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二十三年,腊月二十四。
滴答!
滴答!
程怀憬手指轻捻,沙土簌簌落下。河渡口掘开的泉眼渐渐涌出水,起先是一小汪,随后咕嘟咕嘟冒起水泡。
春葱般的指尖再次探入淤泥下,在黑土中搅动,这一次沙土渐渐溶于水。泉眼微温,显然下头活水正在汩汩上涌。
程怀憬扬起脸,在炽白的日头底下,突然间笑得明媚。
他转过头,殷红薄唇微张,又欣喜地唤马背上的秦肃。“王爷,有水了!”
日头下,一身墨色鹤氅的少年弯腰蹲身,转过脸来,如那年高枝琼花。
如雪琼花沸沸扬扬,从前世扬州一路飘至燕地杭城,又入了红罗帐。宛转承.欢时,繁花洒落于少年清劲的脊背,簌簌颤动。
花落下,拂过秦肃的眉眼。
“恭喜先生!”秦肃半眯起眼,唇边挂笑。“……卿卿你,真是孤的命!”
“嗯?”程怀憬诧异望来。
“亦是这淮地数万饥民的命!”秦肃扬鞭,放声大笑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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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五,辰时。
秦肃带兵扫荡了最近的陈家岗。山头上盗贼大旗被燕王府私兵马踏破,处处哀嚎遍野。
燕王府私兵虽是长期盘踞于江南,但是骑术却个个精湛,踏山川如履平地。盗贼叫他们杀得措手不及,连阵法都不及摆。
秦肃单手执方天画戟,以一挡百。乌皮靴底踏在那为首的盗贼胸口,唇边挂起冷笑。
“你、你们是什么人?”
那盗贼胸骨被秦肃一脚踏碎,艰难地抬起头,声音嘶哑。似哭,又似吼。
秦肃淡淡地笑了一声。“朝廷派来的兵。”
“朝、廷!”
那贼首双手紧紧抓住地下沙土,双目暴突,嘴角突然大口涌出鲜血。在嘶声惨笑中,不甘地咽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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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五,申时。
宿桓奔走于知州府衙,一脸喜色地冲进花厅。
“郎君!府后也引来活泉了!”
程怀憬抬头。“运河的水可都来了不曾?”
“来了!都来了!”宿桓大张着双手,似哭似笑。
“上流处的堤坝炸了后,眼下河水奔涌,尽数引入两岸堤田。河渡口的水已经齐腰深了!郎君你速去瞧瞧!”
程怀憬霍然起身。“走!一道去!”
两人快马加鞭,沿途耳边都是哗哗的水流声,运河水如同天上引渡来的般飞流直下,涌入河渡口,漫过一层层龟坼黑土。
两人在河边痴痴的看着。
一个时辰后,河渡口的水已足有丈余深。
“有水了!”宿桓大笑。
程怀憬人伏在马背上,笑了一声。“那堤坝炸的甚好,不枉费那华节度使庶次子费了一日夜的功夫!”
宿桓大笑道:“那人甚是有法子!不知从何处寻来的药包,埋在两侧,只需火药一引,堤坝便都炸了。”
“何处来的药引?”程怀憬转头,笑容意味深长。“这须归功于燕王府的小郭大夫!”
“他一个大夫,怎会懂得炸山?”
“这个,就须他自个儿说了。”
程怀憬拢紧墨色鹤氅,良久,站起身,垂下眼皮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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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六。
十四郎“吁——”的一声,在南阳郭家门前停住马车。
郭家门童见到一身风尘仆仆青衣斗笠的十四郎,先是一怔,随后快步迎过来。
十四郎跃下马车前栏,从怀中掏出一封拜帖。
那门童看了,匆匆入内。盏茶功夫后,十四郎便如愿见到了郭小七郎郭捷。
郭捷热情地款待了他。在席间,又言笑晏晏地问道:“程五郎去了淮地,已有月余,仆心中甚是挂念。不知府内是否一切安好?”
十四郎抿唇,神色淡淡。“不好!来时阿淮曾嘱托,若是小七郎家中还有余粮,想多借些粮米。”
郭捷不料程怀憬这样一个伶俐通透的人,身边跟着的,居然是个木头疙瘩。这话说的太直,他一时竟有些接不上!缓了缓,才笑道:“须借多少米粮?”
“也不多,一百二十担黍米,外加一担来年春的稻种。”
“须……如此多?”郭捷一怔,随后莞尔笑道:“程五郎这是要做什么?”
“淮地饥荒,又赶上闹旱灾。”十四郎字斟字酌,将来之前程怀憬叫他背熟的词句都原封不动说了一遍。“阿淮说,若是此次能得郭小七郎及郭家的慷慨解囊,来日无论有何吩咐,他都万死不辞!”
“这却言重了!”郭捷忙笑道:“不过是黍米稻种而已,不须如此!只是,眼下年关将至,恐家中存粮也不多。这事儿,仆还得与家中长者商量一番,才好复命。”
十四郎抿唇,下意识手按在腰侧剑柄,随后淡淡地道:“须得多久?”
