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嘟!咕嘟!
木桶冒出水泡。雾气中宿桓长发披散,身子往热水里头又缩进去半截。颇有些不自在地道:“……你且先出去!”
程怀憬安然坐在绣凳上,手臂微伸,身后两个仆童替他揉肩捏背。桃花眼微阖,半晌,幽幽地道:“你有的,我都有。宿大夫还怕什么羞?”
“你——!”
宿桓语结。片刻后终于找着说辞,浓眉怒到张扬,大声斥责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此前在田间陇头,”程怀憬睁开眼,挥了挥手,仆童们陆续躬身趋行,悄然退了出去。随手将房门掩上。
南阳城客栈厢房内,一时间只剩下冒着热气的木桶,以及对视无言的两个人。
程怀憬这才淡淡地道:“……当日宿大夫,可是半个字都不肯问!”
说了半天,还是没告诉他到底姓甚名谁!宿桓拧眉。
“某倒是愿与宿大夫倾盖如故,只可惜,宿大夫始终不肯给个机会。”
“你待如何!”宿桓双眼血红,呼吸粗重。对这少年颠倒黑白的本事又领教了一回!
程怀憬漫然以手指轻叩虚空,姿势似在执棋,又似拈花。然后,忽然自绣凳倾身,往前凑近了三寸。
夭夭桃花面,锦绣褒衣上裹着一段若即若离的寒梅香。
宿桓呼吸越发粗重。
“某心中所求,”程怀憬殷红薄唇微启,挂着一抹吟吟的笑意。“不过是想让宿大夫,能够随某一道去淮地赴任!”
“淮地到底有什么,值得你这样处心积虑?”
“淮地呀,”程怀憬笑着叹了一声。“经年干旱,去往长安的谍报却刻意被人押下。当地民叛已起,怕是不久,就要有大变故。”
“既是朝廷谍报都被压下,”宿桓冷笑。“你一个新官儿,还没上任,又如何知晓里头细节?”
程怀憬定定地看着他,然后突然一笑,摇了摇头。春葱般的食指竖在唇间。
“嘘!天机不可泄露。”
宿桓冷笑不已,准备再讥讽几句。绣凳上的少年突然站起来,然后走到木桶边,春葱般的指尖轻搅,热水漾起一圈圈微澜。
宿桓立刻紧张起来,跑到唇边的话都溜了。高大身躯往水下一沉,慌道:“你、你要做什么?”
程怀憬将沾了热水的手指抬起,轻擦宿桓赤红充血的眼底,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
“宿大夫,我知你心里头有恨。可你这样糟蹋自己,藏身于污秽之中,难道你那死去的娇妻稚儿就能活?又或者,你那满门被戮的宿家人,就能从坟头里头爬起来,与你喝一声彩?”
“你……!”
宿桓喘了半天,说不出“你”什么。
乾元十八年,宿家满门抄斩,最初的起端不过是因为……宿桓父亲在朝堂上向渌帝当堂直谏。宿桓父亲掌郎中令,斥责渌帝荒.淫,耽于美色,又兼酷好炼丹,废了朝政。渌帝勃然大怒,竟然命甲兵当庭杖责。
梃棍下,血肉飞溅。
郎中令死于金殿杖杀。随后牵枝挂叶的,陆续又扯出数十宗大小案子来。宿家被封查,满门子弟,连同妇孺在内,竟无一幸免。
宿桓彼时恰好在秦岭处访友,待得到消息时,他怒不可遏,当场就要策马回长安。那位挚友死命摁住他,然后修书一封,又备下斗篷马车,连夜送他去投奔弘农杨家。
再然后,他一年复一年地,怨仇郁结于心。
活不好,死不得。
可他恨的是当今,是龙椅上的昏君!这个年纪轻轻的士子新官儿,又凭什么敢允诺他“以血还血”?!
盘桓于长安达百年的宿家高门被连根拔起,上下三百余口,只逃出了他。他那尚在襁褓内的幼子以及新婚娇妻都一并被戮,此事乃他心中至痛,他不知这个少年为何能以如此漫不经心带笑的语气说出来!
……他、凭、什、么!
