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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二十三年,九月二十八。

“殿下,今科魁首程氏五郎,须拉拢。”

游宴陵紫衣玉带,静静地跪坐于席前,向对面的五皇子陈述道:“九月十五宫中鹿鸣宴时,臣母亦曾入宫,于廊下匆匆一瞥。观其人,竟颇有些妖异。恐将来入朝后,官位不小。”

“哦,如何个‘不小’法?”五皇子听了这话,忍不住抬眉笑起来。“难道还能至九卿不成?”

“恐不止于此。”游宴陵颌首。

九卿之上,惟有大司空!渌帝临朝不久,姜度下狱,姜家子弟尽数流徙南疆。大司空之位,至今空悬已有十余年。

五皇子面上笑容渐收。“游卿,你可知在说什么?”

“臣母幼从蜀中巫陀师,卜算从未有错。秋闱后,程五郎此人命数便日渐升隆。如鱼出渊,其广数千里,不可窥其全貌。”

“此子何能?游卿竟将其比作鲲鹏!”

游宴陵缓缓抬起脸,语词恳切。“鱼出于渊,化鹏鸟!程五郎此人,他日必会位极人臣……”

五皇子霍然起身,在殿内负手踱步,片刻后,猛地踹翻了案几。几上琳琅满目,滚落一地狼藉。扭头,冲游宴陵怒目圆瞪。

“荒唐!他不过区区一个从五品!凭什么要本皇子去屈就?!”

游宴陵依然静静地跪坐于席侧,良久,垂目叹息。似是为野心勃勃的五皇子而叹,又似乎,同样为卜辞中那个令人不安的结局叹息。

“殿下!此人……以拉拢为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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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室内,大皇子埋头于案卷,青铜螭龙烛台静立于侧。灯烛下人语不闻,只余狼毫破开绢帛经纬的轻呲声。

滚烫的金墨渗入纹理深处,涂抹于绢面上的软蜡熔化,绢帛上渐渐显现出几行秘字。原本于五皇子偏殿内的密谈,便一字不漏地呈现于大皇子眼前。

大皇子侧头看了会儿,清俊眉目微皱,似乎看不懂,又或者,只是不愿去信。

半晌,他温声对下头跪着的宫妃道:“如何,李家二十三郎可松口不曾?”

皇子侧妃于氏衣衫簌簌,跪于地面低头颤声道:“奴婢出不得宫门,族内豢养的美伎娈.童几次去销金馆内寻,都说李家小郎君闭门不纳,不肯见人。”

大皇子扬眉,笑了一声。“历来财帛动人心,英雄难过美人关。他既欢喜士族,便从寒门中再挑几个士子去!”

顿了顿,又重重地补了句。“须与今科的程怀憬一般,具夭容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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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九。博陵。

六皇子一脚踹飞母族刘家送来的黄门老内侍,怒道:“崔家早受了卢太常备下的纳采礼,为何此刻却拒不肯见?”

老内侍叫他踹翻在地。半晌,瑟缩着爬起来,又继续膝行至六皇子面前。

“崔家第二房,毕竟是中宫的娘家。崔家那老儿说,在中宫诏令下来前,不敢轻应殿下的请期!言辞极其恶毒,有些话,老奴都不敢说。恐污了殿下的耳朵!”

六皇子胸口剧烈起伏,咬牙冷笑。“不过是欺我年幼!难道这一辈子,我就非得事事以他秦蔺为马首是瞻?!”

秦蔺是大皇子名讳,六皇子怒急,直呼其名。

老内侍低头不语。

片刻后,六皇子又再次冷笑。“刘仃此次入仕,可替他谋着官位不曾?”

“刘家七郎,”老内侍顿了顿,又道:“族内言,观其志不在朝堂,因此只替他先弄个闲散职位。年末入少府,任丞官。”

“少府丞有个屁用!”六皇子怒不可遏。“不过是替中宫管饮膳珍奇!”

“刘七郎入少府后,司笔,管符节文书。”

六皇子倏地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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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是九月二十九,宫室内。

十二皇子跪坐于窗前,屏息一瞬,然后遣散众人。

炉内余香袅袅。十二皇子静静地向对面执棋那人道:“学生自幼长于深宫,况蓬麻陋质,从此后,还望先生教我!”

许鹏飞一愣,连忙放下手中白棋,拢袖。这才发现室内只余下他们二人对坐,空气内沉香幽静到令人窒息。

“殿下天资聪颖,”许鹏飞字斟字酌。“况,殿下乃是皇室子。母族卢氏,乃高门望族。学生出身寒微,如何敢当得殿下的先生?”

