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65

当夜,程怀憬在灯下反复停笔,转头看窗外。却只有寒风朔朔,拍打纸窗,窗台上长钩不时咯嗒轻响。

这个一直以他为魂以他为命的人,今夜……居然爽约了!

程怀憬沉吟,最后放下笔,披衣踱步。

十四郎与他如今不便同室,厢房内连个仆童都无,只得他一人。颀长影子投在地上,叫烛火拉长。

程怀憬目光落在青石地上的影子,斜侧过脸。影子也动了动。鹤氅毛领在灯下绒绒的,但是少年半侧的脸却藏在深处,只有一管琼脂高鼻,勾勒出完美的侧影。鸦羽般的睫毛颤了颤,羽扇般,再次覆了下去。

“呵!”

程怀憬拢衣冷笑。

**

当夜,腊月十八,子时。

秦肃大马金刀地坐在地牢内,在灯下睁着一双锐利的鹰眼,沉声质问道:“既是都护府内有活泉,那泉水源头来自何处?”

“运河下头!”

被绑住的那人不断喘气,显然经过了两个时辰的审问,颇有些招架不住。

秦肃冷笑一声。“运河不是早就枯了吗?孤在河渡口驻扎了这几日,从未见有活水流动。”

“王爷有所不知,”那人又大喘了口气。他眼下大字型被吊在囚室的墙壁上,夜间寒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抬起一张苍白俊秀的脸,哑声道:“运河经过淮地,只得一段。再往上源处走,快马奔行一日夜,到得那里后……”

“那里如何?”秦肃见人只是喘气,一直说不上话,微一侧头。

下手处燕王府一名参战走上前去,虎钳般的手捏住那人下巴,强行灌了口水。

冷水灌入喉管,那人顿时呛咳连声。

片刻后,终于喘过气来,撩起眼皮,又看了一眼秦肃。苦笑道:“王爷派人去查看,便可知晓。”

“到了如此地步,还不肯说实话!”

秦肃冷笑。他坐在上头,一身黑鸦鸦的夜行衣,只是在外头披了件白狐皮大氅。

衣裳是黑白分明的,人却凌眉厉目,笑声冰寒。

那人偷偷瞧了眼秦肃,心里头没来由一阵发颤。又慌忙补充道:“不是某不说,而是三言两语,说不清。须得亲自去看!”

“到底有何古怪?!”

秦肃不耐烦,蹭地站起来,走到那人身前,居高临下地觑了一眼。“你在节度使府内,既然能混入十年不被华都护知晓,可见是个有本事的!说,你家主子到底是谁?!”

那人紧紧闭上眼。

“呵!你不过是华少游庶三子的伴当,怎么着,还指望那小子敢来与孤要人不成?”

紧闭的眼皮颤了颤。那人蓦然睁开眼,恨恨地盯住秦肃。片刻后,被冷水洇湿的脸庞,突然间多了血迹。舌尖咬破,唇角两侧各有鲜血蜿蜒流下。

滴答!

热血滴落于地牢内,刺鼻湿腥。

秦肃冷笑,只用两指轻轻一夹,便卸了那人的下颌骨。随后又轻描淡写地道:“就算你死了,孤也能查到你主子头上去!”

他收回手,像是嫌脏般从袖底拿出块丝帕擦了擦,又冷笑一声。

“孤今夜心情好,不想沾这些血腥。等你回头想明白了,有什么话要说,孤也懒得再听了!”

一甩手,大步流星地出去了。

那参将小步跟出来。

出了地牢,外头大把银色月光铺卸下来。秦肃昂头看月,似有所思。

那参将小意地道:“王爷,此人如何处置?”

“先留着!”

“怕伤的有些重。”

“让小郭大夫来看看!若是能救的活,就救。不好治,也不须浪费药材!”

“是!”

那参将垂首,恭声应了。

秦肃离了地牢,快马加鞭,风一般跨过河渡口,往知州府衙而去。

到了府衙,却见里头黑沉沉的,连一星烛火都无。秦肃甩镫下马,手执鞭梢愣了愣,随后便轻撩大氅,打算大步流星往正门里头闯。

“我劝王爷你还是歇歇的好!”

