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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二十四年,八月初三。

淮地第二茬稻谷再次种了下去,青苗郁郁葱葱,田间地头上有农夫荷锄,也有童儿牵牛。眼见着,今年秋便又是第二次收成。程怀憬终于将心头那口气长长地舒了出来。

宿桓带着先前那位主簿洪俊,再加上雇来的几个衙役,将这知州府衙经营的有声有色。

酉时,宿桓挈了洪俊,二人又在灯下向程怀憬汇报账册。今年收粮若干,府衙内支出若干,各项节余若干。

“朝廷俸禄还不曾发来?”程怀憬打断他,蓦然抬头问了一句。

宿桓怔了怔。

洪俊在下头躬身道:“不曾。”

“前任杜知州在任时,也是这般?”

“回大人,那时朝廷倒是月月发饷,年禄也是每年三月间就得了。知州为从四品,月俸二十石。”

顿了顿,洪俊头低的几乎垂到胸口。“乾元二十二年冬,杜大人赈灾施粥的粮米也都是出自朝廷俸禄。”

“都捐了?”

“都捐了。那时府衙内上下都喝的白粥。因此,学生记得格外清楚。”

程怀憬默然。

一时间,室内三人谁都不曾开口。过了许久后程怀憬才像是极度倦怠般,以手支额,叹息了一声。“罢了,至少这三年内,某还有法子谋得钱粮!”

“下月都护府那头要办寿宴。”洪俊顿了顿,小心斟酌着道:“华都护在此地经营已有二十余年,眼下他办七十二岁寿辰。大人去还是不去?”

“当然要去!”程怀憬冷笑一声。“可送帖子来了不曾?”

洪俊欲言又止,几次张口,最后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宿桓。

宿桓拼命咳嗽。

“既不曾送来,”程怀憬又是一声冷笑。“呵!那便有劳两位先生,送幅字去贺寿即可!”

宿桓硬着头皮问道:“郎君,题何字?”

“听闻华都护原本是南方人,亦会做尔汝歌!”程怀憬在灯下挑了挑眉,桃夭面上一片冰寒。“便有劳宿先生代笔,做首《尔汝歌》,祝他寿长春!”

这首《尔汝歌》,却是前朝有人讽谏帝君之作,广为流传。哪怕华少游不读书,怕也是晓得程怀憬不怀好意!

宿桓挣扎地望着他,面现犹豫。“郎君,他到底……是三州五府的节度使!”

“那又如何!”程怀憬又挑眉。“你们只管送去,若是有事,某一人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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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六日。

华少游接到一幅龙飞凤舞的字,上头赫然写着——与尔一壶酒,祝汝寿长春!

字是好字,话语单看意思也是好的。只是却与前朝那段典故中的词句一模一样,分明是讽刺他,讥他自取其辱!

华少游勃然大怒,当场踢飞了送礼来的知州府衙役。手按腰刀,掀起一部雪白长髯,冲过去就要当场斩人。

在席间吃酒的秦肃抬起头,然后以手抵在唇边,忍了忍笑。“咳咳!都护且息怒!”

“王爷!”华少游一脸恨铁不成钢,回头用手点住秦肃,气咻咻地道:“这小儿如此行径,你怎地还护着他!”

秦肃慢悠悠从席间起身,轻裘缓带,走到华少游身侧。又扬眉一笑。“都护又忘了,他是孤的先生!先生有难,孤怎能不护着他?”

“王爷!”

“再者,”秦肃笑的越发惫懒。“先生又何错之有?都护今日大寿,难道不祝都护寿长春,反倒……”

他这一沉吟,华少游心头顿时生起不祥的预感。

“打住!”华少游手持腰刀,艰难地闭眼大口喘气,最后颓然地一挥手。“老夫还想再多活几天。王爷你……适可而止吧!”

“哈哈哈哈!”秦肃大笑,拍了拍华少游肩头,随后倾身低语道:“孤护他,会护一辈子!所以都护最好也看重他些!”

