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二十三年十一月十七,辰时。
马车驶入淮地后,风景越发荒凉,倒不像是深秋刚过,而像是此处早已提前入了寒冬。只是朝廷上下,贵人们无从得知。
咯噔几下,车轱辘碾过大片碎石,车身晃了晃。随后耳边是呛啷一声,十四郎拔剑出鞘。
宿桓蓦地睁大双眼,将程怀憬护在身侧,抬眉。
马车外头响起十四郎的怒斥声。“何方宵小,还不速速现身!”
哗啦啦,仿佛是无数的人正蜂拥而来。
程怀憬睁开一双疲倦的桃花眼,揉了揉额头。这几日他越是临近淮地,睡得便越发不安稳。有时在驿馆内也叫噩梦惊醒,偶尔在马车内过夜,有宿桓与十四郎轮流守着,他也难得能一觉到天明。因此桃花眼眼角泛出血丝,面色也越发白了些。
春葱般的指尖刚搭上马车帘,却叫宿桓按住了。宿桓对他摇了摇头,沉声道:“小程公子,使不得!”
程怀憬失笑。“我又不是玉做的,便是看一看也无妨。”
到底还是将马车帘拉开了。
外头拉拉杂杂,来了足有三十多号人,将十四郎围在中央。十四郎一身青灰色道袍,道髻梳的整整齐齐,单眼皮微撩,目光如射闪电。
难得见到十四郎发威!
程怀憬唇角微勾。
因为气走了月南华,这些时日十四郎颇有些焦躁,只是隐忍不发。眼下这群盗贼打劫,倒是正好把十四郎心里头那点少年意气激发了出来。
来的不过是淮地流民,面黄肌瘦衣不蔽体,见到辆马车过来,便想夺些吃的。十四郎从江湖隐门宗首神龙山下来,会的又都是些一招夺命的招式,这起子流民要吃大亏!
程怀憬不想刚入得淮地便落了个嗜杀的名头,因此便扬声道:“阿四,且等一等!”
十四郎皱眉。
围在十四郎身侧的五六个流民借机冲上来,十四郎脸一僵,只得依言长剑还鞘,以剑鞘做长棍使,将这几人都击倒在地。然后抿唇,目光朝马车这边投过来。
“不过都是些流民百姓,”程怀憬叹了一声。“车内若还有干粮,且都施予他们吧!”
十四郎抿唇,面露犹豫。马车内宿桓也霍然攥紧程怀憬衣袖,呼吸粗重。“小程公子,越发使不得了!”
程怀憬侧眸,眸光微显困惑。
“倘或此地当真是年年干旱,遍地饥馑,给了粮食后,只怕会引来更多流民盗贼追踪!”
程怀憬微愣,他倒是没想到这层。此行车内酒靡甚多,大多都是从宫中送来的,又兼离开长安时,各家士族都送了些土仪。因此他略一踟蹰,便漫不经心地道:“无妨,活得一人是一人。”
宿桓还待再争,程怀憬已经不着声色地挣开他的手,又高声朝车外的十四郎道:“且将车后的粮食都给他们吧!”
听到有粮食,流民们都双眼放光,饿狼般朝马车围拢过来。
十四郎且行且退,将剑柄握在手中,警惕地一步步退至马车旁。右手持剑,左手哗啦一声,从马车后掀出一个包袱。随后也不管里头装的是什么,漫天落雨翻潮,向流民们撒去。
酒壶皮囊哐啷落地,随同包袱皮一道滚落尘埃的,还有来自京都长安城的干脯牛肉。
流民们有太多日子没见到过吃的,瞬间双眼发直,连马车内的贵人都顾不上了,全都蜂拥而上,争夺粮食。在厮打中竟有三四岁幼童被踹倒在地,手脚爬了几步,又被人踹开。稚子小儿,在此时也无人顾及了。
程怀憬目光微露怜悯,然后启开车门。宿桓又再次追上来,似乎想将程怀憬挡在车内。程怀憬垂眸,叹了一声:“宿大夫,稚子无辜。”
宿桓默然。
程怀憬到底还是打开车门跳了下去,然后亲手抱起卧在地上的小儿。长期吃不饱,又在厮打中被人踹了几脚,小儿如今已经奄奄一息。
程怀憬广袖轻掸,拂去小儿面上尘土,然后亲手抱到马车内。马车旁淮地流民仍在争抢,竟无人顾及这边。
“快些上来!”宿桓单手撑在马车门,催促道。“趁此机会,速速前行!”
“好!”
