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62

回去路上,程怀憬见十四郎一直闷闷不乐,便忍不住打破了沉默。“阿四,你这些时日究竟怎么了?”

“无事。”

依然闷闷的。

程怀憬失笑。“莫不是叫月先生累着了?”

十四郎一怔,攥紧剑柄的右手猛然捏到指节发白。过了半晌才偏头涩声道:“不曾!”

程怀憬问的直白,他答的也老实。

于是程怀憬越发笑起来。笑声清脆,散落于月光下。

有许多年,十四郎不曾见程怀憬笑的如此畅快!这畅快里,却又带着几分欣欣然的欢喜。

只可惜,这欢喜也从此与他无干了。

十四郎越发沉默下去。

回到府衙时,十四郎在长廊下立住,亲自送程怀憬入厢房。依然不曾说半个字,只是眉目稍微和缓了些。

程怀憬此刻大事办妥,心头倦意上来,忍不住用手掩住一个呵欠。倦眼微垂,春葱般的指尖拢住墨色鹤氅。“阿四,今夜且安歇了吧!”

“好!”

十四郎轻手轻脚地替程怀憬将房门掩上。一转身,长廊下月南华正双手抱臂斜倚在廊柱前,笑不嗤嗤地望着他。

“月下会狡童?”

十四郎皱眉。“不是阿月你想的那般!”

“本城主何时说你了?”月南华嗤笑,随后放开双臂走过来。

红衣在月下野火一般招摇。广袖轻拂,擦过十四郎青灰色的道袍。月南华顺势将半个身子斜靠在十四郎瘦硬肩头,猫儿般的眼珠转了转,突然轻轻地道:“可还能战否?”

十四郎一怔,蜜蜡色的皮肤又再次泛起桃花。在这月色下,是盛放于暗夜的花。

就只得他一人瞅见!

于是月南华猫儿般的眼睛也越发地痴了。他索性将身子完全倒入十四郎怀里,上半身斜倾,将手搭住十四郎肩头,哑声道:“抱我回房!”

“好!”

十四郎按住剑柄的右手一松,双手微用力,便将人托了,稳稳地抬脚往自家厢房而去。

**

直到天色将明,在罗帐里月南华终是将心头的那根刺问了出来。

“龙十四,你心里头的那人,是不是就是小程公子?”

原本正在鏖战不休的身影一顿。十四郎蓦然抬身,闷声不响地从他身上跨步下床。

月南华怔怔地仰面躺倒,双眼放空,望向头顶暗沉的账子。于眼角余光处,青布帘幕低垂,一对儿帐钩晃悠悠的。

过了半晌,他突然吃吃地笑出声。“你心里头果然有人!”

十四郎闷声不吭地穿衣。

“……那人,果然便是他!”

束衣的手指一顿,十四郎倏地回头,双目寒霜乍起。那一瞬间,简直像是要杀了月南华!

月南华从不曾料到,当真将那根刺拔出来后,不仅没能令伤口愈合,反倒血流的越发汹涌。于是他单手撑床坐起身,大马金刀地坐在冬夜里,撩起眼皮,回望十四郎。

他丝毫不觉得寒冷。这肌肤上起的风,也压不住心头的冰雪。在少年情郎冷漠的视线中,他似乎瞧见了家乡那座不羡山,常年不化的冰川一瞬间轰然崩塌。

“龙十四——!”

就连声音也难得发抖。

向来仗剑天涯从不曾惧过任何一人的月氏国国主、不羡城的主人,这天下第一刺客联盟桃夭的头目,眼下居然对着一个眉目平淡的少年郎生起了惧意。

十四郎像是也有些意外,随后眼皮轻垂,转过头,继续束腰带。冷冷淡淡地道:“别瞎说!”

“只可惜呀……!”月南华像是完全充耳不闻,依然吃吃地笑,不知是嘲笑十四郎痴心妄想,还是嘲讽自家落得个如此凄凉境况。

他笑着笑着,突然就顿住了。又重新躺在十四郎的床榻上,漫不经心地道:“你心里头有他,可你却从不敢与他说。怕是到死,那人都不晓得。”

“我不须他晓得!”十四郎抿唇,慢吞吞地斟酌着字词,艰难地与月南华解释。

“阿月,你知我许多过往,我也不须瞒你。若是有一日,你想开了,不愿与我这等无名小卒虚耗时光……到那时,无论是杀了我泄愤,或是某天不辞而别,我都不怪你。”

“我为何要杀你泄愤?”月南华痴笑。“你分明就是拿捏准了,我舍不得杀你!”

