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49

乾元二十三年十月三十,酉时。

南阳城,驿馆内。

程怀憬自认身边有武功天下第一的月南华,又有自小陪伴的十四郎在,见郭家豢养的这个娈.童冲过来时,心内浑然不惧。

他只觉得可笑。

所以漫然地,桃花眼底微动,薄唇半勾,似笑非笑。

他这张脸实在长得太过招摇!那娈.童本是冲月南华来的,冲到席前,硬是改了个方向,突然将手指向程怀憬,吊梢眼角戾气大盛。

“不对!把他给我拿下,狠狠地打!”

部曲们奔过来,刀兵哐啷乱响,靴子踏在木地板上格外地沉。

程怀憬不料这蓬由月南华点燃的野火,居然殃及他这条池鱼!殷红薄唇微分,“呵”了一声,眸光转向十四郎。

桃花眼底寒意乍现。

酒席间剑拔弩张,十四郎手搭剑柄回身冲过来,月南华斜眼观望,而那骂人的郭家娈.童葱白指尖就差点到程怀憬锦衣了……门外突然哗啦一声!

宿桓大步流星走过来。

席间气氛不对!驿馆仆童们瑟缩成一团。几十个陌生的带刀部曲气势汹汹,呈雁字型掩杀,眼瞅着就要冲程怀憬下手!

宿桓也不及说话,手脚已经先开始动了。风卷残云似的,噼里啪啦,人如利箭穿行而过,空手夺了十几个人的兵器家伙,随后掷在地上。

他这一路闯,一路扔,一路打。郭家的部曲仆从们被他逼的,潮水般朝两边分开,竟然给他冲出一条宽阔的通道来!

宿桓直冲到程怀憬面前,转身,立刻用宽阔的后背挡住程怀憬。

然后拧眉,冲那个身穿道袍的娈.童怒道:“何方竖子!胆敢惊扰我家大人?”

宿桓动的时候,那穿道袍的娈童越发叫的凶猛,戾气激荡的一双吊梢眼都红了。

“给我狠狠地打!”

话是这样喊,那娈.童却脚跟后转,拼命往门外退。手搭在门环,眼看着就要推门跑出去。

十四郎蹭一下窜到门边,剑柄顶入那娈.童咽喉。

“你……你要做什么?”

那娈.童吓得脸色一瞬间雪片般的白,唇色都淡了下去,双腿簌簌发抖。

十四郎斜眼。片刻后,突然抬手掩鼻。

一股骚味传来!

那娈.童竟然吓得尿了裤子!

程怀憬失笑。这娈.童虽不上台面,但好歹是南阳郭家的人,既能知晓李仙尘去琅琊王氏退婚,在郭氏族中想必还是个有用的棋子。倒不好逼人太甚!

于是他抬手,对虎视眈眈的宿桓道:“先生,且缓一缓!”

然后又朝十四郎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十四郎缓缓地将剑柄放下了。

那娈.童立即瘫坐在地。噗嗤一声,□□内的污秽直接坐了满屁股,染污了长裤。

十四郎往旁边滑开半步。

月南华越发受不得,蹭地站起身,皱眉,觑那娈.童的眼神冰冷冷,似乎在瞧一具死尸。

“月先生,你也再忍忍!”

当着南阳郭家的部曲仆从,程怀憬恐这几位身份被人识破,一律唤“先生”。

然后他又微一躬身,双手拢袖,冲门边坐在地上颤抖不能言的娈.童道:“在下河间士子程怀憬!此番携了府内诸位先生去淮地赴任,路过南阳,不意冲撞了……”

他沉吟片刻,随后含糊一带而过。“既是伤着了,某这就命人雇马车送你们回去!”

他眼下在说什么,那娈.童压根听不见!直抖着双唇,似哭不哭。“你、你……!”

“你”了半天,也说不出后头的话。

程怀憬抬身,转向郭家众部曲仆从。“某当亲自去郭家登门赔罪!”

那些部曲本就是护着这娈.童的。但娈.童而已,到底不是郭家正经主子!眼下见程怀憬发话,又觑他一身锦绣褒衣,是个官身,便就坡下驴,纷纷地将刀兵都收起来。

程怀憬冲十四郎点了个头。“阿四,且让驿馆寻几辆马车。”

顿了顿,又道:“多寻几辆车!”

