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驿馆内,月南华与十四郎照例一夜没能出来。第二天日头刚升,十四郎生龙活虎地推门出来。月南华则又再次遁的悄无声息,不知哪去了。
脚趾头想,也知道这两人一宿干了什么!
况且二人鏖战声响不断,程怀憬就住在隔壁厢房,想要装作安睡也骗不过人。于是他笑了笑,桃花眼底尽是调侃。
“昨夜,阿四辛苦了!”
十四郎瞬间脸皮涨红,右手按剑,一声不吭地垂下眼皮。
“郎君,”宿桓也从另一间厢房出来,见状微愣,随后想起正事来。“今日如何安排?”
“且再去都护府走一遭儿!”程怀憬披上白狐皮大氅,抬眉笑了笑。“古有三访七请,某总不能去了一次,就不去了。”
宿桓略带沉思。“姓华的这人?”
“嗯,”程怀憬带笑点了点头。“有用!有大用!”
一炷香后,马车轱辘再次转起来。然后停在了都护府门前。
看门的依然是昨日那个眼皮耷拉着四五层的老仆,就连衣衫都不曾换过,只蹲坐在门前晒太阳。乍一看,不像是都护府的家仆,倒像个田间老农。
见到马车停在门前,那老仆抬起头。
程怀憬轻撩衣角,拾步上台阶。刚走近,那老仆便一脸不耐烦,就跟驱逐蚊蝇般挥手撵人。“去去!早和你们说了,郎主不见客!”
“节度使不见客,还是……”程怀憬带笑倾身,凑近那老仆,突然间轻声道:“只是不见长安客?”
话语声很轻,老仆只见到对方两片殷红薄唇微动,自家脊梁骨莫名爬上一股森寒。老仆哽了片刻,随后突然掀起眼皮,双目如电。
六七十岁的老仆,在这刹那突然又像回到了当年杀声震天的校场,他扛着旗疯狂奔跑。他跑到何处,何处就是杀声震天。他曾是郎主麾下第一勇士,身中八枪都不曾死!可是这一刻,他在新上任的知州眼里见到了比血更冷的……死亡!
老仆愣怔怔地望着程怀憬。那一瞬间的晃神后,他艰难地往前促了促身子,双手攥拳,沙哑如同被刀锋刮过的嗓子响起来。“知州大人,你失言了!”
程怀憬不料这样他都能忍,可见是个府内心腹。看来华少游驭下还可以!
如此,华少游这个老头子,就更要拿下了!
程怀憬在日头底下眯起眼,慢吞吞站直了身子,拢袖一笑。“某须与前任杜知州不同,杜知州死了,某却是想要活的!”
老仆掀唇冷笑。
“……不光某要在淮地活下去,某治下的淮地百姓们,也都须活下去!”
老仆突然僵住。攥成拳的手颤了颤,随后声音越发沙而厉。“知州大人何德何能,居然敢口出狂言?!杜知州又有何错处,你怎知他不想让百姓活?!”
最后一个字尾调高高扬起,几乎不啻于当面斥责。
这老仆,是在替那个投了缳的杜知州鸣不平!
呵!
程怀憬不以为意地松开袖,轻掸衣袍,然后径自掉头走了。直走到马车边,他仍能感受到身后华府老仆投过来的视线——狐疑不定。
“郎君?”宿桓忙忙地跟上他。
“走吧!”程怀憬抬眉,带笑道:“拜帖已经递过两回,今日……且先去府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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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离了节度使府,一行三人到达知州府衙。
前任杜知州已经投缳,府衙内众执事一哄而散,门前匾额歪斜,堂内蛛网尘布。宿桓顿时眉头高皱,怒道:“堂堂朝廷命官办公之地,居然破落至此!”
“不然如何呢?”程怀憬漫然回头乜了他一眼。“饥馑蝗灾,百姓连自家亲儿都顾不得,难道还要养活这府衙不成?”
“白日青天……”
宿桓还待撸袖争论,十四郎快手快脚,已经用衣袖将府衙那唯一一张四腿完整的宽边椅擦拭干净了,然后冷声打断了他。“阿淮这一路行来,累得很,须先坐着歇一歇!”
程怀憬转头,知州府衙内所有值钱的物什都叫流民抢了个精光,只剩下这一把椅子、几只扔在地上的梃棍,还有口破锣。
这便是他要在淮地办公的地方!这也是他今生将棋局彻底翻转的起点!
这一处,这一城,他非夺下不可!
程怀憬微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桃花眼底一片森寒。“不坐了,直接去后院,将东西安置好。然后……某要看卷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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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得三四日,十二月初八,戌时。
程怀憬正就着案头灯烛逐页读卷宗。案头官牒文书整整齐齐地分成两摞,手下笔墨不停。但凡他看过的,都拿干蜡点了个红记。这一年来,淮地积压的案子文书浩如烟海。
自去年春,淮地便已经干旱了。之前知州笔下尽数详述了旱灾是何时发生的,初次有百姓来报灾是在何处,又是为何不可控,该以何法救治活民。但是可惜,前任知州的笔墨到此就尽了。
再看落款,便是他来此赴任的三个月前。是乾元二十三年的八月。大约就在那时,前任杜知州便已投缳。
这则消息足足压到秋闱后,朝廷也不曾公布。就连他在长安未央宫后的牡丹苑向中宫旻皇后求任此地知州时,那位旻皇后也只字不提灾情。
不知中宫那位,是不知晓,还是故意要看他一步步主动走入死局?
