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去华节度使府,燕王秦肃亲自陪着程怀憬,两人并辔而行。
这次,一路顺风顺水。
在来之前,因为多次听到华节度使早就病重,程怀憬原本预料的是那仆童会引他们到病榻前,谁料一路穿廊过院,过了曲水桥,竟然入了一座湖上凉亭。
凉亭四面通风,下头浅浅一汪清水,湖面居然还漂着层枯荷。在这良田都龟裂的地方,都护府内居然有活水!
程怀憬眼眸半眯。
凉亭内,节度使华少游已经转过头来,随后拍腿大笑。“王爷!可算把你给等来了!”
却是看都不看程怀憬。
秦肃抬头也笑了一声,手指绕着乌黑鞭梢。“孤此次来淮地,原是当天就要来拜会的,只是……”
“不须讲究这个!”华少游摆手制止了他的话。
虽是腊月寒冬,但淮地白日总是带着一股郁燥,华少游半躺在凉亭软榻,身上只披了件虎皮氅,脚下套着双棉靴。两鬓霜白,连眉毛都白了,一双眼却锐利的很。又兼笑声爽朗!
若不是多次听人说他病重,压根看不出这老头儿有什么不妥。
程怀憬垂下眼皮,微一躬身。“学生程怀憬,见过都护!”
这次他没报知州的身份,只是以士子同游的名头来的,算是给燕王秦肃做了个伴当。
他自报家门,华少游不得不接他的话。两道白眉一皱,像是有些嫌弃般,淡淡地道:“是新上任的知州吧?”
“是!下官原本刚来时,就要来都护府拜会,只是一直不得其门而入。”程怀憬虽是行礼恭谨,言辞却突转尖锐。
华少游微愣。
程怀憬已经抬起头,殷红薄唇微启,笑了一声。“今日得见,都护精神抖擞,国家尚有栋梁之才可用……可喜可贺!”
初次见面,三言两语就将华少游讽刺了个够。
华少游不料这少年居然如此嚣张!顿时将靴子往踏脚一跺,半个身子支起来,面皮抖了抖。跪坐于旁边的几个仆童瑟瑟发抖,就连那摇着扇煮药的小童也停下扇子,跪坐于地,头埋在凉亭青石地上,压根不敢抬起。
程怀憬却丝毫不惧,只是侧头又笑了一声。“都护府内春暖花开,当真是好一番欣欣向荣景象!”
“你这小儿!”华少游不耐烦地道:“见面就是榔头棍子一顿打!怎么着,两次没让你进门,你这是对老夫心怀不满了?”
“不敢!”程怀憬依旧笑吟吟。
来时路上,他与秦肃特地交代过,今日来秦肃只需走个过场,至于怎么拿下华少游,一切皆听他安排。所以眼下他与华少游正面杠上了,秦肃反到眉眼半垂,装起了又聋又瞎的阿翁。
“只是学生在知州府衙内,终日困苦,苦于无米粮可度日。眼下扛着个空肚皮,见到都护府如此悠哉悠哉,不免有些羡慕!”
他说的是羡慕,其实分明是恨!
华少游霍然起身,将手拍在软榻扶手,怒气冲冲地道:“呔!黄口小儿,见面就敢跟老夫来这套!怎么着,打量老夫不敢拿你如何?”
华少游上下打量一眼程怀憬,眼风凌厉。
程怀憬今日只穿了士子服,外头披着秦肃给他的那件墨色鹤氅。一身富贵气,但却没穿官袍。
于是华少游眯眼冷笑。“既是来见老夫,怎么没穿朝廷赏你的那身皮?”
“怕都护不爱见!”程怀憬含笑迎上华少游目光,又语带讥讽道:“几次三番,长安来的都叫府上打回去了。学生今日若不是托燕王的福,怕是连都护府的门槛都跨不进来。如何还敢穿官袍?”
