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主有先醒者,有后醒者,亦有……不醒者。但皇后自幼聪敏,当不至于斯!”
程怀憬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薄唇含笑。又缓缓地迎向俯身朝他望来的旻皇后,句句从容。
“今科秋闱榜首若是因为鹿鸣宴上失仪,便死于后宫杖杀,恐怕今岁与学生同科的士子们……会起波澜。”
“哦?”旻皇后冷笑。“予便是杀了你,他们又能如何?”
“果真,不能如何?”程怀憬唇边挂着吟吟笑意,桃花眼角微挑。“若皇后当真如此想,那么,学生无话可说。”
程怀憬今夜来赴宴的褒衣已被除下,如今一袭月白纱衣裤尽是斑斓鲜血,但他却像这些血是别人泼在他身上的般,浑然不惧。又往前摇了两步,凑到旻皇后身前,立定了脚跟。
“皇后当真恨学生到如此地步?”
旻皇后面色一凝,檀口微张。片刻后,柳眉倒竖,清凌凌的杏子眼瞪圆了。
“放肆!”
“皇后今夜反复地斥责学生放肆、妄言、大胆,这次数……未免也太多了些!”
程怀憬摇头笑叹了一句。
“不知学生到底有何不妥处,竟惹得皇后心中如此不安?”
“你……”
旻皇后居然一时叫他问住,面皮上抖起来,像是口中含了支滚烫的火烛。她抖动的如此剧烈,发髻上斜插的金步摇也簌簌震颤。
作为自幼被当成皇室中宫培养的博陵崔家第二房嫡女,旻皇后此刻算是失仪了。
众宫娥们率先簌簌发抖地低头跪下,谁都不敢去看这样的旻皇后。甲兵们面面相觑,随后放下棍棒,也依次跪下。
一时间,站在未央宫中的只剩下旻皇后与脚步踉跄满身血迹的程怀憬。
旻皇后闭了闭眼。片刻后,再睁开眼时,面色已经平静许多。涂抹鲜红蔻丹的手摇了摇。
“你们都先出去!”
“是!”
宫娥们依次垂首躬身退出,随后是众甲兵。宫门轻轻阖上,牡丹苑内一片火烛燎光。
旻皇后死死盯着程怀憬,突然间戾气横生。
“你怎么不走?!”
“学生为何要走?”程怀憬不答反问,随后漫然一笑。“皇后将他们都支出去,想是有话,要对学生说。”
“谁给你的胆子!”旻皇后咬牙冷笑。“在予面前,从没有人敢这样说话!”
“那么自今日起,便多了一位。”
程怀憬将春葱般指尖点向自家鼻尖,带笑又叹了一声。“学生才学不过了了,下笔怪诞,言辞狗屁不通。但自问心中所谋者,当足以为皇后作国士!”
“国士?”旻皇后定定地看着他,随后又冷笑。“你所谋者何为?难道你要留在这长安城,入御史台不成?!”
“御史台,学生是不敢想的。”程怀憬摇了摇头,漫不经心地道:“学生惟愿能衣锦还乡,去淮地任个知州。”
这句话,完全在旻皇后意料之外。
旻皇后默然良久,挑眉,缓缓地道:“淮地虽富庶,但距长安有数百里之遥。你为何要去往那里?”
“只因淮地呀,”程怀憬叹了一声。“于学生乃是故土。我程家虽是从高辛迁入河间,但此前曾在淮地滞留过数十载!正所谓故土难离,况学生今科侥幸中了个魁首,正是不愿锦衣夜行尔!”
“哦?”旻皇后上下扫了他几眼,似信非信。
于是程怀憬勾唇,淡淡地笑了。“学生尚是少年人心性,指望着倘或能去淮地任职,今年冬祭祖的时候,于旁系面前,我河间支脉也好风光一回!”
旻皇后也缓缓地笑了。柳眉舒展,杏子眼底冬寒稍驱。“果真?”
“果真。”
杏子眼对上桃花眼,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旻皇后正在沉吟,殿外突然传来甲兵的惊叫声。
“放肆!”
“王爷,须闯不得!皇后在内……”
甲兵们的疾声厉斥与宫娥们的惊呼声,风卷残云般消下去。随后入耳噼里啪啦,有人扑倒在地。呛啷!刀兵出鞘。
兵器相击的声音极为短促。
几乎就在一错眼的功夫,有人砰的一声,从外头硬闯进来,大力推开了紧闭的宫门。
旻皇后与程怀憬双双转头,就见秦肃裹着一身寒气,凶神恶煞般杵在牡丹苑门口。——前世曾在沙场上腹背中箭仍能面不改色气不喘的秦肃,此刻口鼻微张,鹰眼锁住一身血迹的程怀憬。
赫赫!
秦肃呼吸声粗重,眉眼间满是杀气。
“学生见过王爷!”
程怀憬踉跄着往前摆正姿势,躬身行礼。双袖刚拢在一处,秦肃就已经大步流星赶到他身边,随后猛地攥住他的手,将人往怀里一带。温热气息交错,彼此几乎形影交融。
尚未干透的鲜血,从程怀憬的月白色纱衣蹭过去,染污秦肃的一袭宝蓝色锦袍。
秦肃眼角余光下瞥,见衣角郁暗,血迹惊心。怀中人气息不稳,就连被他搂在怀里都仍有瑟缩。桃花眼尾依稀仍有残红,不知是未干尽的泪,还是被大力摩擦过的伤。
“王爷,”程怀憬声音沙哑,轻轻推开他。“学生无事。”
这话,秦肃压根充耳不闻。少年春葱般的指尖推在他束紧了袖口的胳膊上,蜻蜓点水一般,不仅推不动人,反倒触到了他锦衣下的肌肉。
麻酥酥的,不合时宜地戳中他心尖。在甜蜜心酸之外,又令他觉得特别痛楚。两世为人,他依然护不住他的卿卿!