那娈.童身上一股骚臭,想必是没人肯与他同行的。因此单独将他放在一辆车内。

程怀憬等人则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浩浩荡荡,迤逦往南阳郭氏祖宅驶去。

**

六级台阶,三对门当。

南阳郭家门前灯烛辉煌,门楼两侧各置着一人高的鎏金巨烛台。那烛台似是连蔓生长的金树般,枝繁叶茂,每个枝桠处都有火烛。扑面而来一股富贵气。

程怀憬勒马驻足,目光投在抱鼓狮子门当纹饰,良久,笑了一声。随后转头朝向十四郎,微微颌首。

十四郎自动自觉地翻身下马,从怀内掏出拜帖,走到门前递给南阳郭家门童。

那仆童接过,见落款是河间士子程怀憬,顿时惊了一下,抬头快速溜了这一行人。在马车后头,遥遥的,二十来匹马居然是自家仆从部曲!

看门仆童顿时慌了,忙道:“可是我府上有人犯了事,惹了程家郎君生气?”

十四郎抿唇。他自幼在神龙山习艺,神龙山虽说属江湖隐门,金道人平常也教他们些国策术数,但到底是个性使然,他与人平常接触不多,言辞也颇为木讷,因此顿了一顿。

还在找措辞。

郭家门童却会错意了,以为十四郎这是不高兴。在高门世家之间,这样连话都不肯通传的,想必对方是恼怒异常了!

仆童立刻道:“知晓了!阿奴这就进去禀报我家郎君们!”

说罢,躬身趋行,脚步匆匆入门而去。

不多一会儿,重又出来,身后跟了两个带刀部曲。

两个部曲与十四郎一会面,彼此都惊了惊。郭家这俩部曲与十四郎见过!当年,也都曾是江湖上颇负盛名的侠客,不知为何却隐居于南阳郭家做了部曲!

十四郎冲两人一拱手,道:“也没什么大事。是我家小主人坚持要登门赔罪!”

程怀憬原本说的是来负荆请罪,十四郎刻意将这话语说得模糊。那两个部曲摸不准,又见程怀憬立在马边如同玉树般璀璨,越发不敢怠慢,连忙低下头。

“里头请!郭家小六郎君已经在院里了。”

众人聚集了后,穿过三进门九曲廊,又过了庭院,沿途不时有提着灯笼巡视的部曲。见到贵客来,都纷纷手按刀柄行礼。

又行了盏茶功夫。

淅淅沥沥的,前头传来酒液倾倒声,空气中弥漫着馥郁的杜康酒香。

程怀憬抬眉。入目是灯下花树璀璨,有假山半挡在众人面前。

在假山石后头有个青年男子高声笑道:“五叔诚不欺我!这杜康倒入山泉时,有钟馔之香。就连这假山流泉,竟也染了酒香!”

哐啷一声。

那青年男子掷下酒觞,哈哈大笑,这才从假山后施施然转出来。

青年男子转出来时,一股酒香扑面而来。交字领扯的极松,衣衫斜斜挂到小腹,外头倒是披了件翠羽织锦的大氅。脚步踉跄,眼眸微红,整个人醉了足有十分。其中三分,是因为杜康酒饮多了。另外七分,却是因为服了过量的丹丸散。

他此刻从假山石后头转出来,一眼就觑见个锦衣美貌少年,像是立刻惊住了。

“呵呵,就是你!”

他拿手指着程怀憬鼻尖,又往前栽了一步,随后大笑道:“今科魁首河间士子程五郎!”

“正是区区在下!”程怀憬躬身施了个士子礼。

那青年男子却漫不经心地打掉他的手,整个人挤到程怀憬面皮前,涎着脸笑道:“生的当真不错!我那表哥别的本事没有,这品鉴美人的功夫,倒是一流!”

这话原本也没什么,但是他在说“品鉴”二字的时候,特地加重了语调。

腔调古怪,笑意下流,完全是说的帐底风月品鉴。

程怀憬倒还好,跟在他身后的十四郎面色一变。手按在剑柄蠢蠢欲动,恨不能立时将这人当场诛杀。

宿桓也不太淡定。

在宿桓心里,他认为,主辱臣死。他既选择这个少年为主,少年叫人如此羞辱,于他而言也是莫大的冤屈!于是环眼暴突,牙齿咯咯作响,恨不能当场手撕了这郭家郎君!

月南华唇角微掀,似笑非笑。心里头既想瞧程怀憬笑话,又怕回头十四郎跟他闹腾,所以那抹笑硬生生憋在唇角,反倒显得他面色分外古怪。

这郭家郎君一语调戏毕,抬起头,这才发现程怀憬身后跟着的三人瞧着都不像等闲人物。叫丹丸散与杜康酒灌醉了的脑子稍微清明了一瞬!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笑容挂在嘴角落不下来,一瞬间结结巴巴。“前些日子宫中我、我那个表哥……”

话说了两句,倒是喘了三回,而且前词不搭后语。

程怀憬挑了挑眉,主动给他递话。“郎君说的表哥,是当今二皇子吧?”