这次程怀憬没再驳他。他抱了小儿,一步跃入马车,随后将车门关上。
十四郎立刻跳上马车前栏,车轱辘再次转起来,风驰电掣般,远远离开了这处众人争抢的危险地界。
当夜,戌时。
十四郎与宿桓双双拦下程怀憬,不让他在此处投宿。十四郎说的是:“阿淮,既是在光天化日下都有人来抢,恐怕前路更不安全!”
“到观音崖还须多久?”
“明日晌午便到了。”十四郎沉声道。“过了观音崖后,渡水而行,后日可至知州府衙。”
“如此,便连夜行路吧!”
“更使不得!”宿桓急了,环眼暴突。“光天化日都有人抢,到了夜间怕不是更叫贼人惦记!”
“他们不是贼,”程怀憬回头,桃花眼内寒芒大盛。“上无道,民叛作贼。黎民苍生何辜?”
宿桓语塞。
程怀憬却难得咄咄逼人,双目盯着他,半晌,冷笑了一声道:“宿大夫,苍生为水,君王为舟。你我伴君侧,原本便同为舟上客。水已起沧澜,舟将覆矣……敢问宿大夫,客如何能够独善其身?”
宿桓讷讷不能答。
程怀憬看向宿桓,唇边冷笑越发地森寒。“上无道,舟上客只知彼此厮杀,无人掌舵,无人避风。这水……才终于覆了舟。”
顿了顿,又意有所指。“宿大夫,你我若丧命于水中——其罪,在水吗?”
宿桓半晌不能答。
**
当夜马车行至河渡。过了河,便是观音崖。暮色刚起,宿桓与十四郎便互相争夺守夜的职责。
十四郎道:“阿淮自幼由我守护,眼下处境危急,自然是我来护着他!”
宿桓却冷笑一声,负手昂然道:“某天生神力,十六岁便入宫掖掌军令,汝有何德何能,敢与某这个昔日郎中令下大夫争夺守夜一职?”
俩人争论不休,谁也不能说服谁。程怀憬在马车内,终于叫他们的争论声吵醒,揉了揉额头,身下却轻压着一个温暖的小身子。
程怀憬一愣,这才想起来先前在白天捡了个流民小儿。眼下怕是连这小儿也叫他们闹醒了!程怀憬抬眉,果然,那三四岁的小儿吱唔两声,随后不安地扭动小身子,双手握拳,突然奶声奶气地大喊一声:“阿爹!”
童音清脆,小儿双眼却仍是闭着的,想必是在说梦话。
程怀憬双手抚着小儿面颊,指尖夹起小儿瘦到颧骨暴出的面颊,温声接话道:“你阿爹阿娘在何处?”
小儿又翻动了个身子,片刻后,突然呜呜大哭起来,在梦中蹬动手脚,反复地道:“死了,都死了!”
果然是个孤儿。
程怀憬默然良久。车外宿桓与十四郎的争论声也终于停歇,两人终是使了个法子,前半夜由宿桓守着,后半夜须还得十四郎!
眼下暮色四合,夜色即将降临,当是宿桓值守。因此宿桓洋洋得意地将马车停下,从车后抱了些糜豆,托在掌心内,亲手喂与驱车的两匹马。
十四郎开门,闷声不响地钻进来,整个人坐在马车角落,郁郁的像是浑身都发出黑气。
程怀憬笑道:“阿四,你与他生什么气?”
“不曾生气!”十四郎闷声闷气,神色依然能见出极度不悦。
于是程怀憬又笑道:“可是忧虑月城主那头?”
十四郎哗地转头,半晌,才涩声道:“怎地又提起这人?”
程怀憬带笑倾身,突然凑近十四郎耳侧,只见殷红薄唇微动,语声却轻到几不可闻。春葱般的指尖捏紧十四郎手心,反复地写着“丁”。
“丁”字,原本便是他们自幼玩的把戏,说的是附近有人窃听。
十四郎震惊不能言。右手按在剑柄,作势就要冲出去杀人。
程怀憬却按住他,又写了一个“心”字。这些原本在他们幼时作为密信说的,这世上只得他们二人知晓,便连神龙山也不懂。
心字,指有人在留意着他,并且这人喜爱他,是友。
十四郎将“丁”与“心”字连在一块儿,百思不得其解。然后,颈侧微有热气喷撩。
程怀憬压低嗓音,几乎是无声地对他道:“月城主一直在听着呢!”
