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70

乾元二十四年,七月十六。

秦肃霍然抬头,就见漫天飞石落雨,噼里啪啦,从山坡上滚下来。伴随着大块碎石落地,遥遥的传来少年破碎的喊声。

“王爷,须小心避开些!”

秦肃昂头。

没有躲,也没有避。

一瞬间前世那幕再次来袭。只是这一次,没有暴雪,没有雨,在这白亮的日头底下,是少年亲手将那块至宝山河璧推与了他!

鹰眼半眯。

在日头底下有什么东西,迷了他的眼。又或许,他是叫日头晒的太久,眼眶内居然有些涩。

最后,秦肃终于双手捏成拳,蓦然低下头。从口鼻到胸腔,都让这不知何处而来的磅礴奔涌的酸涩梗住。酸涩布满胸襟,犹如一株繁树,枝丫缠错,尖刺戳破了帝王家自幼所教所习。

他是帝王子,自幼所有人都教他,不许哭。尘世间无人能容忍帝王软弱。他指尖轻碾,便可以轻易捏碎无数条性命,令这天下血流成河。

却唯独,不能完好无恙地护住心中那朵花。

一朵高枝琼花,迎风立于前世那年的杭城燕王府。廊下铁马叮当,吹送庭院内花落如雪。程怀憬拢袖立在庭前,笑吟吟地望着他,语声温软。他唤他,王爷,又一年春了。

前世,他总是爱着这样的日子。

在冗杂公务之余,在疲于奔命之后,程怀憬便是他藏在红罗帐底的销魂香。脂膏融了后,蜡泪滴下,少年胜雪的肌肤在烛火下瑟缩轻颤,鸦发披泻于地,哭泣声破碎而又沙哑。他把人抱在膝前诱.哄,一声声,喊他卿卿,说不尽的旖旎情浓。

又或是拿狼毫蘸了丹青,在少年清劲脊背上题字。字渗入肌肤,墨汁化开,一笔一划,都是他秦肃的名字。

少年总是承受不住这样的痛楚,推开他,手脚并用地往外爬。他便捉住少年瓷白脚踝,哄了又哄,直到逼得少年在哭泣里又得到了欢愉。在挣扎中,他不止一次地问他,卿卿,你欢喜这样吗?

少年不答。

他便恬不知耻地自问自答,说,卿卿,孤很欢喜。孤想死在你身上!

庭前花开了,他便抱着少年去赏花。阶前雨落了,他便抱着少年去听雨。少年起先不声不响,后来渐渐便当真盛放成了一朵夭夭灼灼的花。会与他撒娇,会踢他下床,甚至会劝他退兵。

那年那月的程怀憬,尚且华年韶颜,尚且不谙风霜。

是他迫了那样夭美的少年,从高枝堕落,成为被他豢养的笼中鸟。他只许少年与他欢愉,却从不过问,那时的程怀憬心底究竟想要什么。

又或许,他只是不敢去问。

前世他一直以为,他并不太得程怀憬的欢心。直到兵败前夜,程怀憬蓬头垢面地冲入乱军中,骑在马背上张惶失措,四处寻他。后来又默默地一身泥泞地,把他背在身后,徒步跋涉于黄土岗外。最后还是叫李家军追上来……他是那样无能,竟然又叫程怀憬亲眼见到了,他最后的凄凉。

他曾是少年的天,是少年的王。他死了,他的少年就成了随风凋零的花。

他曾丢了程怀憬。

他曾经,为了山河,弃少年而去。

“王爷!躲开些——!”

程怀憬的声音遥遥地从山顶传来,历经两世,依然清亮如昔。像是前世那朵琼花,终于回到了高树枝头,尚未决定为他盛放。

“孤在,在这里!”

长久堵在秦肃喉嗓的那口热血,终于化作了热泪。满腔满腹,混合着无尽酸苦,尽数都咽回了肚皮。

今生今世,一切重新来过了!他与他共同赴渊狱。这是今生,少年亲手送与他的——至宝山河!

**

未时。

秦肃在山坡底见到碎石纷飞如雨。在漫山碎石中,终于滚下一大块完整的山河璧。玉璧藏在山石体内,落下来时,上头居然还盘桓着青草。

草藤虬结,遍布于巨石。

秦肃用双手扒拉开,见到里头果然隐隐有玉。屈指叩去,敲击后,石内响起清脆的声音。这便是前世那块山河璧了!

只是前世落下来时,不知为何,玉璧从山体内自行剥落,落下来,上头便宛然刻着斗大的“燕”字。

秦肃牢牢地将那块藏了山河璧的巨石抱在怀中,然后想了想,又将玄色外袍脱下,包裹了后放在马背上。

再抬头,四处张望。

“卿卿——!”

“先生——!”

他交替的喊了足有四五十声,直到喉嗓冒火,终于听见程怀憬的声音。

“……来了!”

秦肃顺着声音望去,就见程怀憬穿林过山,一袭玄色劲装,右手握住那把乌黑鲨鱼皮的匕首。刀锋寒芒雪亮,少年郎鸦发凌乱,就连头顶都挂了青草。

可是程怀憬冲他扬起头,笑得前所未有的璀璨。

“王爷!”

