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59

程怀憬好容易将燕王这头祸害稳住了,亲自送秦肃到阶前。

在日头底下,秦肃索性把面巾折了塞入袖底,只是在夜行衣外胡乱披了件外袍。他来时身无长物,这件外袍还是从程怀憬屋内随手拿的。可惜他原本生得极高,足比少年程怀憬高一个头,这一披衣,反倒显得蹩脚。

程怀憬略一沉吟,道:“王爷,且慢着!”

秦肃回头,鹰眼动了动,一脸惊喜。

程怀憬又好气又好笑,指尖轻捻,将拢在身上的白狐皮大氅脱下,递给秦肃。“且穿这件走!”

这件大氅,原本是十四郎在神龙山学艺期间,特地替他猎来的白狐。针脚细密,缀了足有四五张皮子,却几乎完全看不出痕迹。

显然是颇费了番心思!寻常坊市间压根无处售卖!秦肃接过白狐皮大氅,眸光微暗,不动声色地笑道:“那先生?”

“此地不甚寒冷。”程怀憬难得没留意秦肃在想什么,只看了一眼日头,忧虑道:“已入腊月,此地却依然白日燥热,夜晚阴寒。显见得这旱情一日两日须解不得!”

“天灾!”秦肃摇头。

“天灾,却亦有人祸。”程怀憬叹了一声,然后盯着秦肃将白狐皮大氅披在身上,这才从容拢袖道:“既如此,学生先送过王爷!”

“不须再送了!”秦肃带笑摇手,忽地又往前倾身凑近,附在他耳边放肆地笑了一声。“先生须记着今夜!”

分明是正经话,叫这厮说的……反倒像是半夜爬墙私会!

程怀憬面皮一红,啐了一口,抬头待再骂几句,秦肃已经扬长大笑着走了。白狐皮大氅在日头底下隐约发光,依稀仍是前世那年……乾元三十一年冬,在燕王府门前提刀跨马的模样,只是年轻了许多!

程怀憬眼皮低垂,羽睫微颤。

“阿淮!”

程怀憬回头,发现十四郎不知何时就立在阶前廊下。

知州府久未修缮,风吹过廊下时,檐角铁马叮当零落地响了几声,越发衬得廊下的十四郎分外落寞。

程怀憬挑眉。“阿四,可有甚事?”

十四郎定定地看着他,随后突然笑了一下。“无事。”

自从此次下山,十四郎笑的次数变多了。程怀憬只道这是因着月南华的缘故,因此又忍不住歪头笑了笑。“你家的月先生呢?”

今天十四郎没否认,说月南华不是他家的先生。手按在剑柄,不知为何却将目光错开了,过了数息,才静静地换了个话题。“今日可要出府?”

“正是要寻你和宿先生!”程怀憬又再次抬头看了眼日头。“趁着天色尚好,且去那几家士族走动走动。”

“今年大旱,逃得只剩下三四家了!”宿桓从房内匆忙走出,恰好听到这节,便接话道:“郎君是要去哪家?”

“若是来得及,便一家家的都去了吧。”

**

程怀憬去的第一家,是程氏本家。

程氏一族都是自高辛迁来,于淮地至今仍有支系繁衍生息。因此,叩门倒是极为顺利,仆童忙忙地进去禀报。不一会儿,大门便从中哗啦打开,随后两侧仆从如云,引了程怀憬一行三人入府。

花厅内,郎主程琳亲自见了他。程琳约四十来岁,颌下几缕长须,见到程怀憬先是一怔,随后笑道:“敢情是河西那头的嫡次子!”

程怀憬出生那年,其母姜四娘已久未生育,自幼人人都告诉他,道他是家中唯一嫡子。再后来,直到十四郎上了神龙山,姜四娘才偶尔有次提及,说是他的嫡长兄三岁时叫人拐出府外,寻了数年都不得其踪,程父只当是夭亡了,紧挨着祖坟那处,悄悄地立了个衣冠冢,连大丧都未曾操办。

此事甚为秘辛,外头向来无人晓得。能问出此话,看来至少前些年与他家还是走动过的。

于是程怀憬笑容顿时热切起来。“叔伯原来见过小侄那位嫡长兄?”

“啊,说起那事儿,当真是可惜了的!”

程琳叹息了一声,双目微垂。“当日贵府那位嫡长子出世时,某还曾经去河间吃过一顿酒席!”

“哦?”程怀憬意外挑眉。

程琳倏然又叹了一声。“那时你我两家还算热络,年年祭祖,或是有甚婚丧嫁娶,都是要来往的。不像这些年,淮地支脉在某手上日渐萧条,就连这乡祭,也只能在本地办办罢了!”

话语间颇有些怨愤。

程怀憬默然。自从他的母亲姜四娘病逝后,程父越发心思不在这上头,逐日只与商户来往,似乎将所有抱负都发泄在银钱上头。因此这话,他倒是一时不知该怎么接。

程琳回过神,觑他面皮幼嫩,笑道:“是某说话说岔了!小郎君如此年幼,想必不曾见过那时光景。”

“惭愧!”程怀憬笑着垂眸。

“须怪不得小郎君!你出世时,某已经久不去河间了,就连你的满月酒也不曾吃得!”程琳带笑又叹了一声,以目示意仆童们送上茶水点心。

淡淡地,便将这话题揭过了。

“不过,此次来淮地赴任的新知州居然是本家小郎君,当真是意外之喜!”

“说起这个,”程怀憬跪坐于席,身子微往前倾。“小侄这一路行来,并不曾见半只蝗虫!为何于杜知州札记中,却道蝗灾自九月就已经遍布淮地?”

