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时疫,这地方的人早就死绝了!”月南华冷笑。“怕只是饿得很了,灌下米汤,这般年纪的小儿多少都是要贪睡的。”
“还是谨慎些!”
十四郎见程怀憬坚持,立刻道:“我这就去看看!”
“也好,我陪你一道去。”
月南华振衣起身,与十四郎肩并肩,形影不离地出去了。依旧是一袭红云与青灰色道袍,错映生辉。
跨过门槛时,月南华头忽然一歪,浑身没骨头似的挂在十四郎身上。青灰色道袍身形一顿,随后抬臂快速揽住人。
风声中隐隐飘来半句。“……别闹!”
宿桓抬头,怔怔地看着两人相携离去的背影,表情颇有些困惑。
程怀憬憋笑。“宿先生久居长安城,难道竟不曾见过像他二人这般的?”
“见是见过,”宿桓依旧茫然。“只是不曾见过好成这样的!竟然是一时半刻都离不得。”
“这也是他二人情深。”程怀憬笑了一声。“宿先生连夜看完了杜知州的卷宗札记,不知有何想头?”
“正是要与郎君说!”宿桓回过神。“此人笔下尽皆怨愤之词,像是对本地士族早存不满。更奇怪的是,他自称爱民如子,可是此地旱灾足有近两年,他却不曾派人挖得一口井,也不曾去村间散发稻种。不晓得是他不晓稼穑,还是……”
程怀憬没料到,宿桓居然也认为杜知州有问题!这倒是他当真疏忽了。又或许,是前世史书上的字句误导了他。
程怀憬一时觉得唇皮有些发干,手端着茶盏,又啜了一口茶。汤面上雾气袅袅,将他一双桃花眼底的忧虑遮掩去半分。
缓了缓,一字一句地道:“又或者,此地当真是人祸!”
“郎君的意思是?”
“知州与士族不合,节度使又按兵不动,当时淮地究竟发生了何事?如今竟没有一人说得清楚明白!”
“便是此处最可疑!”宿桓击节,慨然道:“这样大的事情,在朝廷谍报上竟然语焉不详!”
程怀憬与宿桓对望片刻,沉吟不语。春葱般的指尖轻点在几案,叩叩有声。
“阿淮,那小儿醒了!”
十四郎匆匆回来。在他身侧,月南华手中抱着那个三岁小儿,更像是拎着个物什,左右不自在。
刚抬脚跨过门槛,月南华就冷笑一声。“想不通?问这小儿就知晓这淮地究竟遭的是什么灾了!”
扑通!
那三岁大的小儿落地,揉了揉眼睛,可怜巴巴地看向堂前。见到程怀憬一身锦绣衣裳,忙瑟缩地往后退了几步,反倒勾住了月南华衣角不放。
说也奇怪,月南华生下来便是月氏国国主。行走江湖时,无论是谁,哪怕是当今王侯,见了他也须退让三分!但这小儿却不惧他。
这小孩儿反手抓住他的衣角,嘤嘤的,扁嘴像是要哭。
程怀憬暗自好笑,将声音放缓了些,温声道:“你醒了?可还觉得腹饥不曾?”
那小孩儿又抽搐了两声,随后怯怯地抬眼。只不吱声。
“怎么,还饿着?这里有些茶水点心。”程怀憬朝他招手,笑了笑。
那小孩儿许是被他笑的呆了,竟然往前走了一步,随后带着哭音小小声地道:“不曾饿!今日煮的米粥,与阿爹的稻种一样。香!”
程怀憬与宿桓对视了一眼,随后垂下眼皮。“你且再说慢一些!”
怕小儿说不清楚,他又唇角含了三分笑,和声细语地道:“你阿爹的稻种,怎会与米粥一般味道?稻种应当有皮儿,味道涩。”
“是这香味!”那小儿说的有鼻子有眼。“阿爹春季播种前,袋里的稻种总藏在屋角。阿虎有次爬过去,曾偷吃了几粒,便是这味道!”
“可有黄皮儿?”
“有是有,”那小儿抽搭着鼻涕,又扬起脸,认认真真地解释给程怀憬听。“可是味道是香的!”
程怀憬抬眉,随后略一沉吟,道:“阿四,府中可还有稻谷不曾?将生种与熟谷都与他尝尝。”
“已经试过了!”月南华抱臂冷笑。“将生种与他,他说没尝过。但是带壳的稻谷微煮到三分熟,却与他阿爹的稻种是一个滋味。”
在场四个大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有那小儿睁圆懵懂无辜的眼,茫然看向花厅内灯下一团锦绣。
程怀憬倏地起身,胸口剧烈起伏,随后长长地出了口气,一瞬间面皮雪白。
“阿淮!”十四郎下意识按剑上前。随后顾及月南华,止步于案前,忧虑道:“须仔细你的身子!”
