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后,牡丹苑。
甲兵将程怀憬推搡入内,按头朝前。随即轰隆一声,厚重的青铜门从外头关上。
两侧美貌宫娥打起帘子,帘后隐隐绰绰的,依稀可见有人影走动。片刻后,旻皇后缓缓地扶着宫娥,坐入宽边高椅内。见到阶下程怀憬被带进来,高椅侧首有梳着飞天髻的宫娥凑近旻皇后,附耳低语。
片刻后,涂着蔻丹的玉指轻抬。
程怀憬抬头看去,恰好觑见旻皇后指尖的鲜红蔻丹。他微微愣了下,随即踉跄站定,躬身行礼道:“学生河间士子程怀憬,见过皇后!”
“呵!”
帘后发出意味不明的一声冷嗤。
随即旻皇后右手轻摆,两排美貌宫娥迅即低下头,悄无声息地退至角门后。
牡丹苑内静悄悄的,隔着一层半垂帘幕,只余下他们两个人。帘子前,是躬身行礼的程怀憬。帘后,是坐在金椅内的旻皇后。
两人谁也没说话。
旻皇后既不叫他起身,也不曾开口斥责。只静静地搭手于金椅,眸光久久地凝视程怀憬这个人。
帘内无风,旻皇后缓鬓倾髻,燕舞长髾。然后以手支颐,广袖下纹饰繁复而又明艳。
不知过了多久,程怀憬依然躬身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
旻皇后终于凉淡地开了口。“贤士不须行礼!”
“学生谢过皇后!”
程怀憬躬身退到角落里,依然不曾抬头。苑内静悄悄的,隐约可听闻从前头传来的鹿鸣宴上觥筹交错声、劝酒声、众人走动的脚步声。
“……二十余年前,予曾有幸见过姜大司空一面。”
程怀憬垂首,在默然三息后,静静地答道:“皇后所言,正是外祖。”
“彼时,予不过垂髫。”旻皇后淡淡地道:“虽是惊鸿一瞥,但姜大司空神采斐然……”
旻皇后又顿了很久,就像是刻意在斟酌下一句。
程怀憬垂首立在角落里,安静地候着。旻皇后却又不愿再说下去了,只叹了一声。
“抬起头来,让予看看你!”
程怀憬缓缓地抬起头,随即桃花眼微眯。
旻皇后竟亲自撩开珠帘,朝阶下走来!缀有明珠的绣花鞋于裙底若隐若现,紫色玄纹多折裥裙如池内春水般起了微澜。裙面绣着一簇簇的唐棣花,秾夭若李。
唐棣花渐渐逼近,渐渐行至程怀憬面前,然后停足。
程怀憬目光下落,坠在青砖地面,不声不响。
簌簌。
步摇轻晃。
旻皇后动了动,随即又凉凉地笑了一声:“你这副样子,比起当年的姜大司空……可差的远了。”
“学生鄙薄,与外祖相差甚远!此乃理所应当。”
程怀憬低头,不卑不亢。
绣有唐棣之华的裙裾轻轻漾了漾,蔻丹前移。却不知为什么,一息后,那只金玉般尊贵的手又收回去了。
呼吸声都像是静止了。
许久后,旻皇后又自他身边走开,回首淡淡地问道:“予曾见,你手中的荐举来自卫尉李将军。你是如何寻到他家门路的?”
程怀憬微微一顿,斟酌着开口道:“学生从河间来长安的路上,曾与李家小郎君二十三郎偶遇,彼此甚为相得,因此上……”
“原来是讨了李仙尘的巧儿!”
旻皇后一口截断,偏头仔细觑了他半晌,突然带了些戾气,怒道:“叫你抬起头来!”
