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55

一脚踏入驿馆,程怀憬脚步微顿。

十四郎敏锐地侧头看过来。就连身后护着他的宿桓也是一抬头,然后环眼四顾。

程怀憬垂下眼皮,不动声色,拾步上台阶。乌皮靴踩过木头楼梯,发出轻微的噔噔声。

原本斜侧着身子对掌柜说事儿的灰衣男子语声一顿,回过头来,嗖地将目光投向披着白狐皮大氅的程怀憬。即便隔着十数步,程怀憬心内依然不可控地颤了颤。——这是燕王府的人!

来者是暗十二!

前世,乾元三十二年冬,秦肃在起兵前夜将燕王府十二暗卫都给了他。十二暗卫里,暗一暗二叛了,杀了十四郎。暗七不知是谁的人,在护他奔逃的半途某夜趁他熟睡,以软枕放在他臂弯内,然后在夜色里失踪了。再后来,他孤立无援,又兼有伤,被二皇子手下的人抓住,下了诏狱。

他在昭狱中被折磨了八年,奄奄一息,几乎把命交代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若不是自幼习得神龙山的错骨分筋术,早就死了。死的毫无体面。

他也没想到,居然是燕王府的暗十二拼了命地闯入铁牢,将他救了出来。为了救他,暗十二丢了一条胳膊。

那时燕王秦肃已死,有近九年无人能使唤得动燕王府的暗卫残部。

在前世最后那两年,独臂的暗十二推着骡车,驮着他一路南下,去杭城给秦肃扫墓。

那时候,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相依为命。

一念及前世,程怀憬便觉得心疾有些犯的紧。他停下来,长长呼出一口气。

“阿淮?”十四郎茫然回顾。见程怀憬脸色不太对,立刻手按剑柄沉声道:“可是瞧见了什么人?”

程怀憬抬眉,定定地看向十四郎。他不知这世上是否有人可信,又或者……只是方才一瞬间的猝不及防!

又或许,他们只是跟随秦肃来的。

程怀憬心头一松,紧紧压迫着胸口的那口气终于真的长长呼出来。是了,眼下是乾元二十三年冬的淮地。燕王秦肃还活着!

从长安来时路上,秦肃曾亲口允诺他,入冬时必会带兵来淮地与他同聚。那么眼下,至少从明面上,暗十一与暗十二听令的主子只有秦肃。或许是来替秦肃传话的。

程怀憬这一恍然,便觉得眼前发黑。他手指轻搭在十四郎臂弯,殷红薄唇微分,刚想说什么,耳旁突然嗖的一声,随即有一枚暗器钉入两人身侧的木头房柱。

十四郎立刻就势揽住程怀憬,抱住人转了半个圈,把自家后背朝外。

宿桓大喝一声。“什么人?!”

满堂寂寂,像是风声里多吹来一枚暗镖而已,并没有可疑人影。

十四郎皱眉,眼角余光扫到钉入木头房柱内的暗器,突然间单眼皮一抖。“宿先生,你护好阿淮上楼!”

双手轻轻将人一推,回身,两指轻夹,快如闪电般拔下那枚暗镖。

宿桓搂紧程怀憬,面朝外,缓缓地后退入房,然后啪嗒一声将门关上。

十四郎随后进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宿桓瞪向十四郎,语气不善。“你识得这人?”

十四郎抿唇,面色煞白。过了片刻后,才在程怀憬询问的目光中涩声道:“这是桃花信!也是不羡山的夺命镖。”

程怀憬挑眉。

“江湖传言,但凡接到桃花信的……无一生还。”

“哦?”程怀憬忍不住笑起来,笑如春水绵延。“所以这次月城主是想要取谁的命?”

暗镖尾部有一张小纸卷。

程怀憬见十四郎不答话,一脸别扭,径自探手取过暗镖,春葱般的指尖轻轻捻动。纸卷打开,上头赫然写着三个字——龙十四!

写字的一看就不是中原人!墨法奇特,三个字内剑气纵横,杀气扑面而来。

虽然不是正经文书笔墨,但是不得不夸一声,好字!

于是程怀憬当真笑起来,拈起那个小纸卷,大笑品评。“月先生这字,倒是练的不错!”

“你怎知……”十四郎语塞。想说,你怎知便是阿月的亲笔信?

桃花信出自江湖第一刺客联盟桃夭客手下,月南华作为国主,没必要亲手写一份取人性命的暗信。

但程怀憬却已经笑着替他释疑。“这世上无论谁想要夺阿四你的性命,怕是都已经叫月先生杀了!”

然后他又漫然大笑着将纸卷推还给十四郎。桃花眼含笑,鸦羽般的睫毛轻颤。

十四郎讷讷不能答。

趁着递纸卷的功夫,程怀憬倾身,轻轻擦过十四郎耳侧,几乎耳语似地叹了一声。“月先生对阿四你……到底还是念念不能忘啊!”

两人靠得太近,衣衫轻擦,耳鬓厮磨。

唰的一下!

