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七,程怀憬与秦肃商议定了,将淮地本地的三家士族郎主陆续放了。与掳人时一样,丢人回去的时候,诸多燕王府私兵依然面巾蒙脸,一言不发,扑通扑通,隔着院墙丢入府邸内。
吹了多日山风,程琳等人回家后都卧病不起。程怀憬嘱咐宿桓又去挨家挨户地问候,好生一顿安抚。郎主们都病着,那三家如今想搬也搬不了,只得胡乱地重新张罗年节礼,又备牲祭祖,乱哄哄地,倒也没再多生枝节。
腊月二十八,淮地知州府衙内热热闹闹地准备过小年。这是程怀憬第一次当家主事,颇为兴奋,负着手在府衙后头转了一圈。想起前几日秦肃去荡匪,曾替他猎了些野兽飞鸟,都堆在院子里头。眼下都须收拾!
程怀憬满腔热情地转到院子里,炽白日头底下,宿桓居然打了个赤膊,身上背着一头野猪,正在庭院内转悠。
“嘿哟!嘿哟!嘿!”
程怀憬目瞪口呆,拢住鹤氅的手指一松。“宿先生,你在做什么?”
宿桓扭头看他,大笑道:“长久没练过膂力,正好拿这头畜生练练!”
“那这……”程怀憬蓦然收住口。
满院子的山珍走兽,如今都叫宿桓活生生摔晕过去大半,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显然这些还不够宿桓一个人练手!
他默默地转过身,脚下乌皮靴还没跨过院门,就听见身后传来沉重的一声——“嘭!”
随后是野猪长而哀厉的惨叫声。
程怀憬顿了顿,加快脚步去厨下寻十四郎。
十四郎正在磨面,依然一袭青灰色道袍,衣裳齐整。只是肩头斜斜挂了绳子,人沿着磨盘缓慢而又坚定地转圈。月南华手中捧着簸箩,不时往磨盘里头丢麦面。
见他也到了,月南华嗤地笑了一下,冷不丁红色广袖轻拂,厨下宛若雨前清风至。沸沸扬扬的,磨盘里头的白面漫□□程怀憬袭来。
十四郎脚步微顿,撩起眼皮看来。米面扑簌簌洒了程怀憬一头一脸,少年桃夭面沾了□□,越发显得粉簇簇的,和府衙内张贴的画卷上童子相似。
“……咳咳!月、月城主!”
十四郎抿唇,不声不响地卸了肩头绳子,转而去角落里舂米。没开口阻拦,也没责怪月南华。
更没像从前那样,凑上去替程怀憬擦衣净面。
月南华住了手,斜斜叼了口旱烟,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转头觑舂谷的十四郎。木槌声咚咚,厨下灶头也是热乎乎的,充满了世俗烟火气。
月南华半眯起眼,突然间仰头,长长地笑了一声。
“月城主?”程怀憬兀自抬袖擦抹额头白面,又好气又好笑。“这些米粮须都是借来的!城主可别都洒了作耍!”
“偶尔为之!”月南华屈腿抵墙,拿下烟袋顺手在墙壁轻磕了两声。“今日如此热闹,可惜,却还少了个人!”
“少了谁?”
“燕王!”月南华笑不嗤嗤地转过脸,狭长美目微挑,猫儿眼内映出一个满面白灰的少年。
顿了顿,又忍不住道:“小程公子如今模样,当真该快马加鞭,让那位王爷来瞧瞧!”
抬袖擦脸的动作一顿,程怀憬略觉窘迫,想要掩饰,唇角却忍不住已经漾起了笑。
十四郎也抬头,手下木锤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麸皮麦粉淹了一屋子,灶头锅内正在煮肉糜,香味渐渐弥漫四散。十四郎眸底起了层雾气。
他微一低头,那层薄雾就落入石臼内。
无声无息地。
不声不响地。
很多年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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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八,申时。
到了晚间开席时,秦肃果然大大咧咧的,又厚着脸皮来知州府衙内打秋风。这次与他同来的,还有燕王府两名暗卫。暗十一与暗十二分别侍立于秦肃左右,沉默如同两片青叶。
众人酒席吃到一半,暗十一出去了片刻,不一会儿回来,跪坐于席侧,附耳与秦肃低声说了句什么。
程怀憬放下银箸,抬起头。
秦肃看向席间众人,笑道:“是去弘农杨氏借粮的暗五回来了。”
“如何?”
“都借了!”秦肃大笑,顺便看了眼月南华。“得亏城主大手笔,派了两名桃夭客与暗五一道随行!弘农杨氏不仅答应借粮米,还额外送了三百两银子过来。”
“呵!”程怀憬挑眉,笑不嗤嗤地看了一眼十四郎,然后又将眸光转向月南华。
月南华懒洋洋的,半个身子斜挂在十四郎瘦硬的肩窝,笑道:“不过举手之劳。”
月南华这次回来,是与十四郎一道。两人驱使上百辆骡车,后头郭家又追补了五十担黍米,又兼百两黄金。这事儿办的漂亮!漂亮极了!
