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低垂,暮色四合。
车马辚辚的,渐渐地翻过秦岭,出了长安外。又行了几日,抵达洛州与雍州交界的上洛郡。
程怀憬掀开马车帘,对驱车的十四郎道:“阿四,且停一停!”
十四郎稳稳地抖了抖缰绳。马蹄轻踏,车停于上洛郊野。
月南华斜倚车壁,也懒洋洋地睁开眼,朝外觑了一眼,见田野荒草丛生,阡陌间稻谷稀稀拉拉的,无人打理。不远处村落里有炊烟升起。但这日暮黄昏,既无农夫荷锄归,也没见耕牛铁犁。
前些年诸侯国割据,建制混乱。虽经应天立国百年,上洛州官却依然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朝廷文书到了此处,朝令夕废,算是个荒寒地界。
近十年,附近弘农杨氏势力趁虚而入,将此地纳入囊中。上洛百姓或可不听州官令,却没人敢不听杨氏驱使。在弘农杨氏地盘,他们这一行人原本就该先去拜访杨家,然后再出境。可是沿途行来程怀憬让他们马不停蹄,压根没逗留的意思。
眼下这是为甚?
月南华不知田野有什么,引起了程怀憬注意。只得再仔细地将目光从远及近收回来,在陇头坐着个人。
月南华眸光锐利,笑道:“小程公子当真是宅心仁厚!怎么,莫不是要下车与这乡野农夫攀谈一番?”
程怀憬略一颌首,也不搭话,转身哗啦推开车门。竟不及等十四郎搀扶,跃下马车,匆匆地走到路边。
田野陇头,阡陌纵横交错。有个耕夫正赤脚坐田边,发髻散乱,葛裙衣不蔽体。这耕夫脸半侧,眼微阖,口中高歌道:
“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采,带利剑,厌食而财货有余,是谓盗夸。
盗夸,非道也!”
程怀憬垂手立在一旁,静静地等他唱完了,才温声道:“先生高义!”
然后拢袖,居然朝那耕夫行了个士子礼。
车内月南华挑眉,索性也跳下车,抱臂斜倚于车门。想瞧瞧,小子又玩什么戏码!
那耕夫一曲歌毕,撩起眼皮,见身旁站着个褒衣玉带的士子,且韶龄盛颜。倒是微微一怔。
但他也只怔了那么一怔。
随后站起身,拍拍屁股,顺手从陇间捞起铁锄扛在肩头,竟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程怀憬忙疾步上前,又跟在那耕夫后头追。
“先生!且留步!”
那耕夫理也不理他,肩头扛着烂锈锄头,赤脚专往烂泥地里踩。黑泥浸污了程怀憬脚下的乌皮靴,他却丝毫不顾,只提起衣带,追的越发促急。
“先生且等等!某有一言,当与先生明说!”
“你唤谁先生?”
那耕夫终于回头,语气蛮横。“谁又爱同你说话?去去去,一边去!”
说着伸手向前,猛地将程怀憬推了个趔趄。
那耕夫身形压过来,横眉竖眼,几乎恨不能卸下锄头打他。趁着两人身形交错的一瞬间,程怀憬猛然高声喊道:“宿大夫!”
耕夫拎起他衣领的手一松,霍然朝后踉跄退了几步。烂泥污到小腿,脸上胡须杂乱,藏在蓬发下的眉目却抖了抖。
一双眼睛泛起血色。
耕夫回过神来,朝程怀憬惨笑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宿桓,宿大夫!”程怀憬掸衣,抬眉从容地与他对视。
“乾元十八年冬,宿家满门抄斩,只余长子逃亡于野。宿家长子身高九尺,两膂有神力,曾任郎中令下大夫,掌宫殿掖门户,唤……宿桓!”
宿桓急促喘息,片刻后,双眸转为血红。他冷笑着看向程怀憬。“你懂个屁!”
程怀憬一愣,挑眉。
宿桓又冷笑不已。“宿家被满门抄斩,关我屁事!这个叫什么宿桓的,又关我屁事!”
对程怀憬道破的身份,矢口否认。
“宿家满门死于上谏!”程怀憬继续劝,唾面自干。“此乃义举!正所谓,人欺人,天不欺人……”
“这应天亡了,或兴了,又关我屁事!这老天爷要是真有眼,怕是也早瞎了!”