十四郎动作一滞,缓缓地回过头,目光凶狠地瞪向床上那人。

月南华不料迎头撞见他这样猛兽吃人般的眼神,愣了愣,倒又笑起来。“怎么,很意外?”

他说着又自嘲般地笑了一声。“你不是早就晓得了?桃花信一出,从无活口。龙十四,你是唯一一个接了桃花信后却能安然无恙地走在第二天日头底下的人。”

“阿月!”十四郎唇齿干涩,咽了口唾沫,喉结在道袍领口下滚动了几次。“你心里头到底打算如何?”

“不如何。你既得不到他,那么,今生今世,到死!你都是我一个人的!”月南华口气突然变得凶狠。“你要守着他,本城主便陪你一道守着他!但是你这个人,从里到外,连根头发丝儿,都须是我的!”

“你愿陪我一道护着他?”

“呵!”月南华冷笑不已,唇角微勾,话语却是一片漠然。“龙十四,你有替我留下别的路吗?”

曾被十四郎亲口夸过比月色更皎洁的肌肤在灯下染了红烛微光,像是覆了一层红雪。依然是轻佻而又风流的眉眼,依然是那个江湖中人人闻之色变的月城主,可是,在逐了他一年有余后,这人……

十四郎眼底转为暗红。过了许久,直到窗外传来鸟鸣啾啾声,他才沉声地道:“好!成交。”

**

一墙之隔的程怀憬自然不知晓,隔壁厢房内十四郎与月南华谈妥了终身。

他这一夜睡得不安稳,直到天明时分才勉强盹着了,却又睡了足有两个时辰。

再起来时,依旧是白热的日头。他推开门就见十四郎正守在廊下,旁边却多了个一身红衣的月南华。

“月先生?”程怀憬微感意外,入鬓长眉挑起半边。

“是!此后我无事便在此地长住了。陪着小程公子一起。”月南华话头一顿,猫儿般的眼珠里忽然寒芒大盛。“从此后,小程公子去哪,本城主便在哪!”

咦?这是在向他投诚?!

程怀憬更加意外了,下意识将目光转向十四郎。

十四郎眼皮下垂,避开他的视线,只用手攥紧剑柄,沉声道:“阿淮今日可要出府?”

“不了,”程怀憬摇头,又看了一眼日头。“今日且在府衙内闲坐。傍晚时分再等消息。”

“是等燕王的消息?”

程怀憬也不避讳他们二人,直接应承了,然后又道:“燕王那边来人后,再看下一步该如何行事。”

“好!”十四郎抿唇。

“燕王府派人?”月南华却冷笑一声,揭破了程怀憬的欲语还休。“怕是要等燕王爷今夜亲自来访吧!”

程怀憬挑眉,右眼睑下那粒鲜红泪痣动了动。月南华照例对他抱有敌意,只是这敌意,却不知为何变得更加浓重了。

程怀憬心内暗自琢磨,那边十四郎已经一把拽住月南华,不管这人奋力挣扎,大步流星,转身往外走了。

程怀憬抬头,觑着那两人背影。一个是一袭红衣飘然若红云,另一个则永远是青灰色道袍,道髻梳的齐齐整整。

这两人,也不知为何会搅合在一处!程怀憬失笑。

**

宿桓直到晌午时分,才揉着通红的双眼出来。见到程怀憬不在房内,一路寻到花厅,却见花厅内多了个人。

十四郎坐在那里翻看剑谱。月南华则是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左手持着一杆白铜旱烟袋。

宿桓看见那柄白铜烟杆子,心里头就发怵。他下意识停住脚步,警惕地看了一眼。

月南华将头转过来,嗤地笑了一声。

程怀憬抬眉,也瞧见了杵在花厅门口的宿桓,放下手中茶盏,笑道:“宿先生来了。”

“某今日起得迟了。”宿桓难得面带赧然。

“不妨事,昨夜辛苦宿先生了。”

“昨夜,某将那位杜知州的卷宗都看完了。”宿桓顿了顿,说起正事。

“不急,且坐下喝茶,慢慢说!”程怀憬带笑寒暄,随后一顿。

四人大眼瞪小眼,这才发现府衙内连个随身的仆童都没。这茶,却是谁去端?

月南华用脚尖踢了下十四郎。十四郎起身,不甚情愿地道:“我去沏茶。”

宿桓忙站起身。

程怀憬忍不住笑起来。“是某虑事不当!当日从长安来时,原本须买个仆童!”

