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捷紧紧攥住程怀憬不放。
“过了今日晌午,某恐怕就得出发去淮地!”
程怀憬不想与郭捷纠缠,言辞拒的干净彻底,脚下滑步错开,不动声色地从郭捷身侧退出半步。
顿了顿,又淡淡地道:“某府上先生一时失手,这些部曲……”
他目光转向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尸首,面色微漾轻愁。
死的都是郭家部曲,程怀憬露了惋惜与忧愁,郭捷却眼皮都不眨一下。只轻快地笑道:“是他们自己不晓事!五郎早就报上名号,他们须先通传才是!既是这些奴仆有错在先,便是五郎不杀,仆也要告知父亲,将他们杖杀的!”
数十条人命,在郭捷嘴里就像是拍死一群蝼蚁。
程怀憬一默,片刻后,淡淡地道:“既如此,某就先告辞了!”
“当真不多留几日?”
“不了。”
“那我送你!”
郭捷依然高高兴兴的,像完全听不懂被拒绝了一般,硬是陪着程怀憬出去。
程怀憬等三人再次穿廊过院,走出郭家大门。天色已明,门前一人高的巨烛此刻已经灭了,越发衬出郭家门楼巍峨。三进门前,各有一对抱鼓狮子门当。威名赫赫!
两边郭家部曲噤若寒蝉,见到他们纷纷垂首躬身。
原本在世家大族,都拿部曲当门客待。程怀憬第一次知晓,原来在南阳郭家,这些部曲竟然隶属于贱籍,可随意杖杀,亦不可与良家子婚配。
他心内暗自琢磨,待出了门口,走到栓马处,这才回头淡笑道:“就不劳烦郭七郎再送了!”
“无事。”郭捷依然唇角含笑。
晨光下,郭捷扬起脸。虽是少年,面皮却格外冷白,就连唇色也泛着点白。眼尾上勾。在不笑的时候,其实是有些阴冷的面相。
程怀憬心内皱眉,那郭捷倒又冲他笑了。“五郎且先回去歇着!稍后,仆亲自携赔礼来访!”
“无须如此……”
“五郎若是不肯,便是瞧我不起!”
郭捷猛地一把抓住程怀憬的手,脸对脸,凑到他眼皮底下笑起来。
对方到底是世家子!况,眼下琢磨不清郭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对宫中那位二皇子影响力又有几分。
程怀憬顿了顿,笑意微寒,从郭捷处抽出手,略点了个头。又道:“小郎君派人来即可,不必亲自跑一趟了。”
这次郭捷没再坚持,只含笑站在车前,目送程怀憬弯腰钻入马车。十四郎照旧做了车夫,宿桓虎视眈眈地面朝郭家大门倒退入马车前,帘子一挑,然后又落下。
车轱辘转起来,一行三人缓缓地离开了郭家。
半盏茶后,宿桓终于忍不住,沉声道:“南阳郭家素来狼子野心,仗着当今喜好娈.童,又爱炼丹,便流水般地往宫中送这些小道士!”
顿了顿,又一脸鄙夷地道:“母族郭家的二皇子,据闻在宫中甚是得宠。”
“再得宠,”程怀憬张开一双桃花眼,唇边挂着抹吟吟浅笑。“难道还能与中宫所生的大皇子,夺龙椅不成?”
宿桓不服气,眼看着还要再争论,程怀憬霍地一把攥住宿桓的大手。少年春葱般的指尖柔润而又有力,宿桓怔住,随后自脊梁骨爬上一阵麻栗。
他须不是个童子!他也有过妻,有过儿,但因生平不好男色,从不曾与如此貌美的少年郎有过肌肤相亲。
这一触之下,宿桓惊得鼻翼大张,喘气声突然重起来。忘了刚才要说什么,只觉得胸腔里扑通扑通跳的格外凶猛。
然后过了很久,他才感觉到掌心内麻酥酥的。
少年竟是在他掌心内写字!
宿桓忙收敛心神,仔细凝思——却是反反复复地写了两个字,“有人”。
宿桓终于明白过来。怪不得程怀憬一直打断他!原来在郭家附近都有耳目。他惊了一下,抬头看向程怀憬,环眼内光芒灼灼。
程怀憬见他终于回过神,缓缓地将手指抽出,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口中却故意高声道:“先生此番劳苦!回驿馆后,且先歇息过了,晌午我们便离了南阳。往淮地去!”