雪白长眉抖了抖。

华少游再抬头时,秦肃早已经放开他,大笑着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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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日。

淮地秋收季节到了,程怀憬卷起裤管,亲自站在田垄间,就像当日遇到的宿桓那样,肩头也扛着把铁锄头。

只是他这一身装扮,金娇玉贵,旁人也不敢让他当真下去割稻谷。

宿桓当先拦住他,道:“郎君,你没做过这些粗活,让某下场吧!”

“先生都行得,如何我就行不得?”

程怀憬侧头一笑,扛着锄头就要往前走。

两人正在拉扯间,后头远远的,十四郎与月南华双双到了。

月南华见状,忍不住诧异挑眉,猫儿般的眼珠子在寥淡秋日下近似透明。他淡淡地喷出一口白烟,冲十四郎笑道:“瞧瞧你家这位小主子!来淮地不过一年,竟似变了个人。”

这点不须他说,十四郎原本也觉察到了。

只是……

十四郎垂下眼皮。片刻后,唇角也含了点笑意,道:“难得他欢喜!”

“有那位浪荡王爷日日伴着,他可不日日都欢喜!”月南华冷嗤。

虽说这些时日处下来,知州府衙内这几人也都日渐熟络了,但是月南华总改不了这冷嘲热讽的语气。每次遇见十四郎提起程怀憬,他都气愤愤的,各种意难平。

但是今日说完,他难得的,倒有些自家悔恨了。恐又说的急了,十四郎回头又同他闹。

转过头,却发现十四郎怔怔地望着他,眼角余光都没瞥向东边那头的程怀憬。

他微微一愣,就听见十四郎哑声道:“阿月,今年冬你回月氏国吗?”

月南华心头一惊,连烟斗都忘了拿下,一口烟噗地呛出来,呛的他咳嗽连声。

他摘下白铜烟杆,才听见十四郎似笑非笑地对他道:“原本想说,今年冬与你一道去月氏国的。不曾想……”

“怎么着?”月南华急了,一把攥住十四郎手腕。

习武多年的天性,沿着手腕经脉一路就下去了,扣住了十四郎肩头。绵软指腹轻弹,顺势按住后背心大穴。

十四郎一愣,随后又笑道:“只是想去与你提个亲,你怎地这么紧张?”

能不紧张吗?!月南华心道,但是嘴巴却不是这么说的。

唇边话跑出来,变成了:“当真?”

带着七分雀跃,三分欢喜,满的像是要从这日头底下流下来了。

“我哄你做甚?”

十四郎心头一软,也不顾大穴叫这人控住,右手轻抬,撩上月南华鬓边发丝,叹了一声道:“明年我便可行冠礼了!今年冬天去月氏国提亲,待明年我及冠后,便去同你成亲。”

月南华痴痴地望着他,最后也不知说什么,只是这样望着。

这个人……他傻子一样逐了三年的人!这一千个日夜所吃的苦头,都值了!

一高兴,他索性道:“待去了月氏国,你我倒是可以四处走走。月氏国却不与中原相同,我们过年不在腊月。”

“哦?那是何时?”

“便是眼下!”月南华说着语速加快。“九月赞月食,国内最是热闹!到处都是篝火,山上开满了桃花,漫山遍野的夭桃,摘下来便可酿成桃花醉。”

十四郎从没去过不羡山,也没见过传说中黄金铺地的月氏国。听这人这样欢喜地描述给他,愣愣的。半晌,突然突兀地问了一句。“那岂不是今年已经错过了?”

月南华顿时悔的,恨不能将刚才说出来的话都重新咽回肚皮!