程怀憬艰难地摇了摇手,随后手搭在椅背,垂下眼皮。半晌,突然冷笑了一声。“我去寻王爷!”
“去寻他做甚?”宿桓也随之站起,虚虚地扶住程怀憬,一脸不解。
“去问问那几家!”程怀憬咬牙冷笑,桃花眼中寒芒大盛。“若是当真有人将稻种换成了熟米,那几家长期盘踞于此,不可能不知晓!”
“我陪你去!”宿桓慨然撸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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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带着小儿一道,快马加鞭。
程怀憬上半身前倾,伏于马背,刚到河渡口,遥遥地,就觑见河对岸有正在巡视的燕王府私兵。许是看见了他们,不一会儿,又有青衣闪动。
暗十一运用轻功,翩跹踏过河底碎石淤泥,来到众人面前。先是向程怀憬行了个礼,随后垂手恭声道:“先生来此,不知有何吩咐?”
今生秦肃认了他做王府先生,暗卫们便也都改了口。
程怀憬翻身下马,喘了口气,匆匆地道:“特来问王爷,先前那三家郎主如今都在何处,可否带某一道去探视?”
顿了顿,又道:“夜行衣若有多的,烦请带四套来,与我等换上。”
暗十一抬头快速溜了他一眼,随后垂下头,躬身道:“是!”
随后风一般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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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后。碎石坡。
因为程怀憬刻意叮嘱过,所以秦肃贯彻的极彻底,不仅将三家郎主羁押在一处,更是从头到尾教燕王府私兵们都蒙面。从头到尾,没说一个字。
顺带没给米粮。连口喝的水都没。山风萧瑟,三人被关在这里一天两夜,皆灰头土脸,渐渐失去了耐性。
程怀憬人掩在巨石后,依稀可见到月下三位士族郎主正盘膝而坐,忿忿然地抱怨个不休。
“这起子天杀的,就连闭门家中坐也能叫贼子掳来,这世道,真是世风日下!”
程琳冷笑一声。“原兄向来酷爱林泉野趣,如今可好,当真是来喝山风了!”
“都省省!”说话的却是个陌生的中年士族,想来便是那韩家郎主。那人顿了顿,又道:“如今既是同在此落了难,我等三人,当同舟共济才是!”
“怎么共济?”原子竺冷笑。“左不过是要赎金,又或者……”
他说着顿住,程琳便冷笑道:“怎么着,听原兄的意思,难道竟是疑心有诈不成?”
“别说你不疑心!虽说那位新来的瞧着面善,年纪又小,又兼与你是本家,”原子竺冷笑。“但自古人心隔肚皮,谁知道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韩家郎主也跟着叹了一声,道:“前头那位刚来时,瞧着也像是个好的!可在任三年,闹得民不聊生,就连稻谷换成熟米这档子事儿都能干得出来,可不是丧尽天良!”
程琳顿时厉声喝断。“呸!那姓杜的当然不是个玩意儿!可这位新来的小郎君……”
“新来的小郎君,难道就不是长安城派来的?”原子竺冷笑,然后霍然起身。
踱步声不断。
原子竺焦躁地走动,眼风四处打量寻找出路。
“呵!”程琳满肚皮不痛快,掀起长须冷笑道:“原兄这是打算要跳崖?”
“都省省!”韩家郎主又叹了口气,一脸倦容地打圆场。“小心隔墙有耳。”
这句话说完,碎石坡一片寂寂然。
居然当真没了声息。
程怀憬在山石后头听了满耳朵,心下越发寒凉。——为何杜知州会把稻谷换成熟米?
他既爱民如子,为何要做出这等事?他若不爱民,为何却又自行投了缳?究竟这背后……
就像电光击打在火石壳,嘭地一声,燃起大蓬山火。程怀憬蓦然想到了什么,抬头,长眉下桃花眼冰寒。
秦肃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也来了,正站在他身后。此刻见他望过来,便将大手轻搭他肩头,以目示意。
程怀憬微一点头,随后便随秦肃走了出去。
宿桓与十四郎还待要跟,月南华却将白铜烟杆往前一伸,拦住了二人,无声冷笑。
秦肃领了程怀憬,足走出五六十步后才停下,在寂静山崖前立住。再前头就是绝壁了,晚间风声很大,秦肃的声音也像是夹杂着两世的冰雪。
“朝廷本就是要将此做成死局。”秦肃背对着程怀憬,一身白狐皮大氅在夜色里耀眼的像是落了雪。
“孤前世来到此处,起初也不甚明白。直到一年半后,有次军帐内俘获一个小儿。那小儿只得七八岁,口中高声叫骂官府,又骂朝廷。”
秦肃转过脸,静静地道:“那小儿曾说,官衙将稻谷换了,存心叫他们死。但那时候孤已经杀红了眼,竟然没再仔细问下去!想来,总是孤的错。”
“王爷——!”程怀憬语带颤抖。“王爷的意思是?”
