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61

戌时。

冬夜月色起来的早,天底像是铺了暗蓝色毡子。程怀憬在廊下边踱步,边时不时抬头看月头挂到何处了。

“阿淮,”十四郎抿唇。“你在等他?”

没有点名道姓。可是两个人都知道说的是谁。

廊下红灯照在程怀憬面皮上,显得少年如玉的眉眼也带了三分羞怯。他缓缓地回头,朝十四郎笑了笑。“不等了。”

十四郎倏地抬头。

“阿四,你且陪我去寻他!”

正从长廊尽头走来的宿桓一愣。程怀憬眼角余光瞥见,便转头对他道:“宿先生,你且留在府衙内,帮某理一理卷宗。”

然后微一沉吟。“看卷宗,某对前任杜知州印象颇好,但是今日走访的这几家对他却颇有微词。到底是某年纪幼小,看岔了,还是……”

他欲言又止。

宿桓斟酌字词,谨慎地接话道:“这世上本来便无完人,或许杜知州空有一腔爱民之心,却不懂如何治下。”

“或许!”程怀憬颌首,随后又从容笑道:“某再去寻个帮手,府衙内就托付于宿先生了。”

“不妨事,”宿桓连连摇手。“不过就是看卷宗而已!”

这对于世家子出生的宿桓来说,的确是小菜一碟。因此程怀憬也就约略嘱咐了这两句,便对十四郎道:“差不多时候了,咱们走吧!”

十四郎抬脚,手按在剑柄,突然又回头看了眼程怀憬。

“怎么啦?”程怀憬挑眉一笑。

十四郎却又将话咽了回去,抿了抿唇。“无事!”

两人一路默默无言,在月色下穿廊过路,直走到河滩口。隔着满地污泥的河滩,再过去便是秦肃驻扎大军的地方了。

程怀憬立足。银色月光就像是下了满地的雪。夜风寒凉,他早晨将白狐皮大氅给了秦肃,眼下只披了件墨蓝色绒袍,整个人显得稍有些臃肿。

十四郎便皱眉不安道:“明日我再替你去山上猎些野兽,与你制件寒衣。”

程怀憬这才想起前事,微有些愧疚。“那件白狐皮大氅……”

话刚说到这里便停住了。月色下秦肃高大的身影已经出没,今夜却是骑着马来的。秦肃胯.下那匹白马在月色下也像是披了一层银霜,反倒衬的影憧憧的秦肃眉目有些模糊。

“阿淮,你走这许多路,就是为了此人?”十四郎皱眉。

“不错,便是为了等他!”程怀憬笑了笑,随后又看向十四郎,目光中微有探询之意。

月色下,少年眉目生动,流转的皆是春色。只是这满园春,却与他从此无干了!

十四郎面色变得煞白,但他惯来沉默寡言,因此只是按着剑柄往后退了半步,道:“既是你二人有话说,那我便在此处等你。”

程怀憬挑了挑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秦肃已经翻身下马,快步走到他面前。

人刚走近,便带动风声。随即啪嗒一声,秦肃竟然当着十四郎的面撩开墨色鹤氅,把程怀憬整个人兜入怀里。扬眉,朗声笑道:“夜晚风寒,先生须仔细不要冻着!”

“你怕我冻着,为何不将那件白狐皮大氅还来?”

程怀憬侧头乜了他一眼。虽然语带责怪,但是话语含笑,听着反倒像是醉人春酒。

于是秦肃一瞬间心思就歪了,就着搂住人的姿势,附耳低声沉沉地笑道:“那件大氅就与了孤可好?”

程怀憬眉头一皱,就听那厮声音又压得更低了些,几乎像是吹在耳边的热风。

“孤把这件鹤氅与你,咱俩换换!”

“你……?”程怀憬不解挑眉。

一旁的十四郎早就顺风听见,面色更白了三分,倏地朝这边望过来。视线寒冷,如两道白电,又如芒刺在背。

秦肃却故意将人搂的更紧了,恨不能将少年揉入体内。微转过脸,一双鹰眼中满是挑衅。

十四郎与秦肃视线乍然相逢,彼此都是眸光森寒。电光火石,几乎快到眨眼即逝。

程怀憬轻捣秦肃胸口,问道:“王爷带兵来此处,可带了钱粮?”

“银钱带的不多,”秦素回神。“粮米倒是带了几车,从江南运来的。足够支撑三四个月!”

“那三四个月后呢?”

“到时再说!”

程怀憬顿时将人推开了些,正色道:“在王爷梦中,从前在淮地的三年,你是怎样过来的?”

“从前啊,”秦肃顿了顿,随后将手握拳抵在唇边,尴尬一笑。“从前不提也罢!”

程怀憬敏锐地看破秦肃不想说,便冷笑一声。“怕是去抢夺来的吧?”

“这个不曾!”秦肃顿时截断。“只是……不甚体面。”

“如何个不体面法?”

“咳咳!”秦肃以拳抵唇,开始咳嗽。“总之,够先生你府衙内吃穿用度就是!”