“好!”宿桓沉沉地应了。
再次回到南阳驿馆时,却只得三人。十四郎停好马车,手里还缠着乌黑鞭梢,低头。一袭青衣,却总是不声不响的,让人觉得格外落寞。
程怀憬迈入驿馆的脚步一顿。想了想,抬头对宿桓笑道:“先生且先进去!某与阿四,还有几句话。”
宿桓点头,越过他,径直拾步入内。
程怀憬踱到十四郎身后,喊了两声,十四郎却依然不紧不慢地用手缠着鞭梢,竟然丝毫没动静。
程怀憬又好笑,又暗自叹息。月南华这次负气出走,他自家也须担些责任。于是他便轻轻扯了一下十四郎的青灰色道袍,又提高声音。“阿四!”
十四郎整个人抖了一下,像是突然回神,猛地回头看向他。“阿淮!”
面色灰败,唇瓣也微微地抖了两下。
程怀憬叹了口气。“月先生此事,是某失当!”
“不怪阿淮!”十四郎抿唇。片刻后,淡淡地道:“他既要与你我同行,日后这样的冲突,想必不少。”
程怀憬抬眉。
“……阿月他,总要学会习惯的。”
程怀憬定定地望着十四郎。
十四郎垂下眼皮,单眼皮狭长。依然是那个不声不响面容平淡的十四郎。但就像是腰间龙泉剑终于离了鞘,这一刻的十四郎,竟然凛冽到染上了刀兵气。
令人再忽视不得。
程怀憬叹了一声,到底没再多说什么。“且先回馆内吧!”
程怀憬与十四郎双双并肩迈入驿馆。
在他们身后,大约隔着五六十步的地方,一名少年公子正蹲在摊贩处翻捡货品。此刻见马车内的人都入了驿馆,摊贩突然从地上捡起一个白底木托面具,咔嗒覆在脸上。
翻捡货物的少年公子侧头看向驿馆方向,霍然起身,啪一声合上洒金折扇。
转头,唇边笑意冷冽。
**
南阳附近百里,大小十几个郡县,都是南阳郭家的地盘。驿馆内更是耳目众多!
待十四郎一掩门,程怀憬便对他道:“阿四,且快些收拾行囊!今夜要去寻下一处投宿。”
十四郎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么急?”
程怀憬眼眸里突然泛起一抹笑花,吟吟的,满是调侃。
十四郎垂下眼皮,抿了抿唇。
程怀憬这是在笑他,既能忍得下心不去追月南华,却又担心这路一旦走得远了,那位脾气骄纵的月城主再不肯追来……两人可不就散了?!
程怀憬唇边微微含着点笑。此前在马车内他曾与月南华有过一番推心置腹的剖谈,这事儿,十四郎不晓得。至于那位月城主能够照着他所教的,行到几分?那须得看他自家的本事了。
**
经过这么一闹腾,驿馆内是无心再待了!程怀憬刚收拾完书简,提着书篓开门,就见十四郎早已将包袱行李收拾妥当,也正准备下楼。
程怀憬意外地挑了挑眉。
宿桓一身齐整,修了胡须净了面,发髻用玉冠束了,此刻看起来分外精神。
宿桓这模样,与前世史书所记载的具三公大夫之才的描述,约略有□□分相似了!程怀憬心内暗叹一声,含笑道:“用过午饭,便离开此地吧!”
“好!”
两人都应了。
一行三人到二楼雅间,尚未用完饭,便连茶水都不曾饮,门外突然响起叩门声。随后驿馆仆童跪坐于门前,低声垂手禀报道:“好教贵客知晓,郭家小七郎君有礼物送到!”
“哦?”程怀憬抬眉。说的是送礼,但是那仆童的脸色分外惨败,浑身抖得像石缝中枯叶。
怕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程怀憬缓缓地放下银箸,微一沉吟。“且呈上来。”
“须、须得贵客亲自去门外接!”
驿馆仆童声音抖得像是要哭出来,头埋得越发低了。
“我去看看!”十四郎按剑起身,然后又看了宿桓一眼,抿了抿唇。“麻烦宿先生护好阿淮!”
他便不说,宿桓也自当担下这个重任。但是十四郎先前对他横眉冷眼,两人又交过几次手,怕是眼下对他心底还有些芥蒂。
在宿桓看来,既然大家都认了这少年人为主子,将来彼此共事的时间还多的很,因此他只当听不出十四郎语气不善,点了个头,沉声道:“好!”
那驿馆仆童仍跪坐于门前,声音又抖了抖。“……贵客!”
“还有何事?”程怀憬含笑温声。
“那郭家小七郎曾有言,贵客拆开礼物后,务必要捎个回信与他!”
“知道了。”程怀憬点了点头。
那仆童好歹把话传完了,双手撑地,几次都没能直起身。到最后手脚并用,几乎是从门边爬出去了。
楼下有人扬声叫道:“程家小郎君——!”