宿桓一连几个“屁”出口,扛着锄头大步朝前走。破烂的葛裙迎风招摇,几乎能看见围布裙下白得发光的两条长腿。
程怀憬在后头,静静地又喊了一声:“宿大夫!”
宿桓置若罔闻。
“我这次将前往淮地!”风遥遥地将程怀憬语声送出去。“那处干旱连绵,民不聊生,但是朝廷却……”
宿桓脚步微顿。
“朝廷却要他们死!”程怀憬带笑叹了一声,随后又重重地重复了句。“上不仁,视黎民为刍狗!”
宿桓终于缓缓回头,勾唇冷笑。“那又与我何干?”
“难道你就不想……”程怀憬拢袖,挑了挑眉。“就不想借此机会,狠狠地,扇朝中那些自以为是的贵人们一个大耳光?”
“朝中贵人?”宿桓缓缓回头,声音越发冰冷。“你指的是谁?”
“宿大夫心中恨的是谁?”程怀憬了然,挑眉笑了一声。“某指的便是谁!”
春葱般的指尖微竖,朝天空一指。
宿桓拧身,回头看向程怀憬,目光沿着那根春葱般的指尖往上。少年指尖柔润,似是娇养于金堂内的芝兰。
宿桓呼吸粗重。
程怀憬漫不经心地立在原处,收回手指,拢袖,桃花眼底波光潋滟。他立在这秋日,荒蛮的阡陌陇头,便硬生生地,给他立成了朝堂金阶玉柳的奢靡味道。
大约过了一盏茶功夫,宿桓终于还是抬脚,朝他走过来。越走越急,赤脚重重地跋涉于田间黑泥。
“你有什么把握?年纪轻轻,敢口出狂言!”
“某没有把握。”程怀憬偏头笑了笑。“但是宿大夫眼下曳尾于泥涂,岂不是更没时运?”
”呵呵!”宿桓冷笑,还待嘴硬几句,就听程怀憬蓦然又冷声。
“宿大夫,今日你若愿随某一道去淮地,他日……某必助宿大夫,以血还血!”
一语出,就连风声都萧杀。
宿桓呼吸迫促,血红双眼死死盯住程怀憬。蓦然扬起头,哈哈大笑。
“我为何要辅你?你自去以血还血,关我屁事!”
宿桓掉头就走,大步流星。赤脚溅起黑泥,泥水飞溅,毫不顾忌地染污了程怀憬的锦绣褒衣。
程怀憬这次却没追。他负手于后,冷笑了一声,突然扬声喊道:“阿四!”
十四郎立刻影子般飘过来。同时飞跃过来的,还有一袭朱衣红云般的不羡山主人月南华。
程怀憬眼皮轻撩,殷红薄唇轻启,冷笑道:“将他给我拿下!”
对于程怀憬的命令,十四郎向来言出必行,从不问理由。青衣刚动,红云就漾开了。
月南华不愿十四郎受伤,只能比他更快!手指轻弹,便将十四郎轻柔地推开,然后白铜旱烟袋杆子出手,朝宿桓后背心疾飞而去。
宿桓只听见耳边轰轰,好像是漫天红云朝他砸下来,身子被迫往前扑地。再然后,背后一麻,两眼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月南华将宿桓拦腰拎起,奈何葛布裙实在太破!这一抓,滑.溜溜的,直接触到了肌肤。而且他抓的甚不是地方!小指尖溜到了宿桓下丹田三寸。
“噫!”月南华立即皱眉,嫌弃道:“真脏!”
扬起脸,一脸悔不当初。“龙十四!”
“这种粗活,阿月以后还是让我来吧!”十四郎抿唇,利落地接过昏迷不醒的宿桓,将他拦腰夹在腋下。
两人再次双双回到程怀憬身边,嘭一声抛下宿桓。十四郎不动声色地从怀内掏出块布帕子,低头替月南华擦手。月南华眼眸半垂,落在与十四郎交握的手指,勾唇轻笑。
程怀憬蹙眉,目光落在自家被田间黑泥染污了的金革玉带。片刻后,忽尔也一笑,淡淡地道:“把这人,绑在马车顶上!”
“不放车里?”十四郎诧异。
“呵!就绑在马车顶上!好让这日头晒一晒,雨水淋一淋!发了霉、烂了根的东西,不受些阳光雨露,怕是不得活!”
程怀憬说的是深藏于宿桓心底那颗复仇的种子,经了灭门惨案后,藏匿的太深。不受些气,不被人逼一逼,怕是这人此生就此荒废了!
