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南阳后,便是走商於古道,入阳城驿。
沿途有段路是旧时古国长城。程怀憬挑开车帘,向车内的十四郎微点了个头。十四郎便轻叩车壁。
这些日子,因为多了个宿桓,十四郎稍微得空。平常便是两人轮换着御车,眼下见示意停车,宿桓稳住手下缰绳,抬头看去。秋色冷而又妖,红枫林后隐约可见一段残破长城。
便猜着程怀憬许是兴致来了,想要登高望远!
宿桓将马车停在官道旁。商於古道骡马车辆络绎不绝,更有贩卖茶米的,要出关去往西域。他们这一行,一没戴家族族徽,二没挂官府字样,看起来与寻常商户人家差不多。马车停下来,也不曾有谁留意。
三人辗转走古道,登长城。程怀憬脚踏在凹凸不平的青砖地,抬起头,远山苍苍莽莽。秦岭过了大半,再往前行得半月,便入淮地了。
前世他曾从应天史册上见过淮地。今生在长安外的灞桥长亭,他再次从秦肃口中听到了那个词——龙潭虎穴,死地!
可他两世为人,不过仗着眼下这一口少年意气!让他退,是无论如何也退不得的!
去了淮地后,须从哪里开始第一步?
程怀憬手指轻叩在砖缝,沉吟不语。指尖落在青灰色城墙,缝隙间一蓬野草丛迎风招摇。越发衬得他披着白狐皮大氅的身姿格外挺拔,少年如玉。
宿桓会错了意,瞅着这天气,登长城古道的人不多,面现忧虑。瞅准时机,在程怀憬身后低声道:“小程公子!”
程怀憬回头。
“先前在南阳有许多话不曾说得,如今可说否?”
程怀憬不答,反倒微微侧头看了一眼十四郎。
十四郎手按剑柄,闭了闭眼,屏息四处查探人踪。片刻后,微一颔首。
程怀憬于是便展颜笑道:“宿大夫,请说!”
既然开口唤他宿大夫,而不再含糊喊先生,想必眼下是安全的。
宿桓长出口气,沉声道:“某久居田野,不知朝中变故。听小程公子先前在南阳车中所言,难道如今局势……竟然已经到了诸子夺嫡的地步吗?”
“夺嫡?”程怀憬笑了一声。“渌帝九子,人人都想坐那把椅子。可是,却偏生都胆子小!”
程怀憬以左手拢住白狐皮大氅领口,右手轻搭古长城青灰色砖墙,讥讽地一笑。“因此,总须有人先起个头!后头的,才好趁乱入局。”
宿桓悚然一惊,环眼暴突。下一刻,呼吸都卡在喉嗓。他艰难地吞咽了几口唾沫,定定地看着程怀憬。
这张夭夭桃花面,足以倾倒众生。美则美矣,却不知为何,令他蓦然胆寒!
“……所以小程公子的意思是?”
“二皇子母族乃南阳郭家,况,据闻其人骄矜,酷好珍玩。郭家又惯来擅长溜须拍马,”程怀憬唇边笑意转凉,讥讽越深。“这些年,陆续不断流水般地往宫中送娈.童,且都是能炼得几炉丹的。”
这话,意思就很明显了!宫中好娈.童的只有渌帝父子们。再酷好炼丹,这就直指渌帝本人无疑了!
少年果然不曾骗他!诸多营谋,千里奔行,特地挑中淮地赴任……剑戟所指处,当真是当今渌帝本人!
宿桓□□,眼底一片血红。
“国君无道!”宿桓重重地掷下四个字。
程怀憬反倒轻松一笑。“天下自来是,无道者多!”
他说着带笑叹了一声,重又将眼光放向苍茫辽阔的远方,随后又长长叹息。
“要想棋局乱,总得先寻个好出头的。”
“所以小程公子的意思是?”
“不错,便是要从南阳那里开始。”
这一次,三人都默了很久。
秋风乍寒,吹动三人衣衫猎猎作响。宿桓又默了盏茶功夫,不放心地絮叨。“可万一,二皇子不顾郭家的意思?”
“呵!那人也不是个安分的!”程怀憬嗤笑一声。“今年也将过了,过年后,他就满二十了。事事都叫中宫那位嫡出的大皇子压着半头,想必这心里头,不服气已久!因此只须找个合适的点,将这把火点燃就行。”
“可如今小程公子即将去淮地,此一去,山长水远……”
宿桓目光落在十四郎不断盘旋于指尖的乌黑鞭梢,意有所指。“恐,鞭长莫及啊!”
“不急!”程怀憬却刻意咬了个谐音字。既是取“不急”,也是答了宿桓那句“不及”。
顿了顿,又道:“既然要谋,必然得忍耐。”
程怀憬说到“谋”字时,顿了顿,春葱般手指朝上一竖。意指当今天子。
宿桓往前迫近半步,呼吸粗重。一双血红环眼铁钩般,牢牢钉死在程怀憬的桃夭面。“小程公子究竟有几分把握?”
“七分!”