驿馆二楼忽然有风声起。眼见着飘飘洒洒一团红云,像是从天而降般,从房梁处落了下来。

“龙十四——!你莫不是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红云侧波流荡,来人转过头,面上却覆了块白底木托面具。雪片似白,勾勒出一张似笑似哭的脸。

来人刚一落地,十四郎正在拔剑的手突然剧烈颤抖,失声唤道:“……阿月!”

程怀憬微笑回身,离开十四郎耳鬓,好整以暇地注视这位“梁上君子”。宿桓察言观色,猜测他们或许是认得的,况十四郎口中的阿月……莫非是月先生?

宿桓谨慎地退回几步,大半个身子挡住程怀憬,防止这人临时发难。十四郎却突然松开握剑的手,望向面具后的月南华。从来不笑的少年郎,此刻突然淡淡地笑起来,随后笑不可遏。

在笑起来后,十四郎平淡的眉眼也像是染上了一抹秋月,明艳而又夭秾。

他笑着看向月南华,又喊了声:“阿月,你终于来了!”

月南华起先怔住,随后只痴痴地望着他,面具后的一双狭长美目神色不定。

然后十四郎笑着对他道:“在从河间去长安的路上,月城主曾亲口说过一句话。”

惯来抿唇不语的人,此刻言辞突然间犀利起来。“当日在春雪地中,城主曾对十四道,你要的是我这个人!”

“你——!”

月南华不意他突然提及前情,顿时恼羞成怒,从耳根到脖颈都红了,手指轻动,瞬间五指卡住十四郎咽喉。只要轻轻一动,便能碎了这条命。但是十四郎却依然笑着。

两人衣衫轻擦,一如昔日耳鬓厮磨。

十四郎轻笑着缓缓闭上眼。“阿月!如果你想要我……这个人,我便是你的。如果你想要我这条命,我这条命,也是你的。”

月南华左手卡死十四郎咽喉软骨,右脸微侧,红衣下.身躯也抖的厉害。一招而已,他却始终扣不下去。

程怀憬心内暗笑,他没料到月南华比他们虚长着十多岁,居然这么沉不住气!一见到十四郎,反倒像是被点了死穴的,任凭武功再高,也挣扎不得!

他低头,拼命忍下笑,然后推木头桩子似的宿桓。“宿先生,我们且先出去!”

唰!十四郎耳根都红了。

月南华却像旁人说什么做什么都与他无干。他只愤愤地盯着十四郎,不错眼地瞧个不休。口中也不断地撂狠话。“便是要了你的命,也没什么!”

他与十四郎鼻息相对,手指又扣在对方咽喉,分明是以命相搏的姿势,可是眼波却越看越暧昧。就连话语腔调也在醇酒里泡过,变了味道。

程怀憬简直没眼看!硬是推着尚在懵懂中的宿桓往外走。

宿桓茫然不解道:“可是这位?”他不清楚这位到底是不是月先生,如果是,与十四郎到底是什么关系?两人可能是同僚、发小、故交?

怎地这位月先生来无影去无踪,一来就与十四郎性命相博?

十四郎……宿桓拼命扭头回望,忧虑房内当真血溅三尺。

“不打紧!”

再与宿桓多说一个字,程怀憬就要忍不住扑哧当场笑破功了!他忙不迭拽着宿桓往外疾走。

宿桓人高马大,眼下叫个少年拽着袖子往外跑,浑身不自在。但这少年是他主子,他须反抗不得!只得乖乖地跟在他后头。

他们刚开门出来,楼梯下头噔噔噔一阵脚步响,随即燕王府的暗十二倏忽间已行到两人面前。在与程怀憬擦身而过时,以手按下斗笠,低声道:“春燕已至!”

程怀憬一惊,抬头看去,暗十二已经径自擦身而过,越过他们往二楼拐角处的厢房去了。像是无意间的一句轻语,轻到身侧的宿桓都没听到。

程怀憬抬眉,确认自己没有听错。燕王秦肃居然当真到了吗?

“燕子”,是前世今生秦肃与他通信时的秘约。每次短笺后头,都会手工画一只玄色雨燕。

“怎么啦?”

刚才暗十二几乎是擦着程怀憬耳边发丝,宿桓第一反应是想追上去将那人揍一顿。但是见程怀憬恍惚,便滞了一步。再抬头,才发现那人已经走得远了。

宿桓一阵气馁。从前在宫内任职时,他自认武功不错——相当不错!但眼下自打撞见了这个少年,连少年在内,这一个两个的,他都打不过。就连别人衣角都沾不着!

程怀憬回神,带笑摇了摇头。“没什么。”

月南华出现时,程怀憬在厢房内就一直忍笑,眼下这笑意不再藏了。却是唇角放开桃花,眼底大片春光潋滟,像是整个人都沐浴在三月阳春中。

就像是有光。又像是在这漠寒地突然绽开了一枝春梅。迎风俏立于高树,不言不动,亦能动人心。

宿桓一怔,随即呼吸不自在起来,忙不迭错开眼,不敢再看这少年。

这是他主子!须……动不得其他心思。

宿桓双手握拳,捏紧。指甲在掌心内硬生生掐出几道白痕来。

作者有话要说:宿桓:咦?我跟的主子好迷人!

秦肃:孤已经到了!I\'mwatg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