藏于热水下的大手霍然暴起!宿桓赤.身冲出来,脚下踏着淋漓水渍,右手臂一直朝前伸。笔直的,如同一支长杆缨枪。
程怀憬滑步后退,广袖翻飞,翩然如一只彩色蝴蝶。无论宿桓如何冲杀,都无法近他的身。
厢房内脚步声错杂,宿桓每一步都似有千钧之重,铿锵有金石音。只可惜每次他都棋差一着,大手刚碰到那片锦绣衣角,少年就斜斜地朝另一个方向避开。有那么几次,甚至欺近他身侧。
少年春葱般的指尖轻搭在他肩头,薄唇间嗤地冷笑了一声。
竟似是故意在逗弄他。
又或者,只是不屑与他交手。
半个时辰后,宿桓终于累了,放下手,怔怔地看向程怀憬。蓦然仰头哈哈大笑。
“如今……就连你这个竖子小儿,我都杀不了!”
笑声惨厉,戾气震荡房梁。
程怀憬漫不经心地往后又飘了几步,然后拢袖淡然道:“宿大夫天生神力,且才高八斗,只是这几年荒废太过!某不过是捡了个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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厢房打斗声终于惊动了隔壁正在酣战的月南华与十四郎。
十四郎奋力跳下床,匆匆叩响厢房门,紧张地道:“阿淮,你没事吧?”
月南华没能拉住人,只得趿拉着鞋袜追过来。来得匆忙,只裹了件外袍,倚门冷笑道:“龙十四,你紧张什么!你家那位小主人命硬着呢!阎王爷都不敢收!”
十四郎不管不应,哗啦一声,推开门进来。抬头见宿桓赤着身子,站在距程怀憬三四步的地方,顿时快步上前,将程怀憬整个人护在身后。
呛啷一声,长剑出鞘。
“不干他的事!”程怀憬轻轻拨开他。“阿四你且先出去。”
“呵呵!”月南华抱臂倚在门边冷笑。“我就说嘛,龙十四你这是狗捉耗子,瞎操心!”
月南华原本是月氏国人,对于这中原的俗谚不是很精通,因此这句说的颇有些不伦不类。
十四郎却置若罔闻,长剑指向宿桓,如临大敌。
宿桓足笑够了,才淡然地将眼光觑向这三个人,目光逡巡,缓缓地道:“你们当真有法子,能替我平了这心中冤屈?”
程怀憬见他终于接话,心下一松,含笑颌首。“倘若宿大夫来投,某自当不负!”
却是提了个条件,还是要押着宿桓陪他一道去淮地赴任。
宿桓终于颓然地惨笑一声。“好!就……信你这一次。”
程怀憬轻巧地转了个身,推十四郎往外头走。“你与月城主先下去,叫好酒席。今夜,好好的给宿大夫接风洗尘,去去晦气!”
十四郎抿唇,缓缓收剑归鞘。走了两步,手搭在门环上,又不放心地回头多看了一眼,皱眉道:“去寻件衣裳穿上!”
语气不善,恶狠狠的。都是冲着宿桓。
宿桓一愣。
程怀憬笑道:“晓得了!你们且先下去!”
十四郎与月南华终于走了,只是彼此擦肩,神色都有些不愉。十四郎反手推月南华先去了隔壁,想必是催他更衣。
程怀憬掸了掸衣袖,身后宿桓突然沉声问道:“我遭如此横祸,为何你还能笑得出来?”
抬步往外的身形一顿。
程怀憬缓缓回头,侧眸乜向宿桓,然后殷红薄唇微启,嗤笑了一声。“你只道你是天底下最惨的那个!”
他顿了顿,又冷嘲道:“须不知,这世上比你苦的人,可多的是!若是个个都像宿大夫这样怨天恨地,是个人都知道你背负血仇,还如何……杀得入朝堂,手刃仇敌!”
宿桓语塞,随后悚然一惊。再抬头看去,那个珠玉般琳琅的少年已经振衣离去,头都不曾回。
厢房内,静得只能听见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灯烛微弱地闪了一下,噼啪,爆了朵烛花。宿桓低头,看了看全身上下,又环顾四周,沉吟半晌,最终还是缓缓地取下搭在架上的帛布,将身子擦干,换过衣裳。
关门的时候,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也笑了一声。
“呵!”