无论程怀憬怎么问,秦肃都不肯说原委。足过了盏茶功夫,程怀憬终于丧失了耐性,将人推得越发远了些。负手立于月色下,殷红薄唇微分,冷笑连连。

“王爷什么事都藏着掖着,某如何敢信你?”

“先生尽管信孤!”秦肃却笑得越发无耻。“但凡孤有的,总归都是替先生预备着的。”

程怀憬转头啐了一口,再抬头,银月已挂中天,须抓紧些!于是他便突然语速转快。“王爷你且过来些!”

人是他推远的,又是他招着要回来的。简直是挥之即去,招之即来!一丝儿也不考虑燕王爷的体面。

但秦肃眼下没空去考虑体面的事儿,大步上前,喜颠颠地凑到程怀憬鼻子底下,恨不能再入七寸。

程怀憬将食指抵在他胸口,冷笑了一声。“趁着夜色,速些带上你的人马!也不须多,百来个便足够了。”

“要去做甚?”秦肃摩拳擦掌。

“一律换上夜行衣!就在这河渡口,准备拦下搬走的韩氏一族。”

“那姓韩的要跑?”

“大约天明时分就到河渡口了。”程怀憬侧头冷笑。“申时去,那边就已差不多收拾妥当。士族历来谨慎,怕是不会趁夜色行路,但天一亮韩家的马车便该到了!王爷,你且附耳过来!”

他又对秦肃秘密叮嘱。“务必一律夜行衣,人人蒙面。”

顿了顿,又道:“最好不要开口说话!”

燕王带来的都是江南私兵,一开口怕就露了馅。

于是程怀憬又仔细嘱咐道:“最好让他们以为是本地流民寇贼。”

“这个简单!”秦肃一听只是拦截一家士族,顿时大包大揽地将这事儿应承下来。

正准备再讨好调笑几句,就听程怀憬又对他道:“不止这一家。把姓韩的搞定后,务必在明日太阳落山前将另外两家都一并掳了,通通关押在一处。”

“哦?”秦肃一乐。

“你可有甚好地方?”

这是问牢房所在了。

秦肃微一沉吟,随后偷觑少年神色。“距河渡口十里外,有一处乱石坡。倒是个天然屏障!三面峭壁,南面便是绝路,除了跳崖,插翅也难飞!”

“好!”程怀憬笑了一声。“那边太挤,十个私兵把守即可。务必派武功高强的去,别让他们寻了死!”

“三家都关了?”

“都关了。”

“那里头貌似有你本家程家吧?”

程怀憬微愣,随后挑眉笑道:“王爷还知晓这个?”

“之前,啊,从前那次孤来到此地,是这程家最后一个走,所以印象格外深些。”

程怀憬点头,略过此节。“不须留情面!只有一条须记着,这三人都是士族出身,不要折辱了他们。但是只除了这三人,余下的,王爷你看着办吧!”

“这是要逼他们做什么?”

“不做什么,”程怀憬又笑了一声,声音越发冷漠。“他们想要独善其身,某偏不遂他们的意!”

“这三人有用?”

“有大用!”程怀憬挑眉笑。“怕是比起那位华节度使的用处,也不少些什么。”

对于卿卿所规划的事,秦肃摸不透,也猜不着,但他眼下心思也不在这上头。只顺口接了句。“华少游那头可还要去?”

“去是要去的!等王爷你将此事办妥后,派人来府衙内说一声,然后再商议下一步。”

“这个好办!”秦肃顿时笑起来。“最多明日太阳落山,孤亲自去府衙内报与先生。”

说到最后一句,大手又覆上程怀憬手背,涎着一张俊脸,鹰眼半眯,笑的满面下流。

这厮!

程怀憬又转头啐了一口,耳根下头却有点夭红,醺醺然地泛上来。像是喝了半壶桃花醉,桃花眼微垂,眼底波光流转潋滟。

“王爷将人都掳了后,记得要先审上一审!前任杜知州究竟为何投缳,蝗虫之说又是自何处起?还有本地百姓为何不肯引渠灌田,反倒尽皆做了盗贼?”

“他们晓得个什么。”

“如果他们不晓得,”程怀憬冷笑。“那你我就更不晓得了!难道王爷还想像从前那样?”

“必不能像从前那样!”秦肃立刻截断,斩钉截铁。

前世那三年,他在淮地走过的是血海尸山,今生既然卿卿与他一道来了,那等地狱景象必不能让卿卿瞧见!

没得叫那血,溅污了卿卿的衣袍。

于是秦肃解开墨色鹤氅,低头温柔地替程怀憬披上。“一切皆听先生吩咐!”

“如此,某便先回去了。”

“不再多留会儿?”秦肃恋恋不舍。

程怀憬抬手拢住墨色鹤氅。这鹤氅几乎覆到他脚下靴面,又是夜间,巾帻都没戴,鸦发半披于身后。

他这一转头,风撩动发丝,少年郎皎皎如玉。眉目如画,月华流泻于全身。

秦肃顿时看痴了眼,迷迷糊糊间,大手又覆了上去。想说什么,又觉得自幼学的所有言辞在此刻都变得苍白。

“先生——!”

声音沙哑。有七分情痴、三分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