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42

当天夜里,燕王爷秦肃就翻了饮虹楼的窗。

程怀憬面朝里侧,蜷身而睡。耳边突然听得窸窣响声,随后是熟门熟路的窗外长钩荡开,窗纸鲛绡簌簌响。

有人踩着夜色探入室内。

程怀憬下意识地无声无息地,从玉枕空格处摸出那包天下至毒的药粉“春雨”,扣在手心内。

来人落地时无声无息。但是隔着五六步距离时,程怀憬分明嗅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龙涎香。

龙涎这香,原本便极其霸道,只有秦家皇室子弟中得了封号的王爷才有。当今渌帝十二子,成年者九人,无一人能封王出宫。

那么,这普天之下,能够有这霸道龙涎香的……也就只剩下秦肃那厮了!

程怀憬心头一松,扣着“春雨”的手指微微抖了下。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脊背后的汗已经湿透了,汗湿重衣。

秦肃脚步落地,原本是没有声音,就连呼吸都几不可闻,但是程怀憬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般,仿佛能看见那人小心翼翼地凑近他,抬手就想要掀开帐帘。程怀憬心内冷笑一声,眸光微转,随后桃花眼底刷地暗下去。

床底机关按动。砰一声!帐帘刚掀开一角,大蓬药粉便从内喷涌而出,将外头的秦肃熏了个七荤八素。

秦肃慌忙拉起面巾,想要彻底遮住口鼻,但是却已经迟了。

高大身躯哐当一声,倒地不起。

程怀憬扶着床栏定了定神。先前在牡丹苑叫旻皇后那帮中宫甲兵持棍打过,虽然勉强撑着一口气,回到饮虹楼后十四郎又特地给他敷过药粉,但是此刻这一惊后,再松弹下来,眼前还是阵阵发黑。

略定了三息后,他才勾起脚尖,轻踢倒在他面前的秦肃。绮窗半支,燕王爷又忘了关窗!

借着外头微薄的月色,程怀憬俯身将人踢翻了个身,仰面朝天。秦肃一身黑色夜行衣,脸上蒙遮着面巾,就连头顶玉冠发簪也都除尽。若不是他对这人熟悉到骨子里,怕会以为歹人强行入室。

脚尖踢动时,秦肃拢在面上的面巾稍微松了松,露出冷硬眉眼,平常凶狠的鹰眸此刻半阖。

程怀憬定定地觑着他,片刻后,身子前倾,呼吸喷洒在秦肃面皮。

他有许多年,不曾这样安然的,长长久久地注视这人。

春葱般的手指撩过发丝,沿着这人冷眉鹰眼一路往下,最后反复摩梭,停留在颈侧处。指尖下,脉搏温热而又跳动不休。

倘若一指按下去,这人的命就没了。

程怀憬勾唇,桃花眼底酝酿着风暴。欲语还休,汹汹欲来。

“阿淮,你无事吧?”

十四郎从内室匆匆走来,轻叩厢房门。

程怀憬一惊,长眉入鬓,鸦羽般的睫毛成排垂下,遮断眼底的惊涛骇浪。就像是惊醒了一个浸泡在血水里的残梦。

“阿四!”

他坐回床栏内,语声温和。“无事,你且进来!”

指间微送,重又将秦肃的脸用面巾遮住。

十四郎推门进来,见程怀憬正垂眸静静地坐在床边。再环顾室内,微有月光。厅前轩窗半支,夜风一路卷进来。床栏月色下多了个全身黑衣的不速之客!

十四郎立刻手按剑柄,一个闪身冲到程怀憬身边,紧张地道:“你没事吧?”

“无事。”程怀憬神色淡淡。“嘘!先不要声张,且将人丢出去!”

十四郎皱眉,觉得他这话说的古怪。

……咦?地上这人分明是先前紧追不舍的燕王!十四郎自幼习武,见人过目不忘,一眼就认出秦肃。

他吃不准程怀憬是否也晓得,转头,床栏边程怀憬漫然一笑。

“怎么,你看出这人来路了?”

阿淮既然这样讲,肯定是没认出来了。于是十四郎抿唇,风轻云淡地道:“不认得。”

十四郎利落地单手抓起秦肃。一抓,却没拎动。

燕王的身躯实在过于高大,忒沉!十四郎只得再次运劲,好容易将人夹在腋下,嗖的一下,从内室移至厅前,飞出轩窗。

随后寂静街角传来砰的一声,有重物落地的声音。

转眼间十四郎便翻身飞回小楼,关门锁窗,重新挂上长钩,然后返回内室。

“都了结了!你且先睡,今夜我守着你。”

“好。”

程怀憬抬手放下床幔,面朝里侧,安安静静地睡了。

黑暗中十四郎不声不响,在床边寻了个角落盘膝而坐。程怀憬闭上眼,片刻后,忍不住唇角微翘。

**

半夜里,零星落了秋雨。雨滴落在窗外芭蕉叶,楼顶青灰色鱼鳞瓦片上淅淅沥沥。

程怀憬被雨声惊醒,蓦地睁开双眼,靠墙而坐。

“醒了?”