华少游昂头,从鼻孔里冷嗤连声,掀动颌下一部雪白长髯。“牙尖嘴利!”
“学生只是个读书人,自然牙齿得好。”程怀憬拢袖,微笑道:“自古上士杀人,口诛笔伐。只有这下士……”
桃花眼斜斜地自下而上,乜了华少游一眼。
“下士杀人,才动兵戈。”
“呔!你个小儿!”华少游顿时怒不可遏,撸起袖子就冲过来,竟然是要亲自动手将程怀憬揍一顿!
程怀憬也不惧他,只将头微歪,唇角笑意却越见讥讽。
秦肃见两人当场就要打起来,忙将铁钳似的胳膊往前一拦,挡在程怀憬身前。浓眉一扬,笑道:“都护且消消气!”
华少游大张着口喘气,随后怒道:“王爷你且评评理!今日老夫好心,拖着一身病骨沉疴,特地见了他!难道还是老夫的不是?”
“都护好一身病骨沉疴!”程怀憬有秦肃护着,说话越发肆意。“竟然还能在这冬日里头,坐在凉亭上观赏满池残荷!当真是病得巧、病的妙!”
说完,竟然拍掌大笑起来。
少年郎的笑声清脆落地,如鲛珠落在白玉盘上。叮咚悦耳,仿佛在荷花池内都溅起了圈圈涟漪。
华少游只叫他这一番话气得老脸通红,咆哮道:“今日不把你给办了,老夫……老夫便枉为人!”
这次是连秦肃的面子都不给了。
“王爷,你且让让,别拦着!”
“都护!都护且忍忍!”
秦肃忙将大半个身子往前,右臂一伸,拦住华少游。左手反手往后轻轻一拨,将程怀憬整个人护在身后。哈哈大笑道:“自古不打不相识!况这位程知州,虽说年岁尚轻,却是孤王府里头的小先生。这……都护,你让孤帮谁是好?”
“他怎么又成了你燕王府的先生?”华少游愣住,随后又认真打量程怀憬一眼,冷笑道:“不过就是有几分姿色!”
这话,说的却甚是轻薄。
秦肃刷地沉下脸。“都护,请自重!”
顿了顿,秦肃又沉着脸,阴恻恻地笑了声。“都护这是连孤都一并骂了吗?”
华少游怔住,这才想起,燕王秦肃到底是前头光帝独子,是先帝特地将他放到这遥远淮地来的真正意义所在。也是他到死都在盼着的小主子!
但是话赶话,已经说到这上头了。他这一辈子从没向谁低过头,哪怕是先帝,也不能按下他的头!
于是华少游傲然抬头,朝天嗤笑了一声。
没再动手。
算是认输了。
照常理,秦肃到这儿也就该收手了,至少先帝那会儿是这么对他的。
但是他没想到,秦肃居然往前又跨了半步,逼到他面前,冷冷地道:“都护既然不欢迎孤与先生,那么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秦肃说完,一手护着程怀憬,转身就走。
台阶没了,连面子里子都没给他留下。
“你!”华少游气结,憋了半天,猛地大喝一声道:“淮地的兵,你还想不想借了?”
“不借了!”秦肃连头都没回,声音冷的像掺杂了寒冬冰霜。
虽然程怀憬反复叮嘱,今日一切不须他插言,但他实在忍不得!搂住程怀憬,大步流星往外就走。
华少游急的没法,在后头又大喊了一句。“那就连这粮米,你也不借了不成?”
“不借!”
秦肃口吻越发淡漠,随后回头,忽然朝华少游冷笑了一声。
“都护既然有米有粮,又能引来活泉,那么想必……在这府内安然老死也尽够了!待府上挂白那日,孤再来吊唁!”