殷红薄唇微启,吐出惊天动地的两个字。
风声突然间变得大起来,惶惶的,阴云遮住了头顶日头,就连脚下青砖地都渗出淹留于历史长河中的血水来。宿桓一瞬间,仿佛又站在了乾元十八年那个冰冷刺骨的深夜。
在无数个噩梦中,他深一脚浅一脚,腰部以下皆泡在汩汩流动的鲜红血水中。他看见血河中流淌着的,皆是他宿家人的尸首。
“宿大夫,且再忍耐些个!”
“须多久?”
程怀憬沉吟,然后桃花眼微转,也定定地看向宿桓。忽地笑了一声。“最多,十年。”
“十、年!”
宿桓字字咬得重,如有金戈铁马之音。片刻后,突然仰头大笑。“哈哈哈——!我已等了五年!五年,一千多个日夜,我皆虚度了!便是再等个十年,又有何妨!”
“不错。”程怀憬看着笑声凄厉眼底红的似要滴血的宿桓,右手轻叩旧时城墙,然后也点了点头,静静地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宿大夫当得起‘君子’二字!”
“君子?哈哈哈!”宿桓再次仰天大笑。笑声冰冷,像是在嘲笑这漫长而又虚度的时光。“正因为我宿家家训素来以君子自居,所以,才死无全尸遍作鲸鲵!”
程怀憬转头,缓缓地垂下眼皮。
“我父为郎中令,直言上谏,惨遭当庭杖杀!祖母皓首居坐高堂,三尺白绫布,吊死于堂前!我的妻儿……”宿桓眼角充血,突然厉声道:“稚子何辜!我宿家,又何其无辜!”
“宿大夫,”十四郎下意识手按住剑柄,护住程怀憬。“你……”
他不善于言辞,更不知晓该如何劝,唇瓣动了动,眼底颇有些茫然。
程怀憬轻轻按住十四郎握剑的手,拍了拍,然后转脸对宿桓道:“自乾元十八年后,郎中令改为御史大夫。可惜如今的御史台……”
“御史台?呵!不过一群溜须拍马之徒!”宿桓喘着粗气,大手猛地拍在青灰色城墙。城墙本就残破,这一掌下去,顿时塌了寸许。沙土簌簌地从指缝间落下。
宿桓一怔,然后再次仰天长笑。长歌当哭。
笑声回荡在秦岭上空,就连脚下青砖地砖缝里的野草也像是染上了鲜血。
乾元十八年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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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半月,马车终于辗转行至淮地边界。程怀憬再次挑开车帘,见到前方黄坡上有一块儿灰土土的界碑,侧头喊了声:“阿四!”
今天御车的却是十四郎。
十四郎闻声停车。“阿淮,可有甚事?”
“没有,只是想看一看。”
程怀憬说着推开门,径自跳下车。宿桓与十四郎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程怀憬蹲身,用春葱般的指尖撩开覆盖在界碑上的黄土。指尖轻动,沙土便簌簌落下。
淮地虽历来被称为富庶,惯有渔米粮仓,但是这土……程怀憬沉吟片刻,仰头看了看天。
日头烈烈的,像是一团白火。虽已是初冬时分,却见不到片刻阴云。也见不到雨。
这一路行来,他们不曾见过半滴雨。没有秋雨绵绵,没有冬日朔雪。界碑处方圆数十里,皆荒漠的连一点绿色都见不到。
“这土……”宿桓也弯腰蹲身,自地上抓起一捧沙土碾碎。他沉吟片刻,然后挑眉看向程怀憬。“像是有许多日子,不曾下过雨了。”
程怀憬点头,垂眸缓缓地道:“三月不雨,土质松散成沙。又得半年,这土……才会寸草不生啊!”
三人皆抬头看向这荒草都没有的淮地界面。天空中,一群北雁振翅飞过,在这反常的日头底下,不像是雁,倒像是盘旋于破庙荒坟前的乌鸦。
程怀憬终于将目光收回,掸衣起身。
在回马车的路上,十四郎抿了抿唇,终于忍不住插了一句。“阿淮你先前所言的?”
他指的是当日,从河间出发去长安时,两人曾在山洞中就淮地一事所说的言论。
十四郎说话没头没尾,但是程怀憬却立刻懂了,于是他脚步微顿,然后朝十四郎摇了摇头。
宿桓并不知晓这件事。况且宿桓不是十四郎,没那么好骗。事涉妖异,程怀憬没法和任何一个人,提及重生之事。
就连秦肃,他也一并瞒过了。
程怀憬回过头,以手拢紧白狐皮大氅,长长叹息了一声。“走吧!”
前世的乾元二十三年,淮地大旱,当地民不聊生,以白土充饥。又得月余,瘟疫蝗灾复又发,民叛四起,朝廷派人平叛。
前世,在今年腊月派来平叛的大军也就该到了。
今生他从长安出发到此地前,于灞桥长亭外的小树林,秦肃曾亲口允诺他,今年冬率部来平叛的必然还是燕王府。
当时秦肃将他抵在老梅树干上,呼吸粗重。过了许久后,才对他一字一诺地道:“即便淮地是龙潭虎穴,为了先生,孤也愿闯上一闯!”
可是眼下秋已尽,冬初至,秦肃到底……还会不会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