“孤是先帝独子,”秦肃静静地又径自说下去。“在宫中受尽欺凌,只熬到十一岁,随后便被当今派往北地出征。十一岁,呵!”
秦肃自嘲地笑了一声,鹰眸半眯。“那时候就连个老兵油子都能欺负孤!直到十三岁那年,孤只身一人,奉军令奔入敌营夜袭。那次,孤九死一生,伤了几百个蛮子兵。从此得以在行伍里头立足。”
秦肃微微摆手,止住程怀憬,又道:“再后来,十六岁孤得以开府。那时孤早已想明白了,当今原本便容不得孤。这天下间龙椅只得一把,但是他自家却有九个儿子,再加上孤这个先帝独子,夹在里头,不尴不尬。他们父子十人,早就将孤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务必要除了去!”
“可这与淮地何干?”
“当今既爱惜名声,孤又远在江南,总须借着某处、或者借着谁的推手,将孤这根肉刺给除了!”
秦肃顿了顿,再次冷笑。“只是孤原先也没想到,当今居然如此大手笔!毁掉淮地这座重镇城池,逼的百姓皆叛,无粮无米无兵……这局,原是前世的死局!只是为了送孤一人下黄泉!”
“王爷!”
程怀憬声音又颤了颤,随后,突然间鼓足勇气往前走了几步,与秦肃并肩而立。
迎着风,两人身上衣衫皆翻飞不已。程怀憬定定地看着秦肃在月色下的暗影,突然踮起脚,抬动春葱般的指尖,轻轻抚上了这人冷硬的眉目。
秦肃微微一怔,看着他像是有些茫然。
程怀憬心内一阵酸,又一阵软。半扬起脸,又幽幽地叹息了一声。“王爷……!”
鹰眼动了动,大手覆在少年手背。掌心郁热,粗糙的薄茧子擦过肌肤。
程怀憬仰头,长久地凝视月下的秦肃,目光一瞬间也有些痴。在跨越生死幽冥后,他终于能将前世那些卡死在喉嗓的话语,都一股脑儿说出来了。
“历来王权之争便是你死我活。王爷生来就在这个位置,迟早会有这场血战。”
“是啊,连先生你都明白!”秦肃自嘲地一笑。“可惜孤那些年,都叫乌鸦啄瞎了眼!竟然一直不省得。”
“现在明白也不迟!”程怀憬也长长叹息了一声。“只是可惜了这淮地一城的百姓!”
两人默然不语,像是连月色都忽然凄厉,如同遍地闪亮刀锋。
“眼下先生打算如何自处?”
“既不是天灾,那引水灌渠总还是可行的。”
“何来的水源?”
“过河滩口,某发现路口下的淤泥微有水迹。再往下掘个百尺,必有清泉。”
程怀憬抬头,一双桃花眼在月色下亮的惊人。
“只要有水,地裂便可治!又无蝗灾,只须寻来稻谷种子,来年春天此地又是一片欣欣向荣。”
“却怕没有稻种了!”
“此地没有稻种,他处可多的是!”程怀憬放下手,摇摇晃晃地退开两步,然后笑起来。
“先生有法子?”
“总有人肯借的!”程怀憬又是促狭一笑。“再者,那华节度使既不肯镇压百姓,又对杜知州见死不救,想必他心里头也是清楚的很!只是顾忌朝廷那头。王爷你眼下来了此处,只须说服此人即可。”
“哦?先生打算如何说服那头倔驴?”
“那就要看王爷你……到底想不想反了!”
“你要孤反?”
秦肃诧异挑眉,笑了声,然后转过头,认真地打量程怀憬。
月色下两人并肩而立,少年声音也在甜蜜里掺了沙。像是清风卷过地面的碎石,有灰尘浮动,洋洋洒洒地漫入了眼眶。
秦肃渐渐眼底转红,笑声骤然止歇。
“以王爷如今的处境,能不反吗?”
程怀憬不答反问,然后踮脚,春葱般的指尖沿着秦肃眉眼滑下去,点住他龙筋虬结的胸口。
“王爷这颗心,怕是早就反了吧?”
秦肃一瞬间眼眸暗红,足过了三息后,才沉沉地笑了起来。笑声震动少年春葱般的指尖,沙哑的,也像是裹了夜风里的沙砾。
“倘若今夜与孤说这话的不是先生……”
“怎么,王爷难道你还要杀了我不成?”
“哈哈哈!你也就仗着孤宠你!”
秦肃大笑,将少年揉入怀内,下颌轻轻地压在少年头顶巾帻。
“先生!”
过了半晌,他终于还是又将前世红罗帐底的那声爱语唤了出来。
“……是先生,也是孤的卿卿!”
这次,程怀憬没有驳。鸦羽般的睫毛垂下,颤了颤,遮住桃花眼底一片血雨腥风。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的章节,基本都是撒糖向=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