上次月南华负气离去时,曾斩钉截铁地道,他欢喜十四郎只是件私事。但眼下,他动了桃夭客。
程怀憬只道是两人彻底将疙瘩解开了。这对儿,近日越发好的如胶似漆。白日里,他们还联手欺负了他!
入鬓长眉轻挑,似笑非笑。
于是程怀憬又打趣了一句。“月城主如此给力,想来距阿四去月氏国提亲的日子也越发近了!”
十四郎抿唇,眼皮微垂,像是没听到一般。
月南华也不甚在意,只将鬓边长发轻轻擦过十四郎面皮,呵地朝他耳内吹了口气。转过脸,猫儿般的眼珠转了转,懒洋洋嗤笑道:“自来都是好事成双,不知王爷与小程公子……何日才能够配成对儿?”
程怀憬一怔,没想到这人居然当众打趣到自家身上。虽是竭力压制,但是右眼睑下的鲜红泪痣却轻漾不休,唇角慢慢泛起桃花般的笑意。
只垂眸不语。
秦肃不错眼地盯着对面的程怀憬,眸底暗沉。半晌,突然朗声大笑道:“月城主这句话,当浮三大白!”
“当值一坛杜康酒!”宿桓击节大笑。
这次弘农杨氏一道送来的,还有十坛杜康,终于饱了他肚中的馋虫。
因此,席间一派其乐融融,就数宿桓笑的最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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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二十四年春,一月初三。
秦肃一日间挑了两座山头。啸聚山林的寇贼们销声匿迹,寨子里的老弱妇孺尽数被燕王府私兵用车马驮回村中安置。
又过得七八日,陆续有百姓下山。程怀憬带着宿桓又是好一顿安抚,挨家挨户地敲门送米粮。
渐渐的,回来的人越来越多。宿桓雇了几个衙役,又将借来的稻谷发下去。当地百姓被逼做贼,本就是因为无路可走,即便在山上偶然能猎到野兽,却也过得甚是窘迫。如今家中有田,灶间有米,自然回来的就越发多了。
一月十八日,程怀憬命巧手扎了春牛,芦苇杆子编好的春牛用竹轿抬着,后头是一群挑担荷锄的燕王府私兵。宿桓在前头替他鸣锣,十四郎洒水净道,他施施然换了一身官服,亲自去田间催种送春牛。
第二日,一月十九,立春。程怀憬又领着人马去林间催种桑麻。运河水引来后,淮地桑树活了大半,有妇人婆子抱着簸箩出来,起先是低着头战战兢兢,后来不知道谁第一个瞧见了程怀憬的容貌,尖叫一声。
随后乱纷纷地,妇人们都抬起头来,自发地围着程怀憬。十四郎与宿桓一左一右,警惕地护住人,两人身上都落了一堆抓痕灰印子,险些没叫人挤成肉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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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府衙前街鸟鸣啾啾,第一茬稻种已经打起了青苗。
程怀憬坐在府衙内,与宿桓笑道:“宿先生,今年想必是个好年成吧?”
“这个某却不晓得!”宿桓大笑。“郎君擅明经,不如来卜上一卦?”
“好!”
程怀憬连日来诸事顺利,难得起了兴致,当真寻出副龟骨来。
两人正在算卜卦,外头突然有叩门声,随后新雇来的衙役进来,行了个礼,躬身垂首道:“先前大人让去寻的前任主簿已经找回来了。”
“哦,这人现在何处?”
“就在大堂候着。”
“速去!”
程怀憬起身,与宿桓一道匆匆进入堂前。
那名主簿名叫洪俊,倒当真知晓许多隐秘之事。据他所言,先前杜知州来的第一年,倒还算得平常。第二年夏,杜知州某日突然间仓惶闯入衙后,说有事与他商议。
当时已是夜深,因此他记得格外深。
洪俊顿了顿,道:“杜知州进来时,曾道朝中贵人有密信,嘱他在运河上流处拦堤筑坝。”
“哦?可有说,是哪位贵人?”
“不曾!”
洪俊顿了片刻后才答他这句,神色间犹豫不定。
程怀憬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羽睫轻垂,笑了笑。“先生请继续往下说!”
洪俊又顿了顿,踟蹰道:“第二年末,不光是上流处截了水,就连冬日这黍米余粮……”
洪俊越发犹豫起来。
“可是嘱你将城中稻种尽数收上来,然后却又悄悄做了手脚,都煮了三分熟?”
“大人原来晓得此事?!”洪俊大惊失色,瞬间面色一片灰败。“不错,此事甚是有违道义。学生原本不肯,但是……”
“你拗不过杜知州一意孤行!”
“是了!”洪俊扼腕叹息。
“到得第三年,果然民叛四起。学生那时已无颜面再见家乡父老,便寻了个由头,托病遁去了。”
“这数年,先生竟然不曾归家?”
“不敢回去!”洪俊又是一声叹息。“学生在山野间搭了间茅草屋,每日三省其身,只恨不能再回到那一夜,务必是拼死也要拦下杜知州!”
程怀憬垂眸叹息道:“杜大人已自行投缳了。”
“来时路上,学生听人说了。”洪俊面色惨然。“杜大人,原本是个好人!”