再然后,便如前世他所听闻的那般。在乾元三十三年冬,大皇子代帝出巡上洛,宿桓只身行刺,十步杀一人,最终却力竭被获,叫皇子随行的众甲兵们搠成了刺猬。
但是十四郎没经历过这些,听了后,似懂非懂,只挑了挑眉,随后抿唇。
“好!”
马车轱辘转动起来,辚辚地驶过荒郊。
**
乾元二十三年十月二十九。
宿桓终于艰难地动弹了下手指,眼皮抖了抖,勉强睁开一条缝。
烈日骄阳,光线刺得他睁不开眼。
“唔……!”
车内月南华双眼一睁,转头看向程怀憬,喷了口白烟。“他醒了。”
“且随他去!”程怀憬拢手于袖,垂眸冷笑一声。“他既要做那与世无争的高人,就且让他做一回!”
月南华眯眼。“他昏睡了一天两夜,怕是要饿。”
程怀憬勾唇,桃花眼底微澜乍起。他定定地望着月南华,半晌,殷红薄唇微分。“月城主何时这样好心?”
“……主要是,”月南华又喷出一口白烟,漫不经心地道:“这人脾气不小!怕他要闹龙十四!”
“呵!”程怀憬冷笑,食指微屈,叩了叩车壁。
十四郎果然停下车。
“咱们带的最劣的酒是什么?”
十四郎微愣,然后扭头对车内低声道:“离开长安时,各家都送了许多酒水。尤其是那个姓游的,从宫里拎了十几坛玉液酒。最差的……”
语声微顿。“大约是杜康。”
“杜康?”程怀憬挑眉,倏地笑了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正好!”
“阿淮可是要我送酒与他喝?”
“不!”程怀憬带笑摇头,语声森寒。“阿四你且拿上满满一坛杜康,淋头朝他浇下去!”
月南华眉头一跳。
“须记着!”程怀憬身子往后一松,靠着车壁,静静地道:“千万莫让他喝着一口!”
三息后,马车前栏传来十四郎沉稳的声音。“好!”
月南华便坐不住了,红衣一撩,收起旱烟袋别在腰间,作势就要下车。程怀憬却淡淡地道:“月城主,某劝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哦?”月南华眯眼,语气不善。“为何?”
“朝堂上的事,”程怀憬眼皮半阖,语气淡漠。“与江湖无干!”
“你!”
月南华勃然变色,柔韧指尖前探,倏地捉住程怀憬衣领。再探近半寸,就能碎了他咽喉。
程怀憬却笑得越发漫然了。“阿四又不是你的禁.脔。在同你认得之前,他先认得的我!”
“……你想与我争龙十四?”月南华语气变了。
“不!”程怀憬摇头。“只是这夺心一道,并不是月城主你事事跟紧了,就能防得住人家不跑的!”
月南华一愣。
“……月城主,”程怀憬叫他指下劲风迫压喉嗓,忍不住咳了几声。“阿四生性不爱说话,他有许多事,不曾与你说过吧?”
琥珀色的猫儿眼微动,月南华眼尾上挑,神色难得犹豫。
“古人言,甚爱必大废。你总不能事事都替阿四做了。”
月南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车顶传来剧烈挣扎声,随后是酒液灌下,淅淅沥沥。
一息后,从他们头顶传来宿桓的怒骂。“竖子!小儿!匹夫!”
一声声,不绝于耳。
程怀憬衣领叫人拎着,耳边又是人在骂他,他却浑然不在意,只扯动两片殷红薄唇,斜斜乜了月南华一眼,轻笑道:“你既图着与他长久,为何不试一试,再耐心些?”
扣动他咽喉的手指松开。
程怀憬呛咳了几声,缓了缓,又勾唇低笑。
“月城主,人生漫漫啊!合婚须不是养儿,难道接下来的几十年,月城主你事事都得亲力亲为?你就不怕,他烦你?”
月南华眯眼,眸间神色起伏不定。
作者有话要说:注:宿桓所吟的是《道德经》里的句子。
程怀憬:合婚是找老攻啊,不是养儿子!
月南华:你好像说的有道理。
秦肃:听孤的!对象本来就比你小十几岁,就该事事护着,这样他才觉得你有用,离开你不行!
月南华:你好像说的也有道理。
十四郎:阿淮你们在聊什么?
众人(异口同声):没有没有,阿四*龙十四*青衣小子你继续去虐.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