,话语间颇带怅惘。“只是这世间人心易变,就怕到时……”
“到时如何?”
“到时恐怕镇日会有人在你耳边,说孤的坏话!”秦肃顿了顿,又涩声道:“一年,两年,还好。若是三年五载,怕卿卿多少就信了。”
“王爷就当某是如此心志不坚的人?”
“不是,都不是!”
秦肃把人拥入怀里,胡乱地亲他鬓边发丝,呼吸夹杂着叹息声。
良久,又缓缓地道:“孤只是怕……”
“王爷到底在怕什么?”
秦肃这次却再没回答他。反复的,在热烈的亲吻中,秦肃突然微一蹲身,随后拦腰抱起程怀憬,匆匆就往里头走。
“王爷!”程怀憬单手勾住秦肃脖颈,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放心,不会弄疼你!”
秦肃温柔地放下他,俯身注目良久,随后他娴熟地将程怀憬衣襟撩起,低头凑了下去。
“王爷——!”
程怀憬大惊,忙挣扎着要坐起。
秦肃声音含混不清。“……再过得半月,你我便得各奔东西。卿卿,就让孤服侍你一次!”
鸦羽般的睫毛轻颤。良久,程怀憬终于垂下眼眸,模糊不清的窸窸窣窣声,以及那呢喃私语声,渐渐地都淹没在这没点红烛的暗室内。
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到得最后,程怀憬那双桃花眼角微沁出一滴清泪。只为这样桀骜的人呵,如今竟然肯低眉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秦肃漱完口后回身看见了他哭,顿时说话都不利索了,半诧异半惶恐地道:“不、不爽利?”
程怀憬心头一阵酸软,侧身转过来,面朝着秦肃摇了摇头。
秦肃沉默片刻,小心翼翼地和衣躺下。紧挨着人,将他搂在怀里,然后又将那滴泪吻去了。
泪水苦涩,混杂着满嘴卿卿的味道。秦肃心里头又是甜蜜,又是酸楚。鹰眸在无光暗室内炯炯地睁着。
“孤恨不能,将这日子拆开了过!每一时,每一刻,都能陪着你。”
程怀憬头往他胸前又蹭了蹭,轻轻地叹了一声,春葱般的指尖抵在秦肃心口。
“王爷,且再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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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二十五年,二月二。淮地郊外,风雪亭。
程怀憬带着十四郎、月南华与宿桓三人,满满地堆了三辆马车的货。又有两匹骏马随行,都是来自燕王府的上好大宛马。
马车驶离长亭,秦肃却依然大马金刀地坐着,后头是成排黑压压的燕王府私兵。兵在马上,人人皆是黑衣黑马,清一色的燕地好儿郎!
玄衣玄马,压的天边都暗沉了下去。独有燕王爷秦肃一人,又在玄色长袍外头披了程怀憬与他的那件白狐皮大氅。浓眉高扬,如朔雪般银亮。
程怀憬缓缓地回眸,从车帘后头露出半张脸。秦肃依然在那里,啸声高低错落,宛如一支支穿云箭。
那厮呵……
程怀憬闭了闭眼。那厮横方天画戟“银雪”于身侧,石桌上四只杯盏,一壶喝了个干干净净的桃花醉。
四人喝了十坛杜康酒,又以一壶桃花醉诉离别。临行时秦肃一次又一次地张口,却每次都将话咽了下去。
殷红薄唇微勾。广袖轻拂,拂动一地烟霞夭桃花。秦肃最后抬起手,布满薄茧的大手反复摩挲程怀憬眉眼,像是怎样都看不够。
行了数里路。唇边,仿佛依然残留着桃花醉的香气。
淮地化作了寥远的灰黑色城郭,百姓们载歌载舞,送了他一程又一程。直至风雪亭外,叫燕王府私兵挡住。程怀憬眼眸微阖,不经意地叹了一声。
马车内只得他一人。
如今宿桓与他驾车,十四郎与月南华并辔而驰,马蹄声答答,车轮萧萧。最后头两辆马车上装的都是行囊包裹。
来时一车辎重,回去依然还是这许多累赘。
他在淮地呆了两年,倒是总觉得这两年辰光过得未免也太快了些!这心思一转,不知觉眸光便有些痴。
外头宿桓依然在欢快地扬起马鞭,催促马儿前行。月南华却突然加快两步,与马车并行,隔着车帘弯腰轻声对程怀憬道:“小程公子!”
一连叫了三声,程怀憬才恍然回过神来。指尖轻撩,马车帘子半开,两人面对面,月南华笑不嗤嗤地望着他。
“怎么着,舍不得?”
程怀憬垂下眼眸,顺便将帘子也放下了。
车轱辘转起来,车马辚辚。
再舍不得,如今也须先放一放!那夜情缠,他与秦肃已将话说的这般通透。长安只会比淮地更为凶险!
此一别,彼此只能将这些儿女情意都先割舍下。
程怀憬心内是这样想的,但是马车外风声那样空!方才他掀开帘子,四野居然连一片春叶都不曾绿。
淮地比不得江南。这世间无论何处,都比不得琼花渐开的燕地江南。
春葱般的指尖渐渐地,捏到发白。从喉口到胸间,也像是有一股酸苦喷涌欲出。
他如今在这马车内,去的是富贵长安。而秦肃回到江南后,又会有多艰难,他无从知晓,眼下更不能推断。
想了想,又再次将车帘撩起,朝后喊一声。“月先生!”
月南华扭头望来。
程怀憬却又欲言又止。
十四郎便与月南华一道跟了过来,一左一右护住马车。程怀憬想了想,又自嘲地一笑,道:“罢了!”
月南华挑眉,像是想笑,不知为何又没能笑出来。他望着难得发痴的程怀憬,最后居然也叹了一声。“小程公子若当真在意那人,倒不如快马加鞭,再行快些!”
程怀憬微愣。
“只要还能望得见你,那位的心就随你一道走了。若是咱们这车马再走慢些,怕是那位……得生生地,望到日头落尽才肯干休!”
程怀憬垂下眼皮,鸦羽般的长睫不断轻颤。片刻后,他突然扬声对马车前栏的宿桓喊道:“宿先生,催马!”
宿桓遥遥的听得他们说话,却听得不甚分明。眼下程怀憬催促,他倒是明白了,马鞭啪一声拍在骏马臀背,那两匹大宛马立刻发了疯般往前狂奔。
瞬间马蹄声雷动,黄尘滚滚,沿着官道一路疾驰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秦肃:孤怕,你被李仙尘给拐走了!
程怀憬:……王爷,咱俩今晚都关小黑屋了侬晓得伐?!(:3[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