十四郎立刻走过来,隔着帐帘静静地问他。

“什么时辰?”

“寅正。阿淮你若是觉得不适,可要再上一次药?”

“不了!”

程怀憬揉了揉酸痛的骨节。最初那一棍敲在脊梁骨,倒是真的留下了淤痕,只是他与十四郎之间并没有撒娇撒痴的资格,这点子疼他还受得住。

于是他又淡淡地道:“我且再睡会儿。”

“好!”

程怀憬重又躺下,心里头翻来覆去的,却忍不住想着事情。他先前在秦肃身上下了迷药“沉梦”,不足六个时辰,那药性醒不来。

不知秦肃来时是否有同行护卫?倘或没有,那么这场雨淋下去……恐不太好受。

但是再转念一想,他为何要管那人好不好受?那厮拎着对大雁去博陵崔家提亲时,可也没管他好受不曾!

下一刻,他又觉得自己过于怨愤了。毕竟今生从新来过,他犯不着与秦肃如此那般。又不是非他不可!

程怀憬勉强将冲去街角探视的心按捺下去,但到底睡不深沉。卯初,他便面色憔悴地醒了。手持铜镜,镜内少年面色苍白似鬼。

程怀憬忍不住蹙起两道长眉。

晌午后,李仙尘倒是打发仆童来问了几回,又送了许多伤药来,还有一盒玉肌膏。特地叮嘱,说是只须抹上指甲盖一点,周身便不留伤疤。

程怀憬没料到,李仙尘细心起来,居然可以讨好小意到这个程度!

可他身为男子,是否留疤痕又有什么打紧?

他嗤了一声,将玉肌膏按在妆台。

不再理会。

**

九月十六,黄昏。

程怀憬索性翻出笔墨,仔细研磨梅花篆。李仙尘这人落笔时,寒梅翩翩穿梭于字里行间,傲然屹立。但程怀憬却写不出,总差了几分意思。

秋闱已过,他又中了魁首,原本于这笔墨上头也没人再计较他,但是程怀憬总不服气。他不愿意将来某日再次相逢时,始终被这人压了一头!况,李仙尘这人……

他正在沉吟,琢磨如何给这人定义,十四郎又再次从外头进来。

十四郎表情微带慌乱。“阿淮!”

语气也惶切。

程怀憬诧异抬头。十四郎向来对万物万事皆不甚在意,心中只有他的道。“这是怎么了?”

下一刻,程怀憬幡然醒悟,忍不住放下笔,拍掌大笑。“可是月城主又来了?”

“你、你怎地知晓?”

十四郎结结巴巴,蜜色皮肤刷地就泛起了桃花红。

程怀憬失笑。“也只有这个人来,阿四你才能慌成这样!”

话音刚落,半开的门外就响起了一个嚣张的笑声。

“谁慌?让本城主瞅瞅!”

一袭红衣像是朵红云般,飘飘洒洒漫入小楼。

程怀憬失笑。“正是为了城主大驾光临,阿四这边厢……心慌意乱,如撞小鹿!”

这句话一出,月南华的笑声就像是被人卡住了喉嗓,居然瞬间哑默。

程怀憬挑眉,往前走了几步,见向来一身红衣嚣张肆意的不羡山主人月南华……居然也难得的,面皮上泛起了羞涩。目光脉脉,转向十四郎。

十四郎压根不敢看他,按在剑柄上的右手青筋暴突。

朗淡秋光下,有一根肉眼看不见的丝线连着两个人。随意拨一拨,两个人都会同时颤抖。

程怀憬再料不到,这两人痴起来,原来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简直没眼睛看!可见上回误打误撞,两人锁了一夜,这是弄出想头来了。

也难为这俩人!憋了这些日子,就跟闷了火的炭星子似的,只须轻轻一撩拨,顿时就都走不动路了。

程怀憬带笑叹了一声,抬袖遮住眼,话语里满是调侃。

“既是月城主来寻阿四,那么,某就下楼了!”

他说罢,当真侧身就要出去,与上次一般,将这小楼雅室让给俩人。不料经过十四郎时,猛地被十四郎拽住衣袖。

“阿淮,你身子骨不好,又受了伤。你留在这儿!”