十四郎震惊,全身抖了一下,喉结上下滚动。
程怀憬见他明白了,便将身子退后。临退前偏又轻轻拍了拍十四郎手背,启唇一笑。桃花眼底笑意满泄,璀璨如同月下玉人。
十四郎一愣,先是叫他这罕见的笑容迷失了心神。然后仓促低下头,蜜蜡色肌肤上泛起朵朵桃花。
程怀憬惯常见人总是带点笑,但极少能见到他如方才那样笑得璀璨。像是自月下走来,雪满青空。
十四郎手指捏拳,一瞬间竟有些心神失守,疑惑自家是不是瞎了,又或者聋了。不然为何满耳满心都是方才阿淮那微带着热气的麻酥,以及白狐皮大氅轻轻擦过道袍时的窸窣声。
程怀憬笑得越发畅意。“如此,阿四你可曾心安?”
喉结又滚动了几次。十四郎撩起眼皮,呼吸声突然变重。他手按住剑柄,良久,终于自嘲地一笑。“阿淮,你无须在意我的心事。”
“阿四?”程怀憬意外挑眉。两道入鬓长眉,青翠如画。
十四郎错开眼,涩声道:“明白了,我会等那个人来。”
那个人……
江湖传闻中桃夭刺客之主、圣城不羡山的月氏国国主月南华,生性骄纵,从未有一败。他此前气走了月南华,所以那个人倘若当真在附近,必不是阿淮以为的,喜爱他,或是放不下他。
在那个人眼里,众生皆草芥。即便是当今国主,亦不过是坐了那把椅子的凡生罢了。
月氏国以金砖铺地,玉树燃灯,雪山上埋的一坛桃花醉,就足以令众生癫狂疯抢。——是那个人的国。
十四郎垂下眼皮,生平第一次,庆幸对程怀憬隐瞒了所有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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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就该轮到十四郎值守了。
程怀憬突然惊醒,无声无息地捏住十四郎手背,借着广袖遮掩,在他掌心内又写了个“伤”字。
这是叮嘱他,务必受伤。
十四郎纳闷不已。
程怀憬却笑了笑,笑的无声,只是两片殷红薄唇微翘而已。然后,双目凝视十四郎。那双桃花眼似乎会说话,千言万语,缓慢而又柔艳,如润物春雨般流入十四郎眼底。
一向木讷不通人情世故的十四郎就感觉脚底板骤然滚烫,天灵盖上两分,哗啦一声,有闪电劈入。难得福至心灵,仓促将手收回,呼吸声越发重了起来。
“阿淮!”
十四郎脸上再次浮现可疑的红云。
程怀憬微微转过身,羽睫轻垂,像是方才叮嘱十四郎务必装着受伤的人不是他。又仿佛,他一直都在佯睡。
十四郎跳下马车,宿桓正昂首阔步,在马车前后来回行走。那架势,颇有些昔日执掌宫掖禁令的大夫模样。
十四郎撩起眼皮,对着宿桓背影道:“宿先生,且歇一歇。”
宿桓回头,觑着他冷笑。“明日就得渡观音崖,可眼下河水枯涸,只剩得半截河床,你可有什么对策不曾?”
十四郎惯来只会独来独往,是江湖中行事做派,宿桓这句话,是嘲他不懂行兵布阵。
十四郎抿唇,右手按在剑柄。“我出自神龙山!”
“哦?那又如何?”宿桓负手望天,十六月皎皎,照的他面皮也有些冷。
“神龙山虽位列隐门宗首,但百年前混战,神龙山修者伴秦君逐鹿天下,最后车裂而死。从此后,应天立国百年,再无神龙山弟子可入庙堂!”
宿桓从眼角斜斜扫了十四郎一眼,“呵”了一声。“汝有何德何能,敢开口闭口与某争夺程公良佐之位?”
十四郎默默地攥紧剑柄。
“汝连剑都不能弃!”宿桓冷笑。“呵!不过江湖一剑客罢了!朝堂之上……”
“朝堂之上,”十四郎打断他,撩起眼皮,沉静地答道:“自有阿淮。我只须辅助他即可。”
然后他跨前一步,不闪不避,望向宿桓。“阿淮做什么事,我都信他。我信阿淮!宿先生,你可以吗?”
宿桓意外怔住。
“无论阿淮做什么,我都信他,我都护他!宿先生,你可以吗?”
“你……”宿桓讷讷,第一次正视这个月光下身穿青灰色道袍总是沉默寡言的少年。
“即便世人都负他,我也会一直护着他!”十四郎抿唇,忽然笑了。“宿先生,你不可以。所以……你输了!”
作者有话要说:十四郎:我什么都可以为阿淮做。
宿桓:(敲窗户)月城主,别偷听了,你对象又要爬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