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众人重新落座后，李仙尘趁众人不留意,猛地将程怀憬推至廊下。
“程五郎！”
初秋的风吹动廊下宫灯,烛影摇红。程怀憬一愣,斜倚在廊柱上呲牙笑。“怎么了？二十三郎，你今夜怎地……如此凶！”
李仙尘眉目不动，只认真觑着他。片刻后，叹息了一声。
“你怕是吃不得酒！今夜未央宫中贵人齐聚一堂,耳目众多,你怎地说话如此没有分寸！”
“……何谓分寸？”
“你……”李仙尘忍了又忍,到底没忍心责难,又叹了声。“你如今高中魁首，多少双眼睛正在盯着你瞧？可你倒好！”
“二十三郎今夜难得正经！”
程怀憬斜倚在廊柱下，漫然笑道：“自从识得二十三郎,从不曾见你这般拘泥！”
李仙尘一时为之语塞。
“可你这样散漫的脾气,又这样倨傲，为何偏得读书？为何偏得入长安？”程怀憬自说自话,嗤笑了声。“陇西狂生李二十三郎,呵！”
“陇西狂生李二十三郎,”李仙尘踏前一步，点漆般眼眸锁在廊柱下这人,静静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于子,何如？”
程怀憬挑眉。“于弟心中……”
李仙尘蓦然握住他的手，虎狼般的目光盯住他，一瞬不瞬,然后突然唇角扯开，静静地笑了一声。
“倘若不是今岁同科，且，为兄不曾聘王家女……五郎，汝觑为兄，何如？”
李仙尘这话说的十