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南华走的义无反顾。
宿桓怔了怔,最后忍不住大声笑道:“十四先生原来也有搞不定的时候!”
十四郎抿唇,随后回头望过来。难得的,从来不会笑的青衣少年,眼下居然也笑了笑,神色淡淡地道:“不妨事。他总归还会再回来的!”
“阿四!”
程怀憬微怔,觑十四郎竟似毫不在意,忍不住收住笑,疾言厉色地斥责道:“月城主待你一片赤子之心,你偶尔也须让一让他!别寒了他的心!”
十四郎蓦然攥紧剑柄,双目如电般射向程怀憬。两人对视,坐于灯烛前的程怀憬身披鹤氅,鸦发半垂,是那个自小爱笑爱娇的程家小郎君。
却又似乎,再也不是了。
如今的阿淮,再不会半夜寻来闹他,逼他如同江湖杂耍人般,在月下舞剑,然后立在树影里给他拍手叫好。——如今的阿淮,只会一个人,睁着惊惧的双眼,不声不响地独自熬过数不尽的更漏。
漫漫长夜,那些数不尽的更漏里有什么,阿淮再不肯告诉他。偶尔从阿淮噩梦里逸出的一两声呼唤,再不是“阿四”,而是一声又一声的“王爷”。
婉转的,凄厉的……甚或,是缠绵入骨的一声又一声。
在与月南华共赴巫山后,十四郎终于明白,那声声缠绵,是只属于那两个人的。阿淮心底里藏着的秘密,也只肯与那人说了。
阿淮再不是属于他一人的阿淮。从长安城后,阿淮便已高居庙堂之上,眼下他只是需要一个时机罢了。程家的小郎君变作了雄鹰,有朝一日,必定会手掌生杀。而他,依然却只是那个不声不响连故乡名姓都不曾寻得的无名小卒。
一直攥紧长剑的右手松开,就像是放掉了乾元十一年那夜的天灯,摇摇晃晃地,冉冉升空。
灯影下,只留一个人的残梦。幼时爱娇声声,终于也都随那夜灯火一道,都散尽了余温。
是了,那夜的欢歌笑语,原本也只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梦罢了!
十四郎终于退让了。
良久,他垂下眼皮,薄唇紧抿,咽下了胸腔内无人可诉的悲苦。随后蓦地转过身,一声不响的,居然抬脚也走了。
迈过门槛时,十四郎青灰色道袍拂过槛上浮灰,像是一道沉默的暗影。又像是落了满地的烛火,煌煌灯影于道袍上一闪即逝,化作了夜色里的余烬。
这是前世今生,十四郎头一回对他发脾气。
程怀憬愣住,随后看向宿桓。宿桓忍不住拍掌大笑。“敢情不仅是十四先生,郎君也有搞不定的时候!”
“这……”程怀憬带笑啐了一口,随后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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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月南华却没回来,连个只言片语也无。
十四郎依然闷声不响,在河渡口之间来回跑动几次。最后一次回来,告诉程怀憬,秦肃那头已将节度使府的活水源头打探清楚。
程怀憬心下略定。
宿桓也将地方志都看完了,对他道:“在三十年前,淮地也曾有过一次类似旱灾,想来天灾倒是有几分真。只是有一样,十分蹊跷!今年春,明明是下过一场雨的,不知为何杜知州卷宗内却只字未提。”
“那你自何处看来的?”
“卷宗内夹了页碎纸,只得五个字,不知谁写下的。”
程怀憬与宿桓两个人,四只眼,恨不能将那五个字瞪成斗大。
最后程怀憬抬眉,沉吟着道:“春日有场落雨,若是那稻种没有被换过,原本也不至此。”
宿桓也重重地叹息一声。“前任主簿也不知如今身在何处,若是寻得此人,想必还能多问些事儿出来。”
“此事便交与宿先生!”程怀憬略一沉吟。“先生可逐日在附近寻访,回头让王爷再派几个人手跟着。”
“某不怕这些!”宿桓大笑。“寻常便是百来号人,也不能奈何得了我!”
“还是小心为上,”程怀憬紧皱双眉,忧虑道:“淮地既然被人设了局,想必明里暗里,探子不少!”
宿桓怔住。
“怕还是错综复杂的一步棋!”
程怀憬垂眸。披着墨色鹤氅的少年郎,身形挺拔,春葱般的指尖轻点在书内夹页。
良久,又冷笑了一声。“杜知州,应当也是颗棋子!”
“郎君的意思是?”
“事败了,所以此人投了缳。”程怀憬话语一片漠然。“能令史书对他下笔诸多回护,想必此人背后的主子,权势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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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得三四日,燕王爷秦肃亲自来了府衙。跨过门槛时一身风尘仆仆,面色沉郁。
程怀憬正在堂前与宿桓闲坐,逐字逐句地推演,这旱灾究竟是该如何个治法,猛地胳膊被人拽住。他一抬头,秦肃呼吸几乎碰到他面皮上。
“先生,借一步说话!”
程怀憬还不及说话,唇角已经先笑了。“王爷!”
这一声颇带欢喜意。又甜又脆,隐隐的,还有三分羞。
秦肃愣住,琥珀色眸底微动,随后忍不住也笑起来。“先生!”
这两人一道发痴,置周遭于不顾。宿桓越发地懵了。如今应天风尚大改吗?怎地一个两个的,都有断袖之癖!
宿桓略显有些不自在,咳嗽了几声。见这二位没反应,又拿手敲了敲椅背。答答作响。
秦肃蓦然转头,目光不善。
“宿先生不是外人,”程怀憬回过神,挑眉笑道:“王爷有话,此间说便可。”
“如此,”秦肃顿了顿,道:“孤前几日去看了运河的上源。”
“情况如何?”