程怀憬倏地闻声抬头。
两世为人,这是程怀憬第一次距离旻皇后这样近!近到,他几乎能窥见那浓重奢华下,美人渐迟暮。帘后旻皇后身影翩跹若惊鸿,而没了帘幕遮掩,又却了扇,此刻灯烛下的旻皇后柳眉斜挑,眼角早已有了脂粉无法掩饰的细纹。
两人眸光相逢,一瞬即逝。
程怀憬半垂眼睫,静静地道:“皇后,于礼不合。”
“你还知道礼法?”旻皇后咬牙冷笑,一双杏子眼钩子似的盯在他面皮。“鹿鸣宴上你出言放肆,秋闱卷首你痛陈朝政!这些……哪个字与礼教沾边?!”
“学生所习,乃是明经。”
“不要拿这些来做幌子!”旻皇后笑得越发冷淡。“予知晓,你原本是该走燕王门下!如今却又故意卖乖,寻卫尉李将军做你的荐主。怎么,今科得了个魁首,于你,仍还心愿不足?”
“学生不敢!”
程怀憬低下头,只有淡淡散散四个字。虽说“不敢”,姿态却倨傲的很,一双乌皮靴钉在水磨青砖地上,身形挺拔如青竹。
尤其是这少年模样,即便不声不响,依旧光华灼灼,刺得人眼睛疼。
旻皇后眼波斜斜飘过来,扫视这样的少年程怀憬,眼底恨意越发深重。最后她终于还是忍不住,破口大骂。
“身为士族子,却与王室子弟不清不楚,甘为娈.宠!既不惜做那燕王入幕之宾,又刻意寻求长安权贵门路,汝还有何不敢!”
她将话说的这样直白,倒是出乎程怀憬意料之外。程怀憬视线落在青砖地,腹内一字一句地斟酌。该如何回应?
如何回,似乎都是错处。
程怀憬正犹豫不定,突然听得旻皇后又骂他。
“竖子!狼子野心!”
随后哐一声。
程怀憬挑眉,抬头,发现旻皇后不知为何居然推翻了几案。广袖翻飞,旻皇后胸口剧烈起伏。案几上琳琅满目,茶盏玉觚碎落于地。
旻皇后咬牙望着他冷笑不休,随后蓦地高声斥责。“大胆!好你个河间士子程怀憬!居然敢在予面前放肆!来人啊——!”
从角门处哗啦啦又涌出大片脚步声。刀兵轻撞于甲胄,靴底踏过玉阶。然后牡丹苑的偏殿门哐当一声,从外推开。守在门口的两排甲兵带刀跨步进前,将他拿下。
程怀憬不及挣扎,胳膊已经叫甲兵扭住。头顶发簪在推搡中也跌落在地,叮地摔碎三截。
他回头看过去。旻皇后脸上似乎含着一丝恶毒的笑意。那抹戾气一闪即逝。
程怀憬几乎以为看错,但是下一刻,他就听见旻皇后咬牙冷声道:“剥了衣裳,给我打!”
变故突如其来。
几个甲兵利落地将程怀憬外衣剥落,随后将他推在地上,不知从何处抽出刑棍,啪一下!敲在脊梁骨上。
程怀憬痛的全身一阵抽搐。
随即棍棒雨点般落下,月白色纱衣上瞬间渗出血。
旻皇后就站在不远处,不错眼地看着棍棒如雨点般落下。程怀憬匍匐在地,脸贴着青砖地摩擦出丝缕血痕,桃夭面微斜,殷红薄唇慢慢地渗出血沫。
说是打,却没说到底打多少,或如何个打法。旻皇后就在旁边亲眼看着,所以宫中甲兵下手格外狠厉。程怀憬数到第三十棍,便觉着心头抽搐着疼。
一瞬间,眼前看见的仿佛又是前世。那年他叫人按在诏狱的黑泥里,脸朝下,身上棍棒也是这般雨点落下。只是那时打的是铁棍,硬生生将他小腿胫骨敲断。
程怀憬眼前一阵阵发黑,张口,努力挣扎着道:“……不知学生所犯何罪?”
声音破碎,夹杂在棍棒声中断续地传出去。
苑内却没人答他。旻皇后不应,众甲兵心头发怵,只得又加重了力道,棍棒击打于月白纱衣下的肉.躯,发出沉闷的噼啪声。
在第二棒落下来之前,程怀憬就已经运用神龙山金道人所传秘术护住经脉。但即便如此,血肉之身也实在是熬不住!