郭捷又叫他这话噎住,顿了顿,道:“最多,三日。”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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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七,辰初。
十四郎站在郭宅门口,看着仆从络绎不绝地往骡车上运米。数了数,只得五十担,稻种也只得半担。
他转头看向旁边传话的人。“还有吗?”
“没了!”那人拍拍手,眉目带笑,但是话语却甚是凉薄。“小七郎君吩咐过,眼下年关,再等两日便得祭祖。这接下来,又是除夕了!这府里头上下五百来号人,一缕丝,一缎麻,都得算计着用!如今府内已是倾其所有,若是再给你带走,怕是今年过年阖府都得喝西北风了!”
十四郎蓦地攥紧剑柄,抬起头,双目如电。
那人吓得往后蹬蹬蹬退了三步,随后又壮起胆子,昂头道:“郎君是这样吩咐的!若是不服气,你去与郎君说!”
话是这样说,但是郭家大门哪是那么容易进的!他便是硬闯进去,也须有层层人墙堵着。
十四郎虽然话少,不善言辞,但并不是当真不懂人情世故,他知眼下是叫那姓郭的耍了。手按住长剑,抿唇,心里头愤愤然。但倘或此刻闹开,不知是否于阿淮的谋划有所阻碍?
来时程怀憬曾交代他,若是能全数借得,当然最好。若是不能,有多少拿多少。
却没教他要不要咽下这口气!
十四郎撩起眼皮,扫视一圈,最后沉默地将已拔出半寸的长剑重又还归入鞘内。
咔嗒一声!
随后转头,闷声不吭地上了马车前栏。郭家仆从们押着骡车与粮米,浩浩荡荡地缀在他后头。
待行出二十来里后,这些人却犯了懒,纷纷抱怨着腿疼,又或者骡马需要吃草。在青草坡上一歇,便是大半个时辰。
十四郎焦躁不安,催促道:“可能动身了不成?”
“不成!”
“哎呀,这位郎君说的可真是稀罕!”
抱怨声、讥笑声纷纷响起。
一个领先御马的郭家老仆抬头望着他,笑得惫懒。“这马要吃草,骡要啃豆,就连人……咱也得歇歇脚!何况这一去,得几百里路,若是都像郎君说的,日夜不停地赶,怕是还不曾到得淮地,人马都得累死了!”
十四郎拧眉,随后又紧紧地抿唇。极力想咽下胸中这口恶气,但到底是不能!他自幼所学,金道人教他们都是——有仇当场就得报,若是留着过夜,都馊了!
金道人一生,恣肆快意,睚眦必报,却从不曾入得朝堂。反倒是到了他们这一辈的,入室弟子们个个都叫金道人驱逐下山,说是在他们师兄弟六人中谁能够下山博得个名头,谁便能回去继承神龙山下一任掌门。
十四郎原本就对掌门位不感兴趣,但是在从淮地出发前,他意外接到了师门密信。这才知晓,原来不光是他,大师兄齐玉衡与二师兄霍无骨居然也都下了山!
神龙山这辈一共六个入室弟子,竟有半数都下山了。
他不知大师兄二师兄去了何处,但是金道人在信中对他道,神龙山百年不曾出世,在他们这辈中必当有一人能则得明主。谁能辅助明君登基,谁便可回山继任掌门。
这事儿,十四郎压根不信!
他脚下不停,走到后山坡准备放水。青灰色道袍撩起,在腰间掖好,然后随意找了一棵树,哗啦啦!放水声响亮,射出足有三尺远。
草叶轻动。自幼习武的直觉提醒他,在这草叶间倒伏的绝对不止是风。突然间,十四郎心底一寒,敏锐回头,同时长剑出鞘。
“谁?”
语随人到。“谁”字落地,长剑一招灵蛇出洞,剑身轻点,剑锋已经平平地削过去了。
却忽然间,漫山遍野地,传来一个漫然放肆的笑声。“龙十四,你与本城主还怕什么羞?”
原本已经拧身飞至半空的青灰色身形一顿,十四郎好险没从半空栽下去。他匆匆落地,站稳脚跟,耳根子刷一下涨红了。
“阿月!”
月南华飘飘然自林间高树落下,依然是一袭红衣,如同只剪了线的纸鸢。他今日没叼白铜烟袋,腰间却挂了那枚象征明教教主身份的黄金面具。
几日不见,月南华像是又瘦了些,显得那双猫儿般的眼睛又大又亮。绵软指腹往前一探,已经轻佻地捏了捏十四郎的脸。
“阿月,你……”
十四郎到底脸嫩。虽然两人已经厮混了大半年,但是他惯来沉闷,眼下叫月南华这一摸,顿时还像个初次被轻薄的毛头小子般,臊眉耷脸的,蜜蜡色皮肤下又泛起暗桃花朵朵。
月南华笑不嗤嗤地望着他。“怎么着,外头郭家那些人叫你受气了?”