“先生自然当得起!”十二皇子年仅稚童,说话却格外冷静。“如今风云诡谲,学生在这深宫内,足履不出户,亦无人可用。为求自保,不得不仰仗于先生!”

说罢,双手合袖于头顶,伏身,向许鹏飞行了一个大礼。

“请先生受礼!”

许鹏飞悚然起身,震惊不能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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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三十日。

二皇子轻抚手边玉柳,漫不经心地笑道:“我母族出自南阳郭家,麾下又有谋士门客若干,为何非得此人不可?”

“殿下有所不知。”

顾长期向前进了半步,挑眉,定定地盯着二皇子不可一世的脸。然后,忽然展颜笑了。

“河间程五郎,此人颇知进退。况,河间程氏这一支脉,在朝中并无助力。将来他从淮地回来后,必得在长安谋职。到时,殿下可试着将此人用上一用。”

“哦?”二皇子啪一声折断翠玉柳枝,漫然笑道:“我倒是听说,这位程五郎生的姿容甚美!”

顾长期一愣,随即失笑摇头道:“的确生的美姿容!但是此人腹中有才学,既能入得中宫青眼,想必……亦有其可取之处。”

“且再说吧!”

二皇子啐了一声,拂袖起身。“他自请去了淮地,没个两三年,怕也不得回长安。”

玉柳碎于宫室金阶前,粼粼地,于夕阳下反出异彩。

顾长期怔怔地望着二皇子扬长离去的身影,许久后,终于还是叹息一声。金阶玉柳何足贵?难的是,这天下归心呵!

夕阳余晖反映在顾长期眼眸。片刻后,他匆匆转身,与妻族南阳郭家写了封密信。

字字句句,皆是良谋。

反复地交代南阳郭家子,若他日程氏五郎去淮地赴任时途径南阳,务必留住此人。也务必要好言好语,款待此人。

信随快马奔赴驿站。马蹄迅疾,云中寄了锦绣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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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三十日,酉时,暮色渐深。

八皇子轻抚姬央手背,下了皇室车辇。

石大司马石广迎面走来,见到八皇子下车,大笑道:“殿下,臣替你寻到了束发礼!”

“舅舅!”八皇子笑如春风,大步迎了上去。“怎地昨日没见你入宫来?”

“前些日子,臣替你寻的南海明珠微有瑕疵,臣便都扔了。今儿个早上又有人送了更好的,你且瞅瞅!”

大司马石广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锦袋。解开袋口,内有十二颗明珠,颗颗饱满润泽,光华隐隐然流转。

八皇子凑近了看,惊道:“夜光珠?”

“嘘!”大司马石广凑近他耳旁,随后又忍不住得意地一笑,压低嗓音道:“这夜光珠放于深宫室内,夜间即便不点火烛,也明亮的很。旁人可没有!”

“多谢舅舅疼爱!”

八皇子含笑挽住大司马石广。彼此间只论家礼,不分君臣。

皇子属官长史姬央立在一侧,冷眼看去。十二颗南海夜明珠,只须袋口敞开,便光华灼灼,富可敌国。

八皇子母族石家,如今富贵荣华已到极致,就连八皇子见了石广,也都只敢口称“舅舅”。外戚专权,高门士族把持朝政,今科秋闱所取之士,又有几人敢像那夜鹿鸣宴中程怀憬所言,当哭则哭,当笑,又则开口笑尽天下荒唐事?

姬央半垂着眼,有那么一瞬,居然没来由地羡慕程怀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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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一,长乐宫。

“北边儿大虞国要与我应天开马市?想的美!应天锁国,乃是先帝立下的规矩。这帮子没用的朝臣!”

女子涂抹鲜红蔻丹的葱指轻轻捏起文书,片刻后,又漫不经心地掷下。

旻皇后抬手,按了按额角。近些时日,她许久不曾安枕。又读了这样的奏章,头疼的越发厉害。须寻点乐子!

“梅纶,你到底要藏到什么时候?快给予滚出来!”

灯影下响起噗嗤一声轻笑。梅纶长衫斜拢,赤脚披发从围屏后转了出来。他走到旻皇后身侧,两手轻搭旻皇后肩头,涎脸调笑道:“棠儿,你又在同谁生气?”

棠儿是旻皇后的乳名,取自“棠棣之花、宜尔室家”。

光禄寺寺卿梅纶大胆唤了中宫乳名后,又再次倾身,唇瓣微张。

口对口,哺了半口桃花醉。

“棠儿,夜深了。”梅纶手指下移,轻牵绣有玄色白花的广袖。“你我……且安寝了吧?”

旻皇后转眸,杏子眼里突然泛起冰霜。“呵!大胆!”