又苦笑一声。
“说起来,知州大人怕是不信!杜大人先前来时,曾与学生有过几次推心置腹的长谈。杜大人原先也是出自寒门,颇知民间疾苦,若不是那道贵人秘令……”
却又蓦然收住口。
程怀憬啜了口茶,良久,叹息了一声道:“先生既是有愧于心,数年不曾安然,为何仍然替那位贵人保密?”
“只是……”杜俊欲言又止,面现惊惶。
程怀憬又候了十息,笑了笑,道:“此处只得我们三人。先生心中到底有何忧虑,又知晓多少前情,可放心道来!”
洪俊仍是面色犹豫不定。
宿桓忍了半天,冷不丁讥讽地笑了一声。“磨磨唧唧,枉做读书人!圣人有言,须取直中直,曲则枉!如今既是藏头去尾,怕是你到死……心里头都只得背着这沉重的罪!”
顿了顿,又冷笑一声。“到死了,也不得安宁。”
这话说得确有些重。洪俊瞬间面色惨白,仓惶起身,随后视线怔怔地于程怀憬与宿桓间徘徊。
扑通!
洪俊猛的匍匐于地,跪下来,叩头不止。“学生有罪!学生不敢言!”
“连你都不敢言……”程怀憬往前倾身,笑了笑。“到了如此地步,你都只字不敢提,怕是宫中贵人吧?”
下头跪着的身影,突然间剧烈颤抖起来。叩头声越发沉闷。
依然不着一字,但是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程怀憬蓦然捏紧袖底,桃花眼中寒芒乍现。
宿桓也是一怔,随后怒道:“宫中!又是宫中!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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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一,淮地各处稻谷已经尽数收上来了。百姓们喜笑颜开。
仓廪足,百姓便可安居。
事态算是暂时安稳了。程怀憬春季时在府衙内种的葡萄也顺利攀藤开花,一片绿叶成荫。
葡萄架下,十四郎挽起裤腿蹲在四角驱蛇虫。青灰色道袍掖在腰间,道髻插着支乌木簪,鬓角额头微微渗出一层薄亮汗珠。
月南华懒洋洋地抱臂靠在藤架下,看了眼日头,随后讥讽地一笑。“但凡为了你家阿淮,你就这样尽心尽力!”
十四郎手下不停,在藤蔓角落处撒满药粉后,默然起身,然后抬手轻抚月南华面颊。
月南华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面前那只手的阴影突然移开,随后十四郎整个人覆了上来,唇对唇,以口哺喂了一粒药丸。药丸压入他舌尖,清香扑鼻。
“你给我吃的什么?”月南华含混不清地问道。
十四郎不说话,只是将这粒药丸以舌尖抵下去。直到月南华如愿吞咽,他才离开半寸,神色淡淡地道:“药粉有毒,与你颗清心丸。解毒。”
“你还怕把我毒死?”月南华失笑。
“本城主自幼便在蛇蚁毒虫中长大!不羡城有一处试炼场,尽都是毒蛇,难道你竟然不知晓?”
十四郎望着他,突然一笑。“阿月!”
声音沙哑,眉目间情生意动。
月南华怔了怔。
“就算你从前走过刀山火海,又或者,就算你月氏国中黄金遍地,但是于我而言……”十四郎顿住。
月南华等了三息,然后就等不得了。广袖轻飘,走到十四郎面前,追问道:“于你如何?”
“于我而言,你却始终是我须尽力去护住的一个人。”
月南华一怔,抬头,望着十四郎发痴。
十四郎居然又笑了一下,道:“你与阿淮不同!”
月南华顿时勃然变色,眼看就要发怒。十四郎却又凑过来,蜻蜓点水般轻擦他鬓角长发,亲了他一口。
两人间,从来都是月南华主动索取。这是十四郎头一回对他如此亲昵。
月南华愈加愣怔。
十四郎又对他轻声道:“阿淮是我旧家小主人。我这条命,是他程家给的!所以我到死,都须护着他。但是阿月你……”
十四郎欲言又止,片刻后,突然第三次笑出了声。
“阿月你却是要从此陪我共度长生的人。所以,就算你有通天本领,我也仍然想着,能够有朝一日……护你在身后。”
这是十四郎头一回,将话说的这样清楚明白。
从此后,程怀憬于他就只是个旧家主子,是他的救命恩人之子。他心底里的那个位置,终于肯给了月南华。
月南华偏头,久久地凝视十四郎。猫儿般的眼珠转了半晌,随后突然间红唇轻颤,再然后,他蓦然仰头大笑。
就像那一年,乾元二十三年一月,在去长安路上那一场倒春寒的雪地里,他笑出了泪一样。这一刻,轻佻而又风流的眼角,居然渐渐地也渗出了一滴清泪。
十四郎凑近,温柔小意地将他眼角的泪吻干。然后又抱着他,几乎是唇齿相贴的,又轻轻地说了一句。“所以偶尔,阿月也让我护你一次好不好?”
“……好。”
月南华那个字爬出喉嗓,最终在唇齿间又叫这人撞了回去。
两人一路缠绵,在这葡萄架下互相疯狂索取,浑然忘却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