立刻道:“也不迟!就以中原的习俗过年也可。”

情话说成这样子,原本是没脸没皮的事。但他在十四郎这儿扔了面皮,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因此说完后,只是耳根微微发热,狭长美目半合半开,斜斜地觑了眼十四郎。

十四郎望着他,手探入他鬓角长发。这人总也不肯束冠,总散漫地披发,头顶用鲜艳红绸漫不经心地扎起个小髻。在淮地的日头底下,长发隐隐泛起青翠流光。

十四郎想起那日这人那一句“绿鬓飞雪红颜老”,忍不住就将人往怀里带了带。

月南华以手扣着他命门,他却单臂抱住这个扣住他命门的魔头,像是倾其所有。又像是,倾尽了一生的力气。

“那么,到了腊月……我与阿淮说过后,便同你一道去月氏国。”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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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三,淮地知州府衙内却来了一行不速之客。

来人在府衙前“吁——”地停驻,随后翻身下马。一众二十几人,身上都一例穿着墨色斗篷,腰间挎刀。

一看就是高门望族的部曲家将。

当初程怀憬从饥民群中捡来的小儿乳名阿虎,如今也会走会跑,寻常没事儿就坐在府衙门口与衙役们玩耍。此刻见到来人威势赫赫,抢先抬起头开口。

“你们是谁?”

奶声奶气的,目光却浑然不惧。

那领头的家将愣住,随后终于看到衙役懒洋洋地站起来,顿时如释重负。朝那衙役一拱手,道:“烦请转告知州大人,我等是弘农杨氏的,来替主人传信。”

弘农杨家之名如雷贯耳,那衙役听了不敢怠慢,慌慌张张地,一把抱起阿虎,便往后堂去寻程怀憬。

“弘农杨氏?”

程怀憬抬头,心下微觉诧异。

引渠灌田后,稼穑农事紧锣密鼓,宿桓与洪俊忙的脚不点地,今日都不在府衙内。他只得放下卷宗,随那几个衙役一道出来。

匆匆跨过门槛,便先朝来人拱了拱手道:“辛苦辛苦!”

杨家部曲们却不敢受他的礼,纷纷躬身回礼。为首那人恭敬地道:“家主有言,有信须递予知州大人!”

“某便是此地知州,程氏五郎。”程怀憬笑道。

那人闻声抬头,微微一惊。程怀憬今年也只得十六,一身锦衣,少年如玉。

那人也只敢快速溜了一眼,便又垂下眼眸,道:“既是知州大人便好!”

随后从怀中掏出信,交给程怀憬。趁着程怀憬接信的空档儿,又压低声音道:“另外还有几句密嘱,可否到后堂?”

“请请!请!”

程怀憬带着几个衙役,将一行人都引到后面花厅内坐下。

领头那人手按刀柄,跪坐于席,便报了名姓。

“仆是弘农杨家参将杨留。此次来,是因家主前次去宫中循例探视时,宫中那位贵人言,若是此间已平定了些,还望宿先生能早日去长安。”

这意思,就是找他开口要宿桓了。

程怀憬挑眉,也压低了声音。“莫不是宫中有甚事故?”

“如今朝堂内众说纷纭,当今久不临朝,上月倒是出来过一回,只是瞧着形貌憔悴,与从前大不相同。因此,宫中贵人甚为不安。”

真正的渌帝原本就已死了,前世十年秘不发丧,是找了个替身。眼下怕是宫中又有人故伎重施!

程怀憬心内盘桓,口中斟酌着道:“宿先生眼下在府衙内正著力,可否再缓个数月?”

“家主有言,长安内风声鹤唳,若是大人可以的话,也望能早日回京述职!”

“哦?”程怀憬蹙眉。“只是某在任须满三年。”

“这个不须大人操心!”杨留又道:“家主早已上下活动,只须大人点头便可提前去长安述职。”

这却比前世来得更快了!

程怀憬又刻意沉吟片刻。“如此,可否容某与宿先生商量后,再与回信?”

“家主候的甚急!不知大人明日可否有决断?”

催促的如此急!程怀憬心下越发吃惊,不知长安城到底出了什么事,竟然到了如此地步。

盏茶后,他先将杨留一行人安抚住。“诸位今夜便在府衙内安歇,且待明日再议!”

杨留匆匆应了,又催促道:“从淮地去长安,快则一个半月,慢则两月有余。大人务必尽快与宿先生商议!”

程怀憬含笑应了。

一转身,快马加鞭来河渡口寻秦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