敢情这人跟着他不止一日两日了!十四郎抿唇。
见他不说话,月南华又笑了一声,道:“傻子!不须与这等杂碎生气。本城主这就替你去收拾他们!”
“别——!”
十四郎怕他出手就伤及人命,忙不迭跟在后面飞扑出来。月南华轻功极高,早就成了江湖传说,十四郎怕追不及,只得迎着风大声喊道:“须留下他们性命!”
“知道啦!”
风吹过,草叶伏倒成大片灰白色的线。杀气一掠而过。月南华答他时,却依然隐隐夹杂着笑意。
十四郎赶到栓马歇脚处,只听见一连串的“哎哟”、“救命”、“噼里啪啦”,嘭通!嘭嘭嘭!
双脚落地,入眼一片狼藉。
骡马惊得人立长嘶,缰绳被扯成一段段笔直的长线,蹄下草皮杂乱,纷纷扬扬地溅起灰尘。郭家众仆全都倒地不起,哀叫声连连。
倒是没见伤了人命。血也只得零星两三滴。
十四郎松了口气,抬起头,就见月南华脸上不知何时已覆了那张标志性的黄金面具,一身红衣,漠然地负手而立。
风吹红衣猎猎。
倒地的郭家众仆从们口中骂骂咧咧。月南华一转身,日头打在黄金面具上,泛出冷冽的寒光。
不知是谁突然想起来,大叫了一声。“是、是那明教!”
“啊!是明教教主!”
“血魔!”
“哎呀妈啊——!”
众人纷纷想起来。
庙堂与江湖,虽说有三教九流之分,但实则身处朝局乱世,盘踞百年以上的士族大家们都知晓江湖上这些鼎鼎有名的人物。月南华这一身红衣,以及那枚在左眼尾飞出条双头黄金蛇的面具,实在太好认了!
是个人,都该晓得他是谁了。
郭家仆从们哭爹喊娘,能爬的都手足并用爬起来,不能爬的,也都在地上滚个不休,哀哀嚎叫。不仅不敢骂了,就连求饶都不敢。
江湖中口耳相传,但凡有惹了这位明教教主不顺意的,哪怕只是一声哀嚎,甚或一个抬手,都可能断送了性命。
全场一片颤栗。于死寂中,只有风吹草皮以及众仆爬动翻滚的沉闷声响。
这是第一次,十四郎亲眼见到月南华亮出明教教主身份后的情景。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装扮的月南华。杀气铺天盖地,如同牵丝线被人提在指间,绵软如奶酥的指腹只须稍一松开,便是血海炼狱。
十四郎脚步一顿,卡在喉口的那声“阿月”就没能喊出来。月南华像是也不希望他喊破,只静静的负手而立,连眼角余光都没施舍给他。
青灰色道袍翻飞,紧攥剑柄的右手突然间用力,指节咔哒咔哒,被捏到发白。
“哈哈哈哈——!”
于一片死寂中,月南华突然放声大笑,红衣微动,鬼魅般飘至青草坡最尽头处。在日头底下冲那些仓皇逃跑的郭家仆从高声道:“回去带话给你们家主子,倘或淮地知州要的米粮少了一粒,本教主便亲自去府上讨要!”
山风将话语遥遥地送出去,郭家仆从们忙不迭应了。那些在地上滚着的,也终于爬到了他视线之外,踉踉跄跄,互相搀扶着逃亡。就连骡马都不曾要!
月南华把话喊完了,转身见十四郎不声不响地立在暗影处,怔了怔,猫儿般的眼珠子轻转。
“龙十四,这一招如何?”
十四郎抬起头看了看他,抿唇不语。
“本城主可没伤人命!”
月南华笑着说了一句,脚下云帛履悄无声息地踩过草皮,走到十四郎身侧,又笑了一声。“这帮人太不经打!不过就是吓唬吓唬他们。”
十四郎再次抿唇,然后垂下眼眸,半晌没吱声。
“龙十四?”
“阿月,”十四郎终于涩声开了口。“你……你为何又回来了?”
“你不是算准了,本城主离不得你嘛!”月南华自嘲一笑。戴着红宝戒指的右手微分,捏住十四郎下巴。
戒面擦过少年肌肤,红宝石面上映着日头余晖。月南华倾身凑近,声音轻的,又像是那年于雪地中,他以一坛桃花醉把十四郎灌的烂醉。
月明山中,雪簌簌地从松枝落下。
“龙十四,”月南华轻叹道:“那夜中了毒的,并不只有你一人。”
十四郎霍然抬头。
“那夜呵,”月南华眯眼,口吻似笑非笑。“本城主便中了你的相思毒。”
“我并没有……”十四郎愣了愣,抿唇。“师尊并没熬制过这样的毒。”
月南华放开他,振衣大笑。黄金面具下只能见到一对儿狭长美目,波光粼粼。
“莫道相思好,只催的人……绿鬓飞雪红颜老!”
作者有话要说:o(*≧▽≦)ツ这是我最喜欢的月南华!你们要不要吃一口?嘿嘿嘿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