话随人至,几乎是最后一个“好”字落地,红衣也飘飘然降落于府衙台阶前。

恰好拦住了秦肃。

秦肃抬眉,见到是月南华,忍不住笑了一声。“月城主?你不肯在孤的大营内屈就,怎地来了知州府,倒肯做了只拦路虎?”

“我呸!”月南华懒洋洋叼着一根白铜杆烟袋,瞥了秦肃眼,笑道:“王爷你为什么来,我便是同样的理儿!”

秦肃拾步而上,大笑道:“孤是为了这府衙里头的明珠!你却是为了谁?又是那个青衣小子?”

“他须也有名有姓!”月南华喷出一口白烟。月色下懒得像是脊梁骨都叫人抽走了。索性往后一靠,斜倚在廊柱前,没好气地道:“龙十四今夜有活儿,嘱我替他守门。”

“呵!叫的真亲切!”秦肃继续往前闯。

冷不丁一杆白铜烟杆拦在身前。顺着白铜杆往上,就见月南华狭长美目微眯,笑不嗤嗤地对他道:“王爷趁早歇了这心思!”

“为何?”秦肃挑眉。“你自家吃的痛快,为何就不许孤来会一会心上人?”

“过了时辰。”月南华又将烟杆收回去,叼在唇边,笑的越发散漫了。

“那位小公子脾气大的很!亥时一过,那位小公子就把府里头的都闹起来了,陪他一道商议赈灾的事儿!”

秦肃一愣。

“所以王爷眼下,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可是孤……”

“王爷!”月南华懒洋洋转身,广袖一甩,身形飘渺如红云。“你自个儿惹的祸,如今我们这许多人替你扛灾,你还不知足?”

半夜叫程怀憬闹醒,十四郎蹭蹭就跑了,他一人孤枕难眠,眼下正是百般不痛快。见秦肃还要与他争,心下更气,冷笑了一声,广袖轻甩。

“王爷你就不会扪着良心自家问问?这夜半三更的,小程公子叫我们防着谁?可不就是要防着你这个夜行贼!”

“孤是有正事儿,耽搁迟了!”

“这话儿,”月南华冷笑不已。“待来日有机会了,王爷你且亲自与那位小公子说!”

广袖一摆,这次却是射出道凌厉劲风。

秦肃忙往后退,险险儿地避开这道劲风。再抬头,知州府衙大门从中打开,随后轰然一声重响,当着他的面关上了!

秦肃摸了摸鼻尖,转头,白马在月光下昂首长嘶。似乎也知晓他吃了个闭门羹!

**

当夜,子时末。

知州府衙内,宿桓正在没好气地抱怨。“十四先生你也忒老实!之前郎君让你用杜康将某浇醒,你淋那么一口两口也就是了,怎地将一壶都倒了个干净!”

“呵呵,”十四郎冷笑。“阿淮叮嘱,务必……”

“你别事事都推给郎君!”

宿桓到底心虚,默了片刻,忍不住又将圈点卷宗的笔往案几一丢,叹息道:“上好的一坛杜康啊!”

程怀憬在另一侧,于灯下闻声望过来,笑道:“宿先生也无须可惜!待此间安稳后,长安城的杜康、甚至不羡山的桃花醉,都应有尽有!”

“某却不爱桃花醉!”宿桓满脸不以为然。“不及杜康多矣!况且是那月氏国的东西……”

“我月氏国怎么啦?”

月南华刚撵走了秦肃,一脚跨入门槛,刚巧听见了这句。

“……无甚。”宿桓顿时闷闷的了。

十四郎在角落里支了张榻,惯来握剑的手指今夜却蘸了米汤,有一口没一口地逗那小儿。小儿却是将将要睡了,张手张脚,眼皮勉强撑开条窄缝儿。

月南华轻嗤一声,走去十四郎身边。却是悄悄儿地,广袖微动,将手去戳那小儿微微翘着的嘴。小儿嘟囔两声,侧着翻了个身。

十四郎转头,却见月南华狭长美目微眯,唇角上翘,绵软指腹轻轻擦过小儿面颊时,又意犹未尽地捏了捏。

江湖传闻中的魔教教主,此刻居然温柔地含饴弄儿。与寻常世间男子也无甚不同。

若论当真有甚不同,便是此刻灯影下的月南华轮廓格外柔软。红衣披覆如笼了团红云,眼眸半阖半闭,笑的格外真。

比这世间人,都格外柔软些。

十四郎怔怔地看着他。

月南华怕把小儿闹醒,只得可惜地将手指收回来。一转脸,就撞见了十四郎对着他发痴的眼神。愣了愣,瞬间将方才要说的话都忘了干净。半夜被闹醒的憋屈,以及方才在府衙阶前堵秦肃的不爽快,此刻都烟消云散。

能得龙十四这样痴迷的眼神,月南华觉得,今夜值了!