程琳双眸锐利,快速地溜了他一眼,随后错开。仰头哈哈笑了两声。“此节甚为繁琐!小郎君此番来淮地,不知是朝廷旨意,还是族中有意来此探访?”

“是小侄亲自向宫中贵人求来的。”

“哦——!”程琳面上微露失望。

“因着本家在此地也有分支,小侄便想着,淮地也算是故土……”

“呵!故土!”程琳冷笑一声,打断了他。“过了腊月,最后一次办完祭祖后,某便要背着这祖宗牌位离开此地了。”

“族叔为何如此急切?”

“今年春,淮地便颗粒无收。治下百姓无田可耕,又无衣食果腹,早已纷纷揭竿叛乱。”

程琳说着又冷笑。

“我等士族在他们眼中,便是那任人宰割的鱼肉!”

“族叔府中,不是也有部曲健仆吗?”

“就算养了二三十个部曲,能抵得什么?上个月,几个部曲出去收账,半途叫流民杀死,就连收来的米粮也一并抢去了!”程琳说着犹自愤恨不已。“倘或再不走,怕是连我府中妻儿都保不住!”

“淮地到底是遭了什么灾?既然没有蝗虫,为何百姓却又无田可耕?”

“到底为何?”程琳冷笑一声。“小郎君年幼,怕是不晓得!历来这民叛,天意有三分,人事却须占得七成!”

程怀憬见他话里有话,斟酌着接话道:“听族叔的意思,莫不是那杜知州……有甚原委?”

“那姓杜的只是个书生!”程琳说着又冷笑不已。“只晓得读几卷书,圣人意都领会不得!来了此地三年,硬是将淮地从鱼米富庶粮仓弄成如今德行!你觉得他为官如何?”

程怀憬沉吟,腹内斟酌词句。

“那人不晓稼穑事,倒是日日往田间垄头走,春日劝桑麻,鸣锣鼓巷好不热闹!稻谷税赋一样都少不得,只会盘剥我等士族高门!却又将盘剥来的米粮都散发给庶民,好做个大善人!可是这治理一方,是这样治的吗?!”

程琳将手敲在案几上,也微倾身,定定地看向程怀憬。自今日程怀憬入府后,第一次正视这个少年郎。“你虽年幼,好歹也是中了今科魁首的人!你且想想,有些话,策论上头倒是可以说的!什么民为本、民为载舟水,哪怕你说民为天,阅卷帘官也不能否!但是在任上,你就得‘治’!”

程琳说着越发愤恨。“他倒好!说什么要爱民,不能驱民治民。他倒是爱民如子,可他这些个儿子们可爱得他?去年旱灾一起,便有刁民谎报蝗虫出没,那位杜知州到处敲锣打鼓,带着人去治蝗灾,可怜半只蝗虫也不曾见!倒是从咱们府上要了许多药材,这些药材贵重,有些须是那些庶民见都不曾见过的!投下去便如石沉大海,无论投多少,都不见个底!这样几次下来,便是我等,府上也须承受不住!”

程怀憬蹙眉。前世史书上对这位杜知州下笔颇带怜悯,府衙内官碟文书笔墨淋漓,也似乎都是满腔忧民之心。倒不曾想,原来在本地士族心中,杜知州居然只是个书生。况,还是个不晓事的书生!

他这一沉默,程琳便收住了口,只冷笑连连。“反正,过了年某便要离开此地了。小郎君此番来,若是叙旧,倒还能说得。倘或与那位姓杜的一般……”

“必不会像他那样!”程怀憬忙接话,随后忍不住笑起来。

少年郎面皮笑起来,不仅和善温顺,还带了三分桃夭灼灼。

程琳望着他,突然想起往事,语气便顿时和缓下来。“小郎君生得,与大司空当年倒是十分相像。”

这是又一次,有人对他提及姜度。程怀憬笑了笑。“族叔见过小侄外祖?”

“曾经有幸见过一面!”程琳悠然畅想道:“当时贵府嫡长子降生,酒席上曾见他抱着襁褓内的婴儿出来。彼时窥大司空,尚且是青春韶华,不曾想……没得几年,就已化作黄土了。”

程怀憬默然,面上微带戚戚然。

随后无论他怎样试图将话题引到官事庶务上头,程琳却始终不肯接话了,像是在席间说的那些怨愤之语已是点到了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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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

程怀憬站在门前拱手。

程琳趿拉着木屐,亲自送他出来。面色如常,笑容满面,只字不提赈灾。

程怀憬无奈,只得站在府前,含笑道:“族叔当真不考虑再在淮地候几月?”

“不留了!”程琳这次说话甚是干脆。“家中细软早就收拾好了,只待腊月一过,背了祖宗牌位,我等便走了!”

“打算去往何处?”

“去投奔犬子姻亲那头。”言辞含糊,并没说是第几子,与谁联姻,又打算在那里逗留多久。

程怀憬琢磨着,这人一是忧虑他年幼,二则虑及他如今的知州官身,不太想与他攀交情。他眼皮半垂,温声道:“既如此,族叔且留步吧!无须再送了!”

“小郎君这是要回府衙?”

“暂时还回不得,”程怀憬看了眼日头。“今日先来拜会族叔,然后还要去访龙头村的原家。”

“原子竺?”程琳高高挑起眉头。

“怎么?”

“那原家的门,怕是不好进去!”程琳面色倒当真染了几分忧虑。“那姓原的向来脾气不好,今年春,那姓杜的去他家几次打秋风,都叫他派人用乱棒赶了出来。小郎君此次去,须先报出家族身世……再则,千万不可提及官务事。”

“哦?”程怀憬诧异抬头。

“总之,万事须小心为上!”

程琳收住口,意味深长地捻须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