“王爷!”
程怀憬略用了些力气。依然没能推动这厮,但好歹略正了正身子,不似方才那样,整个人被秦肃覆住。在宫内旻皇后眼皮子底下,越发坐实了他脔.宠的名头。
秦肃眉目抖了抖,终于回神。浓眉高挑,随后怒目转向旻皇后。
“敢问皇后,此举为何意?”
自从秦肃进来后,旻皇后就像是被人卡住了喉嗓的一只母鸭,半晌说不出话来。此刻听秦肃直接质问她,柳眉颤了颤,随后斜挑起杏子眼眼尾,语声不知为何就弱了下去。
“檀奴儿……”
“在宫中,皇后还是唤孤封号比较妥当。”秦肃面目冷肃,语词个顶个的狠硬。
“……你毕竟是皇室子,”旻皇后顿了顿,勉强地苍白一笑。“今夜不必论国礼,只叙家礼。”
“叙家礼?”秦肃冷笑。“当今是孤的叔父,皇后是孤的婶婶。女子自结缡后,从未听闻唤夫家子侄辈乳名的。皇后这声檀奴儿,当真不知所谓!”
这句话就像是踩破旻皇后那处最脆弱的防线。她瞬间面色煞白,厉声道:“予如何唤不得你檀奴儿?!自你十一岁出宫……”
“婶婶!”秦肃语气越发淡漠,截断了她。“孤的乳名,乃是先帝与贤皇后所赐。自先帝与贤皇后逝去,再无人唤过。皇后还是唤孤的字,或者燕王吧!”
旻皇后张着口,半晌没说出话来。
光帝薨逝后,秦肃在深宫一直活的艰难。无父无母,偏偏又不得不倚赖于其叔父渌帝。渌帝好名声,不肯直接下令诛杀他,但是明里暗里,秦肃也不知熬过了多少次刺杀。
于亲叔父渌帝,也不过尔尔。于渌帝的这位旻皇后,秦肃更没什么话可说。况且,旻皇后打了他心尖子上的人,反倒开口又与他诉及所谓家礼,秦肃只觉得不齿。
也就更加不耐烦。
但是眼下须还不是时候。他尚不能与旻皇后撕破脸皮。
秦肃忍了忍,取下臂弯内的玄色鹤氅,低头替程怀憬温柔披衣。随后抬头,望向旻皇后。
“小程郎君是孤燕王府的先生,却不知为何得罪了皇后?若是先生有什么错处,孤替他受了便是。”
“你……”
“还望皇后放过先生!”
秦肃声音低沉,双目一扫,看向地上仍沾着血迹的刑棍。方才便是这些棍子,抽在了程怀憬的身上!
“敢问皇后,须还欠着多少棍?孤这就替了他。”
“檀奴儿!”
秦肃看也不看旻皇后,更不理会这声惊斥。他脚尖微勾,捉棍在手,随后轻轻地将程怀憬推至一旁。
手持木棍,反脱锦袍。
“如何?依家法,还是按国律?须多少数?”
旻皇后再次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随后一脸疲惫地摆了摆手。
“罢了!”
“若按应天国律,孤今夜擅闯禁宫,依律当……”
“予说过,”旻皇后厉声打断他,险些咬碎一口银牙。“这件事就此作罢!”
秦肃挑眉,定定地看向她,唇角含着抹讥讽。“如此,便多谢皇后!”
随后五指微松,径直将木棍掷在地上,木棍沿着青砖地咕噜噜滚了几圈。血迹斑斑的青砖地,依稀仍能看见方才覆于地上受刑的人形。
秦肃眸光越发郁暗,又再次走回程怀憬面前。顿了顿,温声缓言道:“先生,可还走得路?”
“不妨事!”
程怀憬摆手。蓬松青丝耷了几缕,落在桃花面两颊。入鬓长眉下眼皮轻垂,神色淡淡。
分明不曾蹙眉,但少年郎挺拔的身姿下,透过月白色纱衣,鲜血仍在间或滴溅。
秦肃轻柔地将程怀憬胳膊架在自家肩头,然后散漫地披衣,替他又将大氅掖了掖。朝旻皇后微一颌首,便扶着人快步往大开着的宫门外走去。
跨过门槛时,程怀憬无声无息地回头,就见灯烛辉煌处旻皇后孤独地立在原处。广袖垂覆,面色雪片般惨白。杏子眼底欲语还休,似乎藏有偌大的惊恐仓惶。却不知为何……又如此哀伤!
程怀憬皱眉,若有所思。
“怎么了?”秦肃贴着他耳边,呼吸轻而促。
“可要孤背你?”
作者有话要说:秦肃:孤到了!孤终于到了!终于赶上了英雄救美!
程怀憬:谁让你来的?我刚要谈拢交易!
秦肃:她打你了!你还在流血!
程怀憬:关你什么事!我说过要跟你和好了嘛?╭(╯^╰)╮
秦肃:……孤先背你回去。(:3[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