“河流的上游,原本有水。”秦肃说着又顿了顿,斟酌着道:“只是有人刻意在那里拦了堤坝,水流不下来,都在上流。上流反倒是造成了拥堵,附近全都犯了涝灾,今夏房舍冲毁不少。入秋以来,上游处良田照例是颗粒无收。这寒冬腊月的,村庄内庶民逃散了大半,只剩下几家猎户。”
程怀憬愣了愣。“那上游距离淮地有多远?”
“快马一天。”秦肃道:“河滩处有一座小坝,做的极其隐蔽。再往上头走,又有一处大坝,却是将水源大半都截断了。”
“那处不归属淮地管辖?”
“怎地不归淮地管辖!这附近村镇城池,都是华老儿的辖地!”秦肃冷笑。“能做出如此大手笔,却又瞒的滴水不漏,除了地方府衙一并参与外,还能有什么解释?”
“难道华节度使也知晓不成?”程怀憬有些不敢信。
“那老头儿,”秦肃冷笑不已。“他向来是自扫门前雪!从不肯多事。”
“但是先前分明听他对长安颇多不满,为何却纵容此事发生?”
“先生有所不知。”秦肃沉默,随后叹息道:“华少游被打发来淮地后,不出三年,先帝病逝,随后当今继位。那帮子老臣死了大半,没死的,也都下了诏狱。或是像姜大司空那般,家主下狱被折磨至死,全族获罪流徙。这华少游原本也不能幸免!只是他带兵出身,性子急,去了长安也没什么用处,所以几番甄选后,最终是将这老儿的嫡长子送去长安城做了质子。”
“居然有这件事!”程怀憬大惊。“此人如今现在何处?”
“就在宫中,给大皇子做了个属官。”秦肃说着忍不住又冷笑一声。“孤幼时也曾也见过他几次。可怜,在长安城养成了个胸无点墨的废物!手提不得篮,肩不能挑担,甚至连书都读不好。”
“是华节度使的嫡长子?”
“不错!若无意外,原本家族重担便是在他肩上。况华老儿早年在战场上伤了,子息颇为艰难,除他之外,只得两个庶子。因此,就算叫先帝与秦蔺养废了,这个儿子,华少游还是挂念的很!”
“还有七日便得除夕了。”程怀憬冷不丁道。“王爷可还记得从前光景?”
秦肃一愣。“先生的意思是?”
“淮地……是会落雪的吧?”
秦肃抬头,微微沉思,鹰眸半闭不闭。“确实该下雪了!”
“雪融了便是水,此地干旱可解。只需将稻谷寻得,待来年开春便可重新播种!”
“那,须多少稻种?”
“便是要与王爷商议,”程怀憬一笑。“某原本想借月先生手下,兵分两路,一路去南阳郭家借米粮稻种,一路去江南。”
“去江南?”秦肃摸了摸鼻尖,一脸不自在。
“怎么了?江南也没有存粮?”
“有倒是有,”秦肃难得踟蹰。“只是须也不多。江南到处都是水洼,良田极少,年年税赋都是捉襟见肘,怕是没有太多余粮能支撑淮地。”
这倒是前世程怀憬不曾晓得的。从前,他被幽于燕王府,在秦肃出事前,他甚至从不曾独自出过府。
前世那十年,秦肃将他养的金娇玉贵,锦绣堆里处处绮丽,原来已近于倾尽其所有。
他倒从没想过,原来江南也是如此艰难。
“既如此,”程怀憬微垂下眼皮,想了会儿,道:“那么就只走南阳郭家。”
“怕是不够,”秦肃一顿。“再者,怕他们不肯借。”
“不妨事,”程怀憬笑了笑。“来时路上,某曾去南阳郭家拜会。小一辈的郎君中有个小郭七郎名叫郭捷,此人倒是野心勃勃,颇为可用。”
“还有弘农杨家!”宿桓冷不丁插了一句。
“杨家?”
程怀憬与秦肃双双转头看他。
宿桓沉吟着道:“弘农杨氏权势滔天,借个百来担的黍米,丝毫不在话下。”
“只是须没这个交情。”程怀憬犹豫。
“不妨事!”宿桓却笑了。“先前杨家收容某时,曾有一言,道若是来日某肯投靠宫中杨妃,替她那个早夭的十一皇子复仇,无论提什么条件,杨家都有求必应。”
“十一皇子?”秦肃鹰眼半眯。“便是那个六岁时偶得痢疾,却叫太医院以虎狼之药杀了的?”
“王爷也知晓此事?”宿桓倒是颇感意外,慨然道:“不错!正是因十一皇子夭亡的蹊跷,杨氏族中一直想要复仇,只是寻不到把柄。”
“所以宿先生的意思,你这投诚杨家,眼下也做不得准?”秦肃挑眉。
“这却不难,”程怀憬忙见缝插针。“先将米粮借来!替杨氏子复仇一事,待三年任满,我等一道去长安城后再从长计议。”
“这是要空手套白狼了!”宿桓怔忪,片刻后,像是恍然大悟般,忽然击节大笑道:“是了!跟着郎君,原来可学的如此多!”
“宿先生原本是君子。”程怀憬扬眉一笑。“怕是不晓得,成大事者,无不心狠手辣。况我等并不是白白要他的!”
程怀憬顿了顿,忽而冷笑。“前朝后宫……天翻地覆,不过是迟早的事。便是应了他这头,也没什么。”
话语狠厉,笑容寒凉。
宿桓望着堂前少年,没来由的,心底突然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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