程怀憬挑眉,以目示意宿桓。宿桓起身,谨慎地面朝程怀憬退至窗边,然后啪嗒一声,支开轩窗。
“程小郎君!我家郭小七郎特地给您送礼来了!”
楼下是个青年男子,喊话中气十足,传上二楼时依然吐字清晰腔调优美。
宿桓头往外探,就见昨夜在驿馆内寻衅的二三十个郭家部曲叫人捆了手脚,腰间用一条长绳串起来。跟串牛羊似的,一骨碌全都扔在长街上。
有个约二十来岁的青年高骑在马上,见宿桓探头望来,唇角含笑,又高声道:“请程家小郎君受礼!”
说罢,嗖的一声,从怀中飞出一个锦盒。稳稳地,自下而上,飞往二楼窗口。
十四郎却也到了。见状,从驿馆门前飞身而起,在空中旋了半圈,稳稳地将那锦盒抱在怀中。
骑在马背上的青年男子便扬鞭大笑道:“既是礼已送到,我等便先回去了!若是程家小郎君有甚回话,请务必告知!”
青年男子朝二楼窗口的宿桓略一抱拳,又冲台阶前刚翩然落下的十四郎拱了拱手,大笑着扬长而去。
马蹄踏动。
骏马身后拖着那条粗长麻绳。被麻绳栓在腰间的二三十个部曲皆被迫往前,在地上拖曳着打滚。地面粗糙得很,那些部曲们膝盖腕骨处衣衫早就磨得破烂,脸上纷纷露出痛苦的神色。哀号惨叫声不绝于耳,声声凄厉!
宿桓皱眉不语。
程怀憬依然漫然坐于席间,单腿屈起,一手搭在膝盖上,侧耳听了片刻。“呵,这位郭小七郎……”
后头的话语却咽下去了。
宿桓快步走回席间,轻声将方才所见所闻都说与程怀憬。最后总结道:“倒是比昨夜见着的那位,要强上许多!”
程怀憬看向宿桓。虽是唇角挂笑,但是一双桃花眼底却寒意森然。片刻后,殷红薄唇微勾,却是笑了。“此子……甚好!”
门外响起掀帘声,十四郎怀中抱着那个锦盒,已经快步进来了。
“阿淮,可要打开看看?”
十四郎将锦盒放在席间,抿了抿唇。
“既是特意送来,不好不看。”程怀憬垂眸,笑了一声。
十四郎便依言起身。“阿淮你且先退后!”
宿桓护着程怀憬退开,十四郎从腰间拔出长剑,以剑鞘轻挑锦盒。盒盖啪嗒一声,打开了。
锦盒里头鲜血淋漓,赫然是颗人头!
面色惨白,吊梢眼,菱角唇。正是昨夜前来挑衅的那个郭家娈.童!
十四郎突然失语,道袍领口处喉结滚动,转头,愣愣地看向程怀憬。
程怀憬也是一愣,片刻后,垂下眼皮淡淡地道:“呵!果然……”
后头的话照样是咽下去了。
郭捷敢杀这娈.童,显然是不惧他那嫡六兄郭盈的。看来昨夜撞见的浪荡子郭盈没什么用处,倒是这位野心勃勃的小七郎郭捷……在此人身上,大可图谋。
于是程怀憬沉吟片刻,终于展颜,桃花眼底亮得惊人。
“看来须给那位郭小七郎,回个信!”
宿桓喉口滚动,声音粗哑的厉害。“以人头立状,这位,果然好手段!”
程怀憬挑眉沉吟,最后望了眼十四郎。“既然他派人亲自送礼到驿馆,阿四,也得麻烦你去郭家再走一趟!回个信。”
“回什么?”
“你便传几句话即可!”程怀憬微微一笑。“你去着郭家门前,想必那位小七郎早已命人在门前等候。你寻个妥当人,与他说一声——郭小七郎的这份心意,程某心领。待他日倘或有用得着的地方,但凭小七郎一言。”
顿了顿,又缓缓地笑道:“君子一诺,驷马难追。”
“这人头?”十四郎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显然对于被鲜血弄污了的席面耿耿于怀。
程怀憬微一阖眼,默了三息,才淡淡地道:“阿四你出去的时候,一道扔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秦肃:孤什么时候登场?
程怀憬:都加更了,王爷你再等等。
秦肃: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程怀憬:算了,这么傻,王爷你还是别来了。
秦肃:孤什么都傻,就是抱媳妇儿不傻!
(痴汉脸,今夜满屏嘿嘿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