他从来都是受的世家礼教。从没人与他说过这样的话。更没人敢应下他,有朝一日,能血洗朝堂,手刃昏君!
这少年……
宿桓一愣,手指轻叩门环。他又忘了询问这个少年的名姓!
**
南阳这处驿馆,上头三层楼都是住宿厢房,最下面一层是厅堂,二楼则是放置雅间。十四郎在门口迎着程怀憬,微有些局促。“阿淮,今夜驿馆客满,只寻了一处雅间,但是……旁边还开着席。”
“哦?”程怀憬挑眉。
十四郎凑近了些,附耳低声道:“是南阳郭家的人。”
程怀憬微微一愣,随后了然。“无妨!”
十四郎顿了顿,又道:“用屏风遮了,他们须见不着我们。”
“便是见着了,”程怀憬举步往前走,回头一笑。“也没什么!又不是见不得人。”
到得那里,月南华早已屈腿漫然坐在席间。见他们过来,不过是略抬了个头。旁边仆童跪坐于席,酒宴流水般地上来。两侧青铜侍女跪坐烛台上燃着火烛。
程怀憬衣裳整齐地跪坐于席,转头,向十四郎道:“阿四你且一道坐吧!”
从前只得他俩人,十四郎总是以护卫部曲自居,从不肯入席。如今既有月南华同行,又多了个宿桓,程怀憬想借机将十四郎身份扭过来。
十四郎抿了抿唇。
月南华目光立刻锐利地投过来。
十四郎快步上前,想了想,到底还是在对面紧挨着月南华的位置,也学程怀憬那样肩背绷得笔直,跪坐于席。
月南华这才稍微平了些气,抽了口旱烟,款款地喷出一口白雾。
隔着屏风,旁边那席却甚是热闹,人语喧哗声不时传来。夹杂丝竹歌吟,有个少年在那里神气活现地说着什么。
程怀憬原本不想搭理,但是耳内突然间飘入李仙尘的名字。
“……好叫你们晓得,”那少年快活地笑道:“最近陇西李家出了件丑事!”
“哦,什么丑事?”有人哄笑着接了句。
“就是那素来以狂生才子著称的、号仙尘的那位,李家二十三郎!”
程怀憬银箸一顿,微微向前倾身。
“……李仙尘,与琅琊王氏女自幼就订了婚约,本来今年腊月就该去请期完婚。谁晓得这次入了长安城后,不知道瞧上了什么人,竟拧了性子,一心一意要去琅琊王家悔婚!”
“这可有好戏瞧了!”有食客敲着碗筷笑道:“那琅琊王氏向来骨头硬的很!又以清名自负,最恨旁人打他家脸!”
“就是这样说嘛!”那少年又得意洋洋地道:“所以这次,李仙尘吃了不少苦头!听说是打着赤膊负了一捆荆条上门的。”
“果真有此事?”
“谁还骗你不成!”那少年急了,屏风后传来酒盏落地以及推搡起身的声响。随后那少年竟哗啦一下,掀开屏风就要往门外走。
他从屏风后转出来时,一身崭新的宝蓝色道袍,头上也梳着道髻,但是步伐散漫醉眼乜斜,显然不是个正而八经的道家子弟。
十四郎因此多看了几眼,眉头深皱。
月南华顺着他目光望过去,忍不住讥笑了声。“又一个披着道袍的娈.童!”
“你说谁呐!”少年猛地回头,尖声骂道:“哪里来的杂碎?敢骂小爷我!”
这口浑话不干不净,越发证明月南华刚才所言是真的。
程怀憬抬头,入鬓长眉轻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娈.童已经张牙舞爪地冲他们扑过来。
许是见娈.童发怒,屏风后头哗啦啦竟然围过来二三十个部曲家仆!气势汹汹,大张着双臂,呈雁字型朝他们这席冲过来。
那娈.童越发嚣张,尖声叫骂道:“你们都上!给我撕烂他的嘴!”
作者有话要说:十四郎:不要脸的宿桓又光着呢!
月南华:嘘,有人找你对象我的麻烦!
程怀憬:咦?这世上居然还有活人敢找月城主麻烦?端盘瓜子看戏.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