“人多口杂,”十四郎却截然道:“况且此地凶险,还是小心谨慎为上。”

十四郎与宿桓争着去厨下,最后索性便一道去了。花厅内一时寂寂,只剩下程怀憬与月南华。

“月城主,”没有外人在,程怀憬便换回了旧日称呼。“城主早间所说的,此后跟着某一道……不知是指?”

“便是字面上的意思!”月南华单手持着烟杆,又喷了口白烟,猫儿般的眼神轻转。“我这一生,总是要套着龙十四这头烈马的!只是这马儿不听使唤,偏得跟着你跑,没奈何,他跟着你一日,我便只得陪他同行一日!”

“原来如此,”程怀憬颌首,随后又突然轻笑道:“阿四须不是烈马!阿四生于丁酉年。家母捡到他时,他有三岁,记事倒还清楚,还能说出家乡形貌,只是后来……”

他语声微顿,略有些愧疚地道:“没过几年,金道人下山云游,路过河间时一眼相中了阿四,就将他带去了神龙山。程家后来……也没再去寻过阿四的家乡消息。”

这些话,龙十四从没与他提过。月南华一愣,这才想起原来他就连龙十四的故乡都不曾知晓。可见这人到底还是防着他!

那口白烟渐渐地散尽了。没了烟雾遮挡,月南华面上的落寞神色便越发深重。

程怀憬微怔,温声笑道:“或许他只是尚未来得及与月城主交代。”

“交代什么?”

十四郎恰好跨入门槛,右手端着茶盘,闻声抬头。

宿桓落后半步,也一道望来。

程怀憬便收住了话头,扬声笑道:“正是要交代,阿四你何时驾着那辆黄金马车去不羡山提亲!”

十四郎面皮一红,立时攥紧手中茶盘。

月南华目光落在十四郎指节发白的手,随后冷笑一声。重又斜斜叼起白铜烟杆,猫儿眼微阖,烟雾后眉目狭长而又迷离。

原来聪明如程怀憬,到底也有不能堪破的地方!或许便是灯下黑,觑着别人总是清清爽爽,事关身边人,双眼却像被雾遮住了——遮住了好!最好能遮一辈子,月南华内心冷笑。

于是索性顺着这个话头,云山雾罩地掩了过去。“龙十四,到底可曾定了日子没?”

十四郎面皮越发燥热,端着茶盘的手都有些不稳。宿桓生怕他将这好不容易得来的茶水泼了,忙伸手接过,随后朗声笑道:“敢情月先生与十四先生是契兄弟?如此,倒该道声恭喜了!”

“不是契兄弟,”程怀憬摇头笑叹道:“那是中原的说法。不羡山远在月氏国,据闻其国男子也可合婚,所以他二人,算是定了亲了。”

宿桓张口结舌,一瞬间脸色变幻了六七回。

十四郎终于撩起眼皮,面上神色淡淡。“待此间事了,我便去不羡山。”

“何时才会事了?”月南华声色突然转厉。

程怀憬怕他当场又闹起来,忙温声道:“若是月先生等不得,先将你二人的婚事操办了,也可。只是恐不及去信,让程家送聘。”

“不须你送!”月南华冷笑连连,语气越发不善。“只要龙十四一人去便可!”

这是防备着他了!

程怀憬越发诧异,入鬓长眉高挑,殷红薄唇微分,几乎就连手边茶水都喝不下去了。

十四郎便走到月南华身边,将手搭在红衣肩头。他这一碰触,月南华就像是毕剥燃烧的烈烈火焰突然间被迎头泼了盆冰雪,整个人突然间抖了一下。

“至少等淮地安稳。”十四郎抬眉看向程怀憬,诚恳地道:“又或者,阿淮你回长安后,各项烦琐事得个了结,我再去月氏国。”

顿了顿,又沉声道:“既是终身大事,总是潦草不得!”

最后一句多少安抚了月南华,他到底没再闹下去。

程怀憬端茶,不敢再惹这位脾气极大的月城主,便又将话头转了。“说起来,前些日子捡来的那个小儿?”

“那小孩儿甚是嗜睡!”宿桓大大咧咧地啜了口茶,皱眉道:“只灌了几碗米汤,便逐日家睡。也不晓得是不是有什么病!”

“哦?”程怀憬愣了愣。“阿四,你看过不曾?”

“刚来那时,倒是查看过,不曾见有什么。”

“阿四你且再瞧瞧!”程怀憬心头一动。“莫不是淮地有些什么,譬如……时疫?”

作者有话要说:月南华:敢情你心里头有人。

十四郎:……本攻慢热,不是真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