“那,难道你们俩出去?”程怀憬斜眼乜他,唇角隐隐挂笑。

顿了顿,又身子前倾。“这楼内人多语杂,夜间尤其是。倒是外头更便利!阿四你说呢?”

十四郎默了很久,才结巴道:“也……也可!”

程怀憬笑意愈发深。“那今夜还回来不?”

这话是补上次月南华来时,与十四郎两人窝在楼内,一夜都不曾出来。

十四郎越发窘迫,简直不知道该把眼睛望哪里放。语词更是破碎,一个字都跑不出来。蜜色皮肤下燎了火星子,额头都冒出细密的汗。

月南华也闷闷的。唇边叼着那支白铜旱烟杆,许久没点火,居然也毫无所觉。只顾眸光跟随十四郎转动。

十四郎拦了程怀憬,月南华便红云般飘来,若有意似无意的,挥袖掸开十四郎拽住程怀憬的手。然后浑似没骨头一样,整个人斜斜吊在十四郎瘦硬的肩头,往后一靠。

细长眼尾轻扫,挑向程怀憬的目光饱含警惕。

这是在防备着,嫌他碍事了!

程怀憬心下了然,拢袖叹了一声。“也罢,我就不碍你们的好事了!阿四你且带月城主出去吧,回来时说声就行。”

月南华索性勾住十四郎,并肩叠背地,抬脚就走。已将跨过门槛了,十四郎却又回头结结巴巴地道:“阿淮,今夜我必回来的!”

他是怕夜半再有人偷袭爬床!

“去吧,去吧!”

程怀憬失笑,挥挥袖,终于送走了这一对儿冤家。

**

结果,十四郎携月南华刚离开不久,程怀憬还不及重新将那幅字写完,楼下又传来了饮虹楼仆童热切的招呼声。

“是是,小程郎君就住在这间!”

“贵客请!”

“仔细脚下台阶!”

平常十四郎特意关照过楼内仆童,无事时从不敢引人进来,都是十四郎亲自开门。今日到底谁这么巧,插了个空档?

程怀憬放下笔,走到门边,推门。

门外恰立着一个人。门从内吱呀一声拉开,来人与程怀憬面对面,几乎是鼻尖擦着鼻尖。

“呵!”程怀憬笑了一声,面上却冷似冰霜。“王爷?”

秦肃今儿个一身绛衣,头戴笼纱冠,整个人神采奕奕。仿佛昨儿个夜里爬床的不是他,更不像是淋过雨。

一见着程怀憬开门,秦肃鹰眸倏地放光,越发龙精虎猛。绛红色纱袍下的胸肌鼓了鼓,笑声从胸前一直振荡至喉口,然后吐出唇边,嗡嗡嗡,震的程怀憬耳朵发麻。

“先生!昨日先生受了伤,孤这是特地送药来了。”

秦肃手中当真提着一串油布包裹,左腋下还夹着支长条锦盒。看那模样,想必是送了老山参过来。

程怀憬往门边一靠,桃花眼乜斜。“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奸,”秦肃笑吟吟地接了他一个字,随后刻意沉吟。“怕是……奸不成的。”

“你!”

程怀憬没料到他居然厚脸皮到这个地步!一时间反倒像是自家放了只瓮,结果把自个儿给捉了。桃花眼尾刷地飚红,像是花瓣落入水面,桃夭灼灼。

秦肃瞅着他这模样,心里头直发痒,琥珀色瞳仁瞬间幽暗,声音也沙哑下去。但是他却偏还要装正经!面皮绷的紧紧,言辞也引经据典。

“去往先生那座高山啊,它道阻且长!况且,机关太多。”

最后这四个字,饱含恶劣,几乎是轻擦着程怀憬鬓边发丝,硬是将那口热气吹入耳内。

程怀憬忙往后退了半步,恼羞成怒。“你这厮!怎地这样没脸没皮!”

“嘿嘿!”

秦肃借着他这一闪身的功夫,已经强行挤入门内,然后利落地将包裹锦匣都放在案头。一转眼,看见了盒玉肌膏。

“咦?这须是宫中贡品,怎地在这里也有!”

秦肃话刚说完,立刻反应过来,这必是李仙尘送来的!也只有陇西李氏借着与中宫的关系,能捞来这个。

鹰眸微眯,锐利地盯着这盒玉肌膏,恨不能立刻一戟下去,戳个稀巴烂。

作者有话要说:游戏关卡:【爬床】

玩家:应天|朝燕王爷,秦肃

时间:乾元二十三年九月十五

地点:长安,饮虹楼

闯关次数:第三次

闯关结果: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