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怀憬寻到河渡口时,却扑了个空。
渡口处安营扎寨的大军早就撤了,如今燕王府私兵与淮地百姓们杂居在一处。沿着河渡口不远,有个驻了兵的村子。村里头私兵大半都认得程怀憬,见到他来,先是迎上来,随后又对他道:“王爷今日接了都护府的帖子,去探望华节度使了。”
与前世有一点相同的便是,华少游寿元将近,无缘无故的在秋日发了场热,随后又染上风寒,竟一病不起,眼下已至弥留之际。
秦肃过去,想必也是有要事商议。
程怀憬不好追去都护府,只得按捺下性子,道:“既如此,待王爷回来后,烦请转告一声。让他务必去府衙内!”
“是!”
那参将忙应了。
程怀憬重又翻身上马,匆匆地往知州府衙走。走到一半,突然拨转马头,转而向田间陇头疾驰而去。
远远的,果然见宿桓正在田间与十几个农夫一道扬谷。扬起的金黄色麸皮在日头底下纷纷如落雨,又是金灿灿的,甚为可喜。
宿桓眉目带笑,一眼瞅见程怀憬过来,忙弃了那边,匆匆过来。“郎君,今日怎地有空过来?”
程怀憬翻身下马,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对他道:“弘农杨氏来人,说是长安有变。嘱你我务必早日上京!”
宿桓大惊失色。
少年擦着他鬓边,附到他耳边,又补了句。“此行恐相当凶险,先生意下如何?”
衣裳压的实在太近,少年又靠的太近,寒梅香一段又一段,销魂蚀骨。宿桓突然觉得心跳加快,满是麸皮稻糠的掌心内居然密密地出了一层汗。
他慌忙往后退了半步,定了定神,这才道:“郎君……你的意思是如何?”
“须先与王爷商议!”程怀憬却没注意到他的异样,两道入鬓长眉轻挑,又笑了一声。“杨家催的如此急,想必总有几分把握,能在宫中掀起几分祸端,或是将谁的底揭了去。”
“郎君何出此言?”
程怀憬手指间绕着马鞭,但笑不语。
宿桓觑着含笑的程怀憬,一瞬间只觉得口干舌燥,又往后退了半步。然后回身,望向扬谷场上沸沸扬扬的谷雨,心头恍恍惚惚的,又像是狂喜,又像是隐隐然生起了无端惧意。
“郎君?”
“宿先生,”程怀憬垂眸。“且与某一道,揭了它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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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傍晚,秦肃果然依约来到知州府衙,与程怀憬一道见过弘农杨氏来人。
杨留把先前那番说词又述了一遍,只是措辞甚为委婉,又道:“先前不知王爷也在此处!若是知晓,仆等必当先去拜会王爷!”
秦肃却哈哈大笑道:“孤不在意这些个繁文缛节!你们也忒小心了些。”
杨留垂首躬身。
秦肃笑声歇了后,话头忽然一转。“若是将程先生调走了,此处知州一职,朝廷会选派谁来?”
“这个还未定,”杨留小心谨慎地回道:“总须程大人先首肯,随后才好商议下一步。”
“这个却不妥!大大的不妥!”秦肃拍案大笑。“地方上不可无长官。眼下华节度使病重,你若是再将知州调走,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民叛可不又得反了?”
杨留沉吟,又斟酌词句地道:“倒是不知道都护身子抱恙。”
“不是抱恙,是就快死了!”
秦肃漫不在意地把话挑明了,手指轻叩案几。“如此,你先把这话回去禀报你家主子。就说此地暂时缓一缓!待华节度使这头,朝廷派了新人后,再调任知州。”
“那宿先生?”杨留不死心的又追了一句。
宿桓忙抬头道:“某如今在府衙内任职,当然是要随郎君一道调任。”
杨留面现为难之色,张口又要再说什么。秦肃却一槌定音。
“就这么着,回去禀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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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杨家,秦肃是这样说的。但是等人都走了后,秦肃亲自起身送程怀憬回房,嘴角那抹大大咧咧的笑容就不见了。
到了厢房,鹰眼四处扫视一圈,然后人就悄无声息地溜进房,反手将门栓栓上。
“先生!”
程怀憬回头望他。
秦肃声音压得极低,对程怀憬道:“此事极为蹊跷!杨家必定还瞒下了什么。”
程怀憬挑眉。
室内尚未来得及点火烛,在暗夜里秦肃像一团浓重的影子,带着浓重的肃杀之气。
“那华老儿已经不行了,左不过在这两三日。长安却依然不肯将他的长子放回奔丧,此乃夺情!”
“夺情?”程怀憬冷笑。“他是唯一嫡子,朝廷夺哪门子的情?难道华少游临死竟然连个摔盆的孝子都没?!”
秦肃摇头叹息道:“五州十府一切事务,如今都是华少游在掌管。庶三子浪荡不是个东西!”
顿了顿,语带不屑。“况他身上漏洞太多,身边暗探密密麻麻,不仅不可用,还须防备着他!”
“长子被扣留长安,庶三子是个废物。王爷独独跳过了其庶次子,难道此人?”
程怀憬对华少游庶出次子倒是印象不错!先前炸坝时,也是这人领的差。做事干净利落,手段凌厉。
“此子虽然才干过人,但到底嫡庶有别……”秦肃也颇为他惋惜。
“这是一处!二则,弘农杨氏的忧虑,不过是宫中那位渌帝怕是个假货!”