他已经从嘴角渐渐尝到铁锈味的血。
鹿鸣宴中借着酒意骂人,他原本是算计过的。只为着能有机会单独与这位旻皇后见上一面,好借机求着去淮地。可惜前头他算对了,却没料到旻皇后居然说变脸就变脸,前头刚取了他做魁首,转眼就恨不能将他剥.皮活吃了!
前世在秦肃死后,世人都疑心至宝山河璧在他手里头,所以百般□□折磨,旻皇后甚至不顾中宫威仪,亲自下诏命人拿火炭熔了他的脸。但是今生他不过在蒹葭巷口与秦肃同乘一车,叫宫中眼线瞧见了,为何这个女人一口咬定他是秦肃脔.宠?
士族子与皇室往来,满朝比比皆是。就连今科主考官梅纶,都与渌帝不清不楚。为何偏偏这个女人就容不得他?
他到底是何处,犯了这个女人的忌讳?!没道理!今夜这事儿,于理不通!
“哈哈哈哈——!”程怀憬突然捶地大笑,嘴角血沫噗噗作响。
棍棒加身,少年郎却反倒狂笑不止。笑声清越如珠玉落盘,于这一地鲜血淋漓中越发显得诡异。持棍甲兵回头,犹疑地转向斜后方。烛光下,唯独旻皇后丝毫不为所动,杏子眼眼尾勾起,面色冷若凛冽寒冬。
趁这不足十息的空档,程怀憬挣扎着动了动指尖,又狂笑道:“学生有一言,可诉与当世主!”
世主指的是诸侯国主,如今也是士族对于秦家皇室君主的代称。但是此时的牡丹苑内,并无一位皇家子。当今渌帝亦称病,半年不曾临朝。
他这句话直接指向后头的旻皇后。
旻皇后终于动了动,裙钗微晃,走到程怀憬身侧。杏子眼眼底凛冽冰霜乍现。她倾身,曼声缓缓地道:“原来,你今儿个是存心作死!”
“死不死,倒还两说!”程怀憬呛咳两声,随后艰难地翻转过来,目光自下而上投向旻皇后。
“向来,贵人想要谁生,谁就生;想要谁死,谁就亡。不过一句话的事。”
程怀憬发髻散乱,蓬松青丝下越发显得这张脸妖而美。殷红薄唇轻启,吐出的话,却字字锐利如刀。
“只是若今夜学生死在未央宫后,血溅了这片青砖地,于皇后的清誉……怕是有损!”
“不劳你替予思量!”旻皇后冷笑一声。“你殿前失仪,又触怒本宫,予便是将你凌迟活剐,也没人敢说句什么!”
“是没人敢说,”程怀憬微垂下眼皮,又咳嗽两声,抬手不经意地抹掉唇角血沫。“但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皇后自幼熟读诗书,出自博陵崔家,想必这句话耳熟的很。”
二人说话间,甲兵手中持着棍棒,悄无声息地退到旁侧。
程怀憬借机挣扎着起身。站起来后,又踉跄了两下,眼前一阵阵发黑。
但他须不能认输!
倘若此刻不搏,今夜他这条命便交代在未央宫后的牡丹苑了!好不容易今生能够重新来过,韶华青春,就这么白白的死了,比前世更为不值得!
于是他笑得越发猖狂肆意。“皇后啊,皇后……”
旻皇后挑眉,定定地看着他。
“朝中上下,如今谍报奏折批复都出自中宫。皇后虽为女子,却执掌天下家国。皇后,即世主!”
一语落,满堂惊惧。
作者有话要说:程怀憬:为何这个女人容不得我?
李仙尘:顿足!我李家保你举荐,梅纶选你做魁首,她嫉妒。
秦肃:捶胸!孤护你如珍如宝,她嫉妒。
十四郎:抿唇。阿淮你长得太美,她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