秦肃久久地望着这个看似狼狈不堪、衣衫叫荆棘割破的少年,突然间,忍了许久的热泪冲破眼眶,飞流而下。

乾元二十三年的日头太刺眼,令少年郎灼灼其华,越发迫的他心口疼。

秦肃仓促昂起头,勉强把多余的热泪全部咽回喉间,这才应了一声。“……卿卿!”

“王爷,我替你寻到山河璧了!你可收好了不曾?”

“收好了。”秦肃声音沙哑,话语间微带哽咽。

程怀憬却似乎浑然未觉,只顾着欢喜,双手张开。随后出乎意料地,像前世那样,他突然朝秦肃狂奔而来。快如利箭离弦!

秦肃措手不及,只听见砰一声,胸口震了震。

程怀憬竟然主动抱住了他,随后柔蔓般的双臂勾住他脖子,硬生生迫得他低下头来。

少年胡乱地亲着他脸颊,亲他冷硬的眉眼。一口口,从发脚到唇边。

一声又一声,胡乱地喊着他。

“王爷,我替你寻回山河璧了!”

秦肃哑声应了他一次又一次,双手紧箍如铁钳,牢牢地抱住少年,然后将头轻轻地搭在少年头顶发旋。鼻端依稀有青草味,又仿佛还是那一年,乾元三十三年。

但是今生今世,一切再也不同了。

程怀憬实在是笑得太久,直到最后笑得累了,整个人软倒在秦肃怀里。

“卿卿……!”

“王爷!”

渐渐地,程怀憬喉间也带了哽咽之声。“王爷,我们总算寻着它了!大业……可成矣!”

少年春葱般的指尖抬起,指甲缝内依稀仍有残血。秦肃轻轻地将那根手指握住,含入唇间,眼角热泪仿佛又要再次涌出。

秦肃微垂下眼皮,哑声又应了他一次。“是,咱们寻到它了。”

“王爷呵……!”

程怀憬将身子伏在他胸前,长长的怅惘地叹了一声。

心里头忽上忽下的。

仿佛是叹息前世那一年,他没能陪着秦肃,在这淮地,于人间炼狱中,亲眼见到那个如银雪般明亮的燕王是如何变成后世史书笔下的人屠恶魔!又仿佛,只是替当年的他和他,觉得不值。

“王爷何时反?”

“你要孤何时反?”

秦肃不答反问,随后轻轻地吻了少年鬓角,一路往下探。大手摩挲,鼻息也像是六月里的火,一簇簇的火星子,喷撩在少年郎的发鬓衣角。

呼吸炽热,秦肃的话语也变得恍惚,仿佛连着前世今生一个接一个的梦。

“卿卿!你要孤如何,孤便如何。孤这次……一切都听你的。”

“王爷——!”

程怀憬语带颤抖,鸦羽般的睫毛不断扑簌。藏于眼底的渴望,藏了太久,终是酿成了酒。

火星子擦着封存了两世的桃花醉,一触即燃。

两人不知何时居然弃了马,翻滚于乱石丛间。地下青草叫他们压扁后又滚的凌乱,火星子一路疾驰,毕剥燃烧。

呼吸早就交织,秦肃单手将程怀憬牢牢地压住,习惯性地四处找脂膏。少年仰面躺在草地上,只剩下件薄而透的月白软绡衣,领口朝两边大敞,直挂到腰侧。

秦肃却突然停下手,仓促地掉头大口呼吸。

“王爷?”

程怀憬抬头,神色微有些不解,桃花眼底春色盎然。

秦肃艰难地掉开视线。许久后,略将呼吸平静了些,涩声道:“你眼下尚未经历人事,此处又太过简陋……”

程怀憬怔了怔,止不住扬眉轻笑。他笑的近似痴,上气不接下气。

秦肃却默默地又补了一句。“孤怕弄疼你。”

冷不丁程怀憬抬腿,恶劣地蹬了他一脚,歪着头,两瓣殷红薄唇似笑非笑。

“王爷,那何时……才会不疼?”

“须、须得准备些脂膏。”

秦肃叫他一脚踹在膝盖,索性单膝跪地,觍着脸皮将人拽起来,温柔地替他将衣衫理好。又从地上捡起玄色外袍,为程怀憬披上。

牵着他,一步步走回拴马处。

“到那时,就算前头几次总归会疼些,但必不会受伤!在这乱石草丛间,孤……孤心里头慌的很!”

程怀憬斜斜乜了他一眼,冷嗤道:“想不到王爷居然如此胆小。”

“须不是胆子小!”

秦肃顿了顿,又正色道:“就算世俗礼法不容,不能许你一个媒妁之言三媒六聘,但也不能苟合!孤想在荣华至极之时,亲自下马,迎卿卿入宫!”

这句话确实直接。

直言不讳地承认了,他必是要反的!今生今世,秦肃对宫中那把龙椅志在必得。

程怀憬微微一愣,鸦羽般的睫毛往下垂,随后抬起食指,轻轻地撩起秦肃发鬓。停驻于那里,春葱般指尖簌簌轻抖。

“此话当真?”

秦肃不错眼地盯入他眼底,又正色道:“孤正在与你说起,你我二人的终身,怎会骗你!”

程怀憬久久不能答。

良久,怔怔地,又叹息了一声。“……王爷呵!”

作者有话要说:纪念庚子年惊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