她猛然起身,推开梅纶,疾言厉色地斥道:“你是不是心底还念着姜度的旧恩,所以才取了他的外孙程怀憬作魁首?”

顿了顿,神色愈发愤激。“又或者,你是看在那个叫程怀憬的,年少貌美?”

梅纶摇头,眼皮微阖,青丝散漫覆于面。然后又抬起手,斟了杯桃花醉,斜斜倚于案边轻笑了一声。

“我本寒门子,区区伎俩,都日日置于皇后眼底。臣如何敢骗皇后?再者,臣又如何忍心……欺骗我的棠儿?”

旻皇后胸口剧烈起伏,片刻后,冷笑连声。“果真如此?”

“棠儿若是不信我,”梅纶长指夹起案头一簇白玉棠棣,垂眸笑道:“启动淮地即可。”

旻皇后冷厉地盯着他。

“棠儿且再看一看,淮地死局,干旱民叛,无粮无兵,臣可会再救他不曾!”

一盏茶后。

长乐宫内帘子微晃,珍珠打在灯影里。良久,只见灯下衣衫逶迤谢地,青丝漫过鲛绡帐。

“棠儿,且稍安勿躁。今年腊月……那个叫程怀憬的小儿,就会疲于奔命。”

“倘或有甚变故……”

“棠儿,你乃当今世主,国策谍报,无一不出自你手。你还忧虑区区一个黄口小儿?”

梅纶声音渐渐沙哑,汗珠沿着秀挺脖颈滴下,媚态尤甚女子。

旻皇后手执红烛,目视烛泪滴落,溅在床榻那人雪一般的肌肤,原本清凌凌的杏子眼渐转迷离。蔻丹轻覆,按在梅纶胸口,以指尖抵住他的心跳。

“倘或他日,朕发现你骗了我,朕必杀了你!千刀万剐,万箭穿心!”

“臣不敢。”

梅纶哑声长笑,唇边吐露的话语饱含诱哄。“不仅不敢骗圣主,就连圣主你求而不得的江南那人,臣也能够,替圣主谋划一二!”

旻皇后一身玄色龙袍,手持红蜡,痴痴地注视身下美景。许久后,终于闭了闭眼,贪婪地笑了一声。

“若梅卿当真能令朕如愿,朕便应诺,放你辞官归野。”

“臣……谢圣主恩典!”

长乐宫内,灯烛渐渐灭了下去。

暗夜烛影摇红,无人窥见,在榻上辗转低吟的梅纶,于某个瞬间,眸底杀机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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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十,密云不雨。

程怀憬拢袖倚于马车内,微点了个头。

十四郎缓缓地合上车门。想了想,隔着门,又忧虑地道:“阿淮,此番去淮地,当真不带些部曲仆从?”

“不必了,”程怀憬马车内安静地拢袖,桃花眼微阖。“有阿四你便足够了。”

十四郎欲言又止。

片刻后,程怀憬听见门外依稀仍有呼吸声,诧异地挑开窗口布帘。见十四郎仍站在车前,望着他,耳根赤红。

“怎么了?”程怀憬诧异挑眉。

“若、若是再带一个人,可行?”

“你要带谁同行?”程怀憬越发震惊,随后了然点头。“莫不是月城主?”

十四郎不敢抬头,更不敢目光与他碰触,头低的几乎要垂到衣襟里头去。“便……便是阿月。”

“阿月?”

程怀憬吟吟地笑起来。“原来你们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就连一日,也分开不得?”

“须不是这样说!”

一个嚣张肆意的声音飘过来,然后月南华如同红云般,堵在程怀憬与十四郎之间。

“月城主防某……”程怀憬目光于月南华与十四郎间逡巡,突然促狭一笑。“甚于防川!”

“小程公子生得太过夭美!”月南华偏头看他,难得认真。“如此绝色,总有人愿为你倾国倾城。所以本城主这心里头,不得不谨慎啊!”

月南华以右手抚于左胸前,眸光转了转。眼底全是挑衅。

程怀憬望着他,这次真的笑起来。

月南华也笑。

到得最后,十四郎忍不住也抬起头来,望着这两个生命中与他纠缠最深的人,也静静地笑了。

过了晌午,日头仍然没能出来,但是密云间却依稀穿过几道尖锐的阳光。似乎利剑般,刺入地面。

“走吧!”

十四郎翻身跃入马车前栏,策马扬鞭,竟然亲自当起了马夫。

一辆马车驮着程怀憬与月南华,以及几大袋包裹书籍,出了长安,朝淮地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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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一过,狂风骤起,吹散了乌云。

酉时,马车出了长安郊外,路过灞桥黄坡长亭。

月南华挑开车帘,张口朝外唤道:“龙十四!今夜难道要露宿荒郊不成?”