华少游气急,一口气没缓过来,双眼上翻,胸口剧烈起伏。跪在地上的仆童忙纷纷乱叫着扑上去,随后哐当一声,背后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以及一片手忙脚乱地哭爹喊娘声。
华少游原本只是装病,眼下倒当真叫他们活生生气晕过去了。
程怀憬垂眸,唇角勾起一抹凉薄的笑。
直到出了都护府,秦肃仍是鹰眼怒张,气咻咻的。他护着程怀憬上马,程怀憬却将手轻轻搭上秦肃手背。
秦肃一愣,然后就听见少年贴着他,极轻地叹息了一声。“王爷为了某,算是将这头彻底得罪了。”
“一头犟驴而已!”秦肃满不在乎。“便是没了他,也无甚!”
“前世,你便是靠他活的三年?”
“也不完全靠他,”秦肃顿了顿,又有些犹豫。“前世孤来时,华老头已经不在了。他的子侄辈主动来投孤,将这都护府的兵马钱粮都给了孤。”
“所以……”
“所以什么?”秦肃装傻充愣。
程怀憬侧眸轻笑。“那王爷为何先前说不甚体面?”
“确实不甚体面。”
秦肃脸上有些不自在,但是少年就贴着他,桃花眼灼灼地盯着他不放。他躲也没处躲。闪开不看吧?又舍不得。于是只得被逼着吐露一些实情。
“当时都护府的粮,原本是预备着给百姓拿去做稻种的。”
“那老头居然藏了稻种?”程怀憬有些意外。
“是!孤得了,百姓便得死。所以孤说,不甚体面。”
“那为何王爷不曾留下些许……”程怀憬蓦然收住口。
是了,前世秦肃来时,淮地已经彻底变成死局。连华少游这个倔老头都死了!士族尽数搬迁,更无从去考量为何淮地会闹成如此局面。
没人告诉秦肃,这里的民叛原本是被逼的,今年春的稻种被人换成了熟米。更不曾有人去查探得明白,此地并无蝗灾。
秦肃来的太晚了!淮地满城风雨,满城皆兵,人人都想杀他。为了自保,秦肃只得一步一步,往泥潭更深处走。
到底还是孤掌难鸣!
程怀憬把前世枝节都串起来想了一遍,然后再次长长叹了口气。“王爷!”
秦肃怔怔地望着他,像是在等他继续,但是程怀憬却摇了摇头。翻身上马,目光落在秦肃身上,又叹息了一声。
“既然都护府能引得活泉,那想必淮地的水源并不曾绝。只怕就连这干旱,也是人祸,而不是天灾。”
“但淮地确实不曾下雨。”
“可下雪不曾?”
秦肃愣住。“前世孤来时已近年关,前事不晓得,直到第二年春才下了一场雪。”
“雪化水后,勉强又得活民数月。”程怀憬忽然想到一人,皱眉道:“王爷来时,府内那位小郭大夫可带来不曾?”
“还真带了他!”秦肃鹰眸微眯,沉吟道:“来时,他特地求过孤,说是军中无医不行。他倒是自愿跟来的!”
“有意思!”程怀憬手中转着鞭梢,笑了一声。“既然如此,稍后寻个机会,且去会会这位小郭大夫。”
“这个好办!”
“还有前世曾助过王爷的华府子侄,可还有法子与他们见上一面?”
“你若是想见,自然有。”
程怀憬朝他望过去,秦肃却呵呵笑道:“先生只管放心!孤必定将这几人带来知州府衙。”
“你莫不是要强掳吧?”
“嘿嘿,”秦肃又是一笑。“先生别管,你只须记着,今夜孤会来寻你就是!”
程怀憬还待说什么,秦肃却大手拍在马臀,马驹吃痛,瞬间如一支利箭般往前冲出去。
身后传来秦肃的大笑声,以及那一句——“先生须记着,今夜莫要关窗!”
呸!
程怀憬掉头,啐了一口。转过脸,蓦地一张桃夭面涨得通红,桃花眼底的春色弥漫,几乎遮都遮不住。
作者有话要说:秦肃:苍蝇搓手,孤又要爬床了!
程怀憬:呵,round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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