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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怀憬微微一愣。

不过四五日没见,李仙尘瞧着像是更瘦了些。在月色下未央宫中灯烛辉煌,又饮了酒,那夜李仙尘两颊红润笑容满面,但是眼下……明亮的秋光洒满了小楼,程怀憬分明见到李仙尘瘦的厉害,两颊凸起,颧骨高高支出来,越发显得这人深沉不可测。

“二十三郎?”程怀憬抬眉带笑望着他,缓缓地道:“那夜在宫中,倒是得罪了。”

“不妨事!”李仙尘看着他,也静静地笑了一声。“五郎眼下身子骨可好些?”

九月十五在鹿鸣宴中,李仙尘先行拉程怀憬至廊下,后头他叫旻皇后打了,这事儿其余士子无一个知晓。为了避讳深宫贵人,李仙尘与程怀憬也从不曾对外说。

在场的士子们都会错了意,听李仙尘这句话,以为程怀憬旧疾又犯了。

刘仃当先笑道:“宫中倒是有位姓郭的太医,堪称医者仁心妙手回春!明日叫他来替五郎瞧瞧!”

“却使不得!”程怀憬忙带笑劝阻道:“某这心疾,只是受不得寒气,平常也没什么。白白劳动郭太医跑一趟,不值当。”

“话不是这样说,”刘仃散漫地道:“淮地山长路远,五郎走之前,还是将这身子骨调理一番才是!”

“说起这个,”李仙尘挑眉,问道:“五郎可定了出行的日子不曾?”

“还不及定日子,”程怀憬略有些踟蹰。“弟正在想,是否要顺道去家中走一趟。”

“去河间?”丘樗抱琴插了一句。“长安距河间,良车骏马也得奔驰月余。年末再从河间赶往淮地,未免太急了些!为何要如此颠簸?”

程怀憬不好说,只因在秋闱放榜后,河间程家居然一无动静。他接连去了几封信,均是石沉大海。他不知家中是否有什么变故。

前世也是这般。乾元二十三年,他叫秦肃掳回燕王府后,随行部曲家丁倒是有腿快的,奔回河间去求助。但是前世,程家始终也不曾派人来长安。

再后来,他在燕王府中过得不如意,耻于提及出身。十年,秦肃都不知道他出自高门士族。直到最后的乾元三十三年,秦肃才终于认出他是大司空姜度的后人。

但前世是前世,此生他这样荣华,没道理程家也不来兜搭他!到底河间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程怀憬心中盘算,面上却挂着淡笑,道:“只是这么一说,先存个想头。”

“五郎到底年幼了些!”游宴陵点头笑叹。“虽说家国二字,家字排在前头,但历来国事须比家事重。既是朝廷授印下来了,在下认为,五郎还是先去淮地赴任的好!”

“十一郎说的是!”程怀憬笑着点了点头。

游宴陵见他如此温顺,倒是意外地挑了挑眉,随后又语声一顿。收起傲气,刻意扬声笑道:“既是今日五郎精神尚可,不如咱们一道去朱雀大街的悦来馆小聚!那处时鲜鲈鱼样样肥美,正可提前替五郎践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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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共十二位士子,宝马金鞍,雕车绣轴。到得朱雀大街悦来馆前,足足占了半条街。

众人上了二楼雅座,轩窗大支。整层楼上,只有他们这帮高门士族。四面竹帘轻卷,成排仆童跪坐于席,不断地斟酒上菜。

程怀憬摇动银箸,刚夹得一筷鲈鱼,还未送入口中,就听见街上人声喧哗,隐隐然有锣鼓声。他转头,却见顾长期早已走到窗边,探了一眼,大笑着朝众人拍手。

“却忘了今儿个是九月二十一,正是六皇子去博陵崔家下聘的日子!”

“哦?”程怀憬大感意外。

博陵崔家分明是与秦肃定的亲!这事儿,还是秦肃特地爬窗翻入饮虹楼,又亲口告诉他的。怎么又来个博陵崔家女?!

再者,六皇子年不过十五,宫中九子,排在他前头的除了大皇子今年底合婚外,二皇子尚未定正室,三皇子早夭,四皇子五皇子都尚未及纳采,怎地这位六皇子就匆匆忙忙地下定了?