马鞭一顿,十四郎略显窘迫。“路过这长亭,再行数里,便当有住处了。”

“可是,这月色早已挂中天了。”月南华皱眉,然后又斜眼乜向程怀憬。“就算本城主熬得住苦寒,小程公子如此娇贵,却受不得郊野寒气!”

程怀憬见他点名道姓指向自家,只得笑了一声,道:“不妨事。”

“你也不须同我装!”月南华身子前倾,凑到程怀憬面前,不怀好意地笑道:“小程公子金娇玉贵,在宫中又受了伤,原本便走不得夜路,为何偏要如此?”

月南华手搭在程怀憬入鬓长眉,眉色青翠,如描难画。他以指腹轻轻摩挲,话语声轻的,近似轻佻。

“小程公子,怕是在长亭里头约了人吧?”

鸦羽的睫毛微颤不休。程怀憬抬眸,长眉轻动。

月南华却笑起来,拍手朝外头高声喊了一句。“王爷,可是时候出来了!”

夜色下,答答有马蹄声。随后一个高大的身影,踏着月色而来。

正是燕王爷秦肃!

程怀憬硿咙一声,失手坠了袖中所笼的暖炉。

秦肃驻马于车前,沉沉地笑了一声,道:“许久不见!不知先生可安好?”

程怀憬呼吸一窒,随后面现薄怒,不悦道:“不过旬月!”

“古人有云,一日不见,当隔三秋。孤足有二十三日不曾见着先生,便是足足六十九年!”

“哟!王爷这情话说的!”月南华斜眼挑向马车前栏不声不响装死的十四郎。“龙十四,你且学一学!”

十四郎皱眉,然后望向月南华,突然探手捉住月南华胳膊,认真地问道:“阿月,你当真要我学他?”

呼吸迫急,就连那眼底也像是藏着熊熊妒火。

月南华突然喘气,像是被人卡住了喉嗓,怔怔然望着十四郎。两人目光厮混在一处,视旁边的程怀憬与秦肃如若无物。

程怀憬带笑叹了一声,弯腰跳下马车,静静地看着月色下的秦肃。良久,也笑了一声。“是好久不见了!”

“先生此去淮地……,”秦肃翻身下马,手绕乌黑鞭梢,然后似乎有些忌惮。

秦肃目光转向马车前脉脉相望的两个人,将手朝前一指。“先生,可借一步说话不?”

程怀憬随他走到长亭后。树林深处,月色下,他停下脚步。“便是这里吧!”

秦肃回头,见程怀憬独自倚在树下。少年郎锦衣夜行,桃夭面,入骨寒梅香。

月明林下美人来。

秦肃呼吸粗重,回身疾走两步,却又倏地停下。他弯腰,俯身凑近程怀憬,哑声道:“此一别,山长水远。先生且等一等孤!”

一句话,十几个字,秦肃却喘了足有三四次。

程怀憬叫他这热气喷的,耳根也染了红。他低下头,正在沉吟如何答复,就听秦肃突然又急促地道:“不出月余,孤便可去往淮地平叛。到时再与先生聚在一处!”

又来!这厮他说的是前世发生过的事。程怀憬转头,眸光森寒。

“先生,你且缓缓地行,等一等孤!千万莫要独自滞留于淮地,更不要,轻举妄动!”

月色下,秦肃陡然生起了豹子胆。大手前探,将少年春葱般的指尖在掌心内捻磨个不休。然后一点点地,抬至眉睫前。

春葱般的指尖贴近冷眉鹰眼。秦肃呼吸越重,屏息数次,然后才缓缓地道:“孤此生,只为先生一人!所以恳请先生,请先生信孤这次!”

程怀憬垂眸冷笑。“听王爷所言,淮地竟似是龙潭虎穴?王爷既知晓淮地是死地,汹汹忧惧,若蹈冰炭。”

殷红薄唇微勾,笑意亦藏着前世冰雪。“王爷,何必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又……何须再来哄我!”

“就算龙潭虎穴,”秦肃迫近半步,将人揉入怀内,俯身贴耳,声音沙哑地道:“为了先生,孤也当闯上一闯!听闻先生擅明经,当知有句话是,春华秋实,何悔何吝。”

“为了先生,孤无悔无吝!”

程怀憬挑眉。月色下,密林中,两人四目交织,呼吸声突然同时转急。

咻咻地。

像是有猛兽,在月色下,欲择人而噬。

—卷一·执棋终—

作者有话要说:【谜语】猜,旻皇后与梅纶大人在玩什么游戏。( ̄ー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