“正是!”

那青年男子大松了口气,缓了缓,终于报了名姓。“某是郭家大房嫡六子,唤郭盈。”

程怀憬抬眉,笑了笑。

“二皇子曾经来信,说是沿途倘或程家小郎君路过南阳,嘱某务必要关照些个!只是不曾想,某尚未及吩咐家仆去寻,程小郎君倒主动上门来了!”

这番话,到还算得体面,言辞也颇清晰。只是语气依然不太好。

“确实不巧!”程怀憬笑吟吟地掀动两片薄唇,桃花眼底动了动。“倒真是今日才入得南阳,在驿馆歇下,原本打算择日登门拜访。不想,今夜某属下先生吃多了酒,竟与贵府的一位童子起了冲突。”

“童子?”郭盈淡眉高挑,一脸茫然。

程怀憬侧头转眸。

十四郎将按在剑柄的手放下,抿唇,然后一声不吭地退出去。

不一会儿,就领着那个穿着道袍的娈.童以及二三十个郭家部曲一道进来了。

那娈.童却是颇有心计!因为在驿馆污了裤子,恐回府遭人耻笑,特地回去换洗了衣衫。此刻依然是宝蓝色道袍,领口却敞着,里头也没著深衣,灯火打在脖颈下,露出大段浅粉色的娇嫩肌肤。

此刻见到郭盈,顿时菱角唇一扁,泫然欲泣。

郭盈一愣,再觑自家的那些个部曲家仆,各个都是面色惶惶然如丧家犬。顿时心下警铃大作!

再抬头看向程怀憬时,神色颇为不愉。有意无意地,朝假山后头瞟了几眼。

“郭家小郎君言重了!”程怀憬淡声道:“谈不上得罪,只是这冲突,须得当面向郭家郎君们解释一番。”

他说的是“郎君们”,话里话外,都是想借机将此番登门的善意,传达给宫中的二皇子。

郭盈不是傻子,他只是今夜丹丸散服的有些多。在灯柱下,他抬眼乜向程怀憬,似笑非笑。“哦?如何个得罪法?”

“便是如此这般……”程怀憬约略将席间冲突说了下,倒不曾隐瞒,只是在说完事情原委后,顿了顿,又道:“是某这边的先生言词不当,所以,特地带他们来向郭家赔礼!”

月南华顿时面色不好看。他平生向来是肆意江湖,快意恩仇,从没谁能强压着他低头!

但是他还不及发作,一只稳稳的手突然握住了他。

转眸,十四郎向他摇了摇头。

月南华憋了口气,强忍住,没有吱声。

就见程怀憬又唇角含笑地对郭盈道:“不知郭家小郎君,预备如何罚某?”

“罚你?”郭盈呵呵笑了两声,转头,眼眸乜斜。目光所及处,娈.童眼底湿泪欲流不流,菱角唇微张,似是在求他搭救,又似乎,是前几次与他偷偷地躲在假山石洞内欢.好时的神态。

要哭不哭,眼睫泛泪。灯火打在娈.童大片肌肤,似乎也触手生温。

郭盈下.腹一热,欲字上脸,顿时看程怀憬一行人就不再顺眼了。再者说,这位姓程的少年,就算长得再美,可他吃不着!但凡吃不着的,都与他无干!

于是郭盈冷笑连连,话语突然间转了个腔调。

“河间士子程家五郎,唤程怀憬。以束发幼龄,夺了长安今科魁首。便是连我那位堂妹夫顾长期,也反复再三地来信,叮嘱我郭家务必要与你结交!呵!程家五郎,某如何敢怪罪得起?”

阴阳怪气,笑容满是讽刺。

程怀憬挑了挑眉,正在打腹稿,斟酌如何接话。假山石后头郭家豢养的清客们终于抬步,慢慢踱出来,见状团团的躬身拱手,打了个圆场。

“郭六郎,且先将客人让进花厅喝茶才是!”

郭盈却傲然地抬头,从鼻孔里嗤出两道冷气。“夜色这么深,如何还能留客吃茶?”

竟然直接下了逐客令,是要把程怀憬一行人赶出去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程怀憬:端盘瓜子看戏

娈童:操!这里还有个更漂亮的!打他!

月南华:?

程怀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