“……月氏国到底有失教化,沉迷于口腹之欲。譬如这桃花醉,一壶抵得上寻常百姓家的年余开销!”宿桓被腹内酒虫闹的慌,换了个话头,继续振振有词地抱怨。“这点就不如杜康……”

月南华耳朵内溜入这几句话,噌地站起身,抱臂冷笑。“我不羡山的桃花醉到了长安城,上百两都买不来一壶!给你喝,可不是牛嚼牡丹花?浪费!”

宿桓怔住,这才想起来,不羡山的主人如今就在这府衙内!

是他失言了。

宿桓立刻收住话头,闷声不吭继续低头看卷宗,像是这件事儿从没发生过一般。堂前一时间只剩下翻阅卷宗的沙沙声。

屋内除去那熟睡的小儿外,各做各的事儿。原本程怀憬是让宿桓查阅地方府志,究竟淮地自何时不雨,往年是否有过同样的症候。宿桓翻了半个多时辰,又兼被月南华堵了,臊眉耷眼的。

程怀憬耳朵内都听得分明,只忍住了笑,提笔在灯下密密的将下一步要做的事儿都圈出来。抬眉想了想,却又用朱笔一条条划掉。

月南华斜眼觑见,忍不住往前踱了两步,好奇地探了个头。

程怀憬便温声笑道:“月先生感兴趣?”

“不感兴趣!”月南华顿时将探出的脑袋缩回去了,冷笑不已。“你们这朝堂上的事儿,我这江湖中人可不晓得!”

“却正是有事儿,要劳烦月城主你。”程怀憬带笑叹了一声。“此间去江南,路途遥远,正是要有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士帮忙。”

“要去江南?”月南华冷笑。“这得有两个月的路程!便是江湖中的千里腿,那也得赶上大半月。我手下那些人可没这功夫!”

月南华拒的干净彻底,程怀憬却笑得越发和善了。半扬起脸,殷红薄唇微分,吟吟的挂着一抹浅笑。

“江南甚远,略过!那倘若是去南阳郭家,总可以的吧?”

“去郭家?寻常快马须半个月,江湖人士与快马也差不多。”

“旬月功夫,总可吧?”

月南华继续抱臂冷嗤。“那也没得功夫!”

十四郎抿唇,不动声色地走过来。多次与程怀憬起争执时,十四郎护的都是程怀憬,因此月南华看见他就来气!原本只是随口一说,眼下反倒将脖子梗直了,高声道:“没空就是没空!”

忿忿然一甩袖,大步就要往外头走。

十四郎忙一把拽住他。红衣广袖,飘摇荡开后,又叫他拽在指间。原本以月南华的功夫,十四郎须连他衣角都擦不着,但此刻竟然拽住了!

显然,这人也没真的想走。

十四郎心头略定,斟酌着字词沉声道:“阿月!”

这一声,依然吐字沉着,但是音调不知何处起了变化,像是风吹过空芦管。悠悠的,多了未成曲调先诉情的余韵。

月南华脚下一顿。私底下两人百般情浓,该做的,不该做的,都通通做了个遍。但是当着程怀憬的面,这还是十四郎第一次与他如此亲密!

心头一琢磨,半边身子就软了。

十四郎趁机欺身近前,将他半搂在怀里,附在耳边又小心地道:“若是桃夭客不得功夫,那我便得走这一趟。你又舍不得我……难道你要与我随行,去那郭家看脸色不成?”

月南华斜斜地乜了他一眼。猫儿般的眼珠,神色不定。

十四郎趁胜追击。“就算阿月你肯,我也不舍得。”

这话却是越发露骨了!