程怀憬沉吟。
灯烛微漾,照在少年郎的面上。数月奔波,又兼灯下批阅,他这张曾在长安城引动得掷果盈车的夭桃面,如今也渐露憔悴。只有那双桃花眼却依旧亮的惊人。
程怀憬正在沉思,门外突然响起十四郎与人缠斗的声音,手脚互搏,随后是十四郎一声怒斥。
“什么人?!”
程怀憬抬头,侧耳细听,就听见兵器出鞘声,乒乓,一连串叮当。
程怀憬忙放下笔墨,正准备起身,眼前却一阵发黑。近两个月来,他始终休息不好,原本已经叫药压下去的心疾隐隐又有复发的迹象。殷红薄唇抖了抖,一时间竟没能站起来。
砰的一声!
大门叫人推开,随后十四郎与一个全身黑色夜行衣的高大男子缠斗到堂前。
十四郎与人激斗时仍不忘沉声对他道:“阿淮,你去后头找宿先生!”
程怀憬原本要站起的身形却突然僵住。——他认出了这人!高大威猛,一身夜行衣,即便是蒙面巾外只露出一双鹰眼,也刻骨铭心!
这分明是那厮!
程怀憬呼吸一滞,尚未能呼出来人名字。来人已经一把揭下面巾,大笑道:“先生无须惊慌,是孤!”
秦肃急着要与他说话,手脚一停,便闷声不吭地接了十四郎恶狠狠的几记老拳。他身子微一踉跄,右手扶在胸口,故意做出一脸痛苦的模样,道:“为了见先生,孤此行可当真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居然是你?”十四郎看清人后,也将剑收了回去,然后皱眉。
这个险些被他抹了脖子的不速之客,居然又是燕王秦肃?
十四郎转头啐了一口。“呸!真是冤魂不散!”
从前十四郎从不曾这样牙尖嘴利,但是秦肃却没空去管,一双鹰眼牢牢地钉死在灯下案牍边的程怀憬。他笑的有些痴,又有些憨,重复地喃喃地又唤了一声:“先生!”
程怀憬也同样痴痴地看着燕王秦肃,殷红薄唇抖了半晌,才从喉咙口冒出带着颤音的两个字。“……王爷!”
欲语还休,一波三折。
秦肃叫他这一声唤的,魂灵儿都被勾走了。也不顾十四郎在侧,大步流星地朝程怀憬走来。冷不丁背后叫十四郎一脚踹,噗地栽到案前。
秦肃双手撑着案几,然后死死盯着程怀憬,又笑了起来。“先生!”
两人四目相对,脉脉无语。十四郎杵在旁边,脸色渐渐地变了。
最后到底还是程怀憬先回过神,鸦羽般的睫毛颤了颤,语带赧然。“阿四,你且……且……”
十四郎看着他,然后突然自嘲一笑,收剑回鞘,转身头也不回地出去了。黑靴跨过门槛,却又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哐当,将大门掩上了。
堂前灯下,只剩下程怀憬与秦肃二人。
秦肃胆子大了些,慢吞吞地踱到程怀憬身后,大手按在少年肩头,一路往下。见少年只颤了颤,并没有挣扎,他的豹子胆越发勃发!哈哈大笑着,满满当当地将人抱了个满怀。
鹰眼微闭,贪婪地深深地嗅了一口少年身上的寒梅香。
“孤在宫中求了旨!”秦肃声音沙哑。“孤抗旨悔婚,又不服调令,便遂了宫中的意,奉诏来淮地平叛了。他们许是料定孤必死,所以,倒是很爽快地应了。”
“与王爷你梦见的一模一样。”程怀憬垂下眼皮,缓缓地道。
“呵!哪来什么梦!”秦肃却沉沉地笑起来。“孤本是两世孤魂,只为要寻着……”
他顿了顿,强行压下唇边“卿卿”两个字,又改口道:“只为了先生。所以只要先生在,孤便是做了厉鬼,也会从九泉之下爬回人世!”
鸦羽般的睫毛剧烈轻颤,掩住了桃花眼底的惊惶。程怀憬知道,秦肃所说的,都是真的!
前世在从长安郊外奔向三里坡的路上,秦肃身中毒箭昏迷不醒,无数次喃喃低语。曾有一次问他,“卿卿,你到底有没有欢喜过孤?”
当时他不曾答。
然后秦肃又笑起来,趴在他背上,语声沉沉。“不管你有没有欢喜过孤,孤这颗心与这缕幽魂,都系在卿卿你身上了。”
喃喃细语渐转为沉寂。在三里坡外的寒风里,秦肃轻咬他耳垂,一字一句,强行将最后那段话送入他心底。
“听说人有三魂七魄,魄没什么用,人一死就散尽了。孤死后,便留两魂给你。只要你不死,总有一日……孤会再来寻你。”
作者有话要说:秦肃:孤到了!艾玛孤终于到了!〒_〒
月南华:没看见我与龙十四都大战三百回合了?傲娇脸.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