与程怀憬商议朝事,秦肃一向毫无顾忌,直接道:“但他家拿不住证据!不过是想找几个门客,寻个由头入宫帮杨妃谋划,好借机一举掀翻中宫与大皇子的谎言。”
“王爷如此肯定,这件事,是中宫做下的?”
“不能!”秦肃沉吟,随后淡淡地道:“能有如此通天手腕,将宫中上下瞒的滴水不漏,想必中宫至少是知情的!”
这话,程怀憬不能驳。
两人同时想到宫中那位广袖飘飖跪坐于席间的中宫旻皇后。
那夜未央宫中,旻皇后扶着成排美貌宫娥而来,裙面上绣着棠棣之花。烛火下面容渐老,一双杏子眼却清凌凌的,饱含千秋雪。
程怀憬默了默。“只是弘农杨家催的甚是急迫……”
“不管他!”秦肃浑不在意地道:“先前只是应下了他,却没说何时。况且,他这样一催,你便带着宿桓匆匆入宫,显见得是投靠了杨家的。今后在朝堂上须不好立足!”
秦肃顿了顿,又耐心与他解释道:“杨家虽是百年望族,又位列三十二高门,但是在朝堂内不甚说得上话!这辈子弟中只有一个入了九卿之一,还是掌管文书符节的这个位置,况且刘仃据说也在抢。所以先生将来入朝后,最好不要走弘农杨家的门路。”
“那依王爷的意思?”
这次,秦肃久久沉默。暗夜中他突然大步向前,将程怀憬半抱在怀里,然后才哑声道:“那块山河璧所藏之处,这世间只有你我二人知晓。既得了这块玉璧,时机一到,孤必要寻个由头直接去江南。”
程怀憬抬眸。
“所以孤去不得长安!若是去了长安,怕宫中再起变故,猛虎不归山,便是被人拔了利爪的病虎,只能任由恶人欺凌。”
程怀憬没料到,今生与秦肃的离别也是来得如此仓促。他一想到前世诸多凶险,鸦羽般的睫毛微颤,语声突转凄惶。“……江南那边如何了?”
“有桃夭客在训练私兵。月城主放了话后,又陆续有江湖中人来投。”秦肃缓缓地道:“但到底还是兵卒太少,况,长.枪铁盾这些兵器打造也须费些时候。没个三年五载,怕是成不得事。”
程怀憬沉默半晌后,突然抬起头,在黑暗中踮起脚尖,扬起脸定定地望着秦肃的侧影。“王爷请放心去江南!学生会去长安,这三年五载,学生替王爷去谋划。”
秦肃微愣,大手抚上少年面颊,沉吟道:“须寻个由头。”
“王爷称病吧!”
程怀憬静静的,声音里却透出一丝决绝。
“这两年,学生陆续有奏章报与朝廷,说是淮地突发时疫,缺医少药。月底学生再去一道牒报,说是王爷在此地平叛,却不幸染上了时疫,不得已,惟盼着能老死江南,故此便由小郭大夫等一行王府私兵护送着直接回杭城了。”
“怕朝中不信。”
程怀憬突然笑起来。“这一年来,朝廷何曾回过此地奏章?一共往长安去了十三道奏章,均石沉大海。这两年,学生都是说此处依旧干旱,瘟疫蝗灾遍布,与那位杜知州所说的一模一样。若是长安起了疑心,早就派人来探了!”
“你怎知他们没派人来?”
“倒是派了,只是都经不得大用!”
“哦?”秦肃沉吟。“倒是不好都将人杀了,须放几个回去。”
“王爷且放宽心!有月先生在此地,”程怀憬轻轻笑了一声。“月先生与十四郎这段时日,拦下长安的暗探不下数十起,就连只鸟也飞不出淮地。”
“那长安?”
“放回去了几个人,”程怀憬又扬眉轻笑。“都是些杂碎,因此也不及与王爷细说。带回去的讯息都是经桃夭客们教好的,一字一句,背的滚瓜烂熟!必定不会出差错。”
顿了顿,又道:“所以王爷尽管安心回江南!待华节度使这头定了,丧事一毕,便寻个由头。学生去信让弘农杨氏在宫中走动一番。”
“不要走杨家的路子!”秦肃有些急。“且容孤再替先生筹划一番。”
程怀憬却按下他的手,一字一句地道:“王爷,时不我待!王爷速回江南,学生会去长安。待他日王爷起事之时……”
话到这里,突然间哽住。
两人心头想的都是前世,乾元三十一年冬末秦肃仓促起兵,那时候燕地几近于四面楚歌。不过七个月,燕家军便在长安郊外叫李鸿乂打败,败的落花流水。但是今生既然一切都提前了,索性就将这命数,都统统改了!
程怀憬心一横。
“王爷将那块山河璧带回去,沿途放出消息,再寻些江湖人士走遍五湖四海。务必让这天下人都知晓,天命授燕,王爷你手上握着至宝山河!”
“节度使那头……”
“华少游已是强弩之末。”程怀憬垂下眼眸,笑了笑。“节度使的兵马已尽数在王爷掌握之下!待稳住府内其庶子们,无论朝廷派什么人来,淮地这座城池必然都是王爷的囊中之物!”
秦肃灼热的呼吸喷在少年面皮。“先生!”
“淮地必夺!”程怀憬顿了顿,又道:“这是王爷拿下的第一座城池。待三五年后,这天下都将是王爷的!”
“你就不怕孤兵败身死?”
“王爷必不会败!”程怀憬斩钉截铁。“你在江南,我据长安。此一别后,待来日相见,便是王爷起兵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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