月南华指尖一颤,连面皮都微微泛起了红。口中讷讷不能言,只将这具天生柔媚无骨的身子又放软了些。软成一滩春水,伏在十四郎怀中。

程怀憬憋笑,低下头,假意咳嗽两声道:“月先生乃是一国之主,去那郭家没得掉了身价!就算阿四舍得,某须也骂他的!”

“正是这理儿!”宿桓朗声大笑。“打发几个人去一趟,也就是了。”

“要去郭家做什么?”月南华微有些不自在,别开头。

“只是去找他们借点稻种。”程怀憬笑了笑。

“此地无粮无米,即便把百姓招回来,也无法耕种。但倘或有了稻谷,又再弄些黍米回来……家中灶头上有粮,田里有种,这日子渐渐的也就能安抚下去了。”

“就这样?”月南华像是有些不信。

“真的就只是这样!”程怀憬笑着安他的心。“再者,此地还须月先生与阿四一道坐镇。你二人去了南阳,府衙内可不就是空穴来风,怕是连盗贼都防不住!”

“怕防不住贼?”月南华冷笑,像是终于找回三分场子,面上微带了些得意。“不是有那燕王在吗?你还怕什么贼!”

“王爷那头,须也忙的紧!”程怀憬带笑叹了一声。“不光节度使那头的兵马要控住,还有山间的盗贼也须打掉几个。”

程怀憬说着渐渐收住笑,话语转冷。“虽说以安抚为上,但有些流民早已揭竿自立,不将官衙杀劫一空,誓不罢休。像这等,若是谈不拢,总是要杀鸡骇猴的!”

“想不到你心居然这样狠!”月南华微感意外,将视线投向灯下的程怀憬,久久沉吟。

程怀憬垂眸。半晌,笑了一声。“杀生,以护生。这话,貌似还是从你那月氏国传来的吧?”

“你懂什么!”月南华先是怔住,随后嗤笑。“杀生?你若是将百姓的心杀寒了,回头再去招安,怕是连投靠的人都没!”

“所以还须月先生亲自出马走一趟。”

“你要我去做甚?”月南华顿时心生警惕,从十四郎肩头斜斜将视线乜过来。

“月先生生来便是月氏国国主,这收拢民心一事,想必颇有心得。”

“屁!”月南华忍不住爆了个粗口,愤怒到脸胀的通红。“我不过是过来陪着龙十四!你别想用着我去做什么事!”

“阿月!”十四郎沉声打断他。

月南华不服气,怔了怔,从十四郎怀里离开,用手指住十四郎鼻尖。“龙十四!你说话须先摸摸良心!说好了的,只是陪你一道护着他!没说还得帮他去谋划朝堂事!”

“若是有月先生指点,想必此间事了得极快。”程怀憬眼眸半眯,笑吟吟地道:“此间事了,阿四也好架着马车去月氏国提亲。”

“不是这理儿!”

“城主!”程怀憬依然笑吟吟的。“于城主而言,这本就是举手之劳,是一箭双雕的美事。”

“强词夺理!”

月南华却不买他的账,愤愤然,正要再往下说,冷不丁十四郎轻轻拨了他一下。

“阿淮说的是!”

“什么都是他说的是!”月南华脖子梗直了,忍不住厉声斥道:“龙十四,你这心也不要偏的太过分!”

再说下去,他就要恨不能当场揭穿十四郎对程怀憬的那点子心思。

十四郎像是也知晓,单眼皮撩起,不声不响地望过来。片刻后,抿了抿唇道:“阿月,你随了我这许久,我本也是想与你早日成亲的。”

“你别拿这话来堵我!”

月南华今夜确实气的狠了。历来只有别人求着他的,他如今抛下一切追随十四郎,最初只是为了随本心。但他从不曾料到,这点子欢喜,居然是要他拿月氏国的财力人力来换的!

他是欢喜龙十四,但是这点子欢喜,是他的私事。须与月氏国无干!

于是他又冷笑着扬起脸,傲然道:“拿我当枪使,须问问他有没有这样大的脸面!”

广袖一甩,愤愤然于月下飘然离去。这次是连十四郎都不顾了。

一袭红衣,在月下灿灿灼灼,就像是天边流霞。

倏忽间湮灭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秦肃:孤没吃着,委屈。

月南华:这点子欢喜要我倾国来换?委屈。

十四郎:……不敢委屈。亲妈说我不是渣攻(:3[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