他心中正盘算着,就见席间刘仃点头,漫不经心地道:“族内也是前日刚知道这事儿,因此某也不曾去。”

“这事儿说来也稀奇!须怪不得刘七郎!”游宴陵放下唇边玉盏,笑吟吟地接了句。

游宴陵常居宫侧,与五皇子伴读,深宫内苑里头的事儿,他知晓最多。因此众人都停下来,听他静静地往下说。

“月初原本是那位,”游宴陵抬手向东南方,意指燕王秦肃,眉宇间藏着不屑。“奉了御旨去博陵崔家第二房提亲。谁知到了那里,却是随行的六皇子与那位崔家小娘子碰了个面,不知怎么的,就一见钟情了。”

游宴陵说到这里,呵呵笑起来。“同是皇室子弟,原本也没什么。因此便改由六皇子行了纳采礼!”

“还有这等事!”

贾奉大笑拍桌。“那位王爷可不得活活气死!”

“有没有被气着,这个不好说。”游宴陵摇了摇头,笑道:“反正今儿个就是六皇子自长安出发,去博陵崔家第二房请期。”

“那位的亲事叫人抢了,居然没闹?”

“这却不知晓了。”

程怀憬面色微动。虽是极力掩饰,但是桃花眼底却潋滟泛起光来。

李仙尘一直留意着他,此刻见到,心下微微一怔。身子越过前席,探到他身侧,试探地问道:“五郎,似是很高兴?”

程怀憬心头一紧,忙垂下鸦羽般的睫毛,安静地道:“皇子纳采,举天同庆。弟自然是高兴的!”

“当真……只是为六皇子高兴?”

“不然呢?”程怀憬不答反问,桃花眼微转,斜斜地乜了李仙尘一眼。

李仙尘当即了然,心内暗叹一声。他将身子往后倾了倾。“男子及冠后当成家立室,此乃古礼。为兄历来谨遵周礼,可如今看来,却是为兄愚钝了!”

他这话说的含糊,在座的除了程怀憬以外,恐怕无一人听懂。

丘樗一曲《未央》奏毕,盘膝大笑道:“二十而冠,而后成家。这位六皇子,确实忒心急了些!”

“崔家小娘子乃是中宫嫡亲的侄女!传闻有窈窕之容。可不得下手趁早!”贾奉眯着眼睛补了一句。

其余士子皆哄然大笑。

程怀憬确认了秦肃去博陵后,不仅没行纳采,反倒不知怎么做了个手脚,将六皇子推出去了。他越想,越是忍不住暗笑,但是面皮上却丝毫不敢露出来。

刚才李仙尘分明已经窥破了,他便越发得藏着些!但是为何要藏,秦肃不娶崔家女与他又有何干?这一点,他却不肯再往下深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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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席酒直从晌午吃到日落西斜,众人皆有了七八分醉意,摇摇晃晃地从悦来馆门前相携走出来。

“且各自散了吧!”丘樗醉到几乎抱不住焦尾琴,身后几个仆童亦步亦趋地小意跟着。

顾长期斜斜地伸手一指前头巍峨宫墙。隔着朱雀大街,飞檐探出花树丛间,若隐若现。“且待程五郎他日归来,我等再于这朝堂之上,共叙别情!”

“顾郎醉了!”游宴陵颌首而笑。“既同朝为官,恐他日,早已各为其主!”

“游十一你也醉了!”刘仃拍手大笑。“这天下,历来都是士族与帝王共主!何来的,各为其主?”

程怀憬抬眉,扶住踉跄大醉的贾奉。桃花眼底波光粼粼,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前望,唇角微勾。

“都醉了!”李仙尘淡淡地转身,吩咐各家仆童。“且扶郎君们回去!”

“是!”

这群高门士子们在楼前各自坐上自家马车,独有游宴陵弃车不顾,坚持要骑马。说是自从入宫中伴读后,许久未曾畅快地打马扬鞭。众人劝不住,索性都随他去了。

李仙尘刻意落后一步,含笑对程怀憬道:“今日五郎不曾雇车来,便与为兄……同归吧?”

这句同归,说的一语双关。表面上那层意思是说给其余士子们听的,是说要送程怀憬回饮虹楼,但另一层“之子于归”意思却隐于眼底。汹涌的,满目相思,只对着程怀憬一人诉情。

程怀憬不知怎的,突然就听懂了李仙尘这句调戏。

这人调戏他的次数太多!

借着今日酒宴上的余醉,程怀憬有些恼了。他涨红了一张夭夭桃花面,右眼睑下的泪痣漾了漾。“此去不远。弟便是安步当车,缓缓地独自归去,亦未尝不可。”

他这句“缓缓独自归”,还了李仙尘那句调笑。

第三次,明确地拒了李仙尘。

李仙尘笑容一窒,倾身,凑近他耳旁,几乎是有些迫切了。“为兄当真如此招五郎厌恶?”

两人凑得极近,发丝交缠,几近于耳鬓厮磨。

顾长期已经坐上马车,此刻帘子尚未放下,从窗口觑见这幕,不由得一愣。但楼前程怀憬已经主动退后半步,那一瞬间,快的几乎像是错觉。

顾长期随即摇头,怕是自己喝多了。

其余几人则都是惯常见多了李仙尘对美人使的这些手段,再者,李仙尘口上向来如此。因此也不甚在意,都纷纷朝他们挥手道:“既如此,且都散了吧!”

“好!”

李仙尘立在那里静静地笑,又再次当众高声邀约程怀憬。“为兄送五郎回去!”

“不须劳动二十三郎……”

程怀憬还不及拒绝,李仙尘突然把住他手臂,附耳低声。

“五郎莫要逼我!”

李仙尘说这话时,眼底泛起血红。向来云淡风轻的一个人,此刻却有了灼灼的欲望。

野欲灼灼,似野火燎原。

程怀憬呼吸促急。这一愣神,众人车马辚辚的,都散尽了。只剩下李仙尘与程怀憬。

当着众李府仆童的面,李仙尘竟然毫不顾忌地,几近于将程怀憬整个人揽入臂弯内,又低声迫问道:“难道就连这片刻辰光,五郎也不肯留与为兄吗?”

程怀憬转眸,殷红薄唇张开。空气瞬间充满了铺天盖地的桃花醉,酒香味陶陶然。

李仙尘身子压的越发低,又迫问道:“为兄渴慕五郎久矣!眼下五郎即将远离长安,为兄有一事,想亲口问五郎!”

“何事?”

“倘或为兄亦学那燕王一般,毁婚琅琊王氏女,五郎……可愿与为兄结契?”

“二十三郎,你醉了。”

李仙尘呼吸越发促急。“五郎只须答,愿,或不愿?”

程怀憬转眸,殷红薄唇抖了抖。

日暮翠遮,李仙尘凑的如此近,眉目五官皆是哀凉。呼吸浸染桃花香。

“五郎!”

李仙尘几近于哀求地,又逼问了一句。

“你……可愿否?”

程怀憬挑眉,凉薄一笑。

在这世上能与他纠葛不清的人,须没几个。前世他与秦肃纠缠至深,今生他还得扶持这人坐上龙椅,然后,将这应天棋局彻底翻转过来!李仙尘背后错综复杂,于棋盘中倘或轻轻一动,便错骨分筋,须赌不得!

于是他轻轻握住李仙尘攥紧他衣袖的那只手。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触碰李仙尘。

李仙尘微微一愣,随即呼吸越发不稳。

“二十三郎,”程怀憬不闪不避,定定地看着他。“弟以为,你我之间的事,早就已说的清楚明白。”

李仙尘唇瓣微抖,眼角下垂。

程怀憬却又继续漠然道:“弟所出,乃河间程氏。二十三郎想必早就查探的明白,河间程氏虽忝居昔日三十二高门,但四十余年,已无人入朝为官,更遑论卿相!”

他说罢,自嘲一笑。又缓缓地道:“弟此番入长安,只为博一个荣华。二十三郎所诉情意,倘或在程家起复后,或可两说。但是眼下……”

程怀憬漫然笑着,像是眼底桃花片片皆逐水流。落花流水,尽皆化作无情义。

“弟此生,志不在此!”

李仙尘怔怔地望着他,然后惨淡地笑了一声。“那么五郎所求者,何为?官拜九卿,又或者……”

李仙尘笑。“……与昔日姜家一般,官拜大司空,权倾朝野?”

程怀憬在人前向来安静得过分。若不是他那张脸实在太过招摇,平日里不声不响,众士子只当他是李仙尘身后的小尾巴。

这是李仙尘头一回,在这日头底下,揭破了程怀憬的野心。

李仙尘盼着,却又不希望程怀憬否认。他以为,程怀憬至少要含笑推脱两句。但是这位刚束发的少年郎,居然就站在长安城朱雀大街悦来馆的楼前,定定地看着他,殷红薄唇微勾。

“不错!便是要……权倾朝野!”

也许只是一瞬,又或者,桃花醉的连绵甜香缓缓地将光阴拉长,李仙尘逆光遮住漫天红霞那一刹那,分明从少年郎眼底窥见了冰寒。

随即,李仙尘的面上亦是一片冰寒。

“五郎就不怕,有朝一日,为兄亦会忘却今日故情?”

程怀憬诧异挑眉。

李仙尘缓缓地松开手,笑了一声。“朝堂之上,非友即敌。五郎出身微薄,就不怕,有朝一日,就连为兄……也会亲手除掉你?”

作者有话要说:秦肃:我没娶亲,提亲的是六皇子。

李仙尘:居然玩釜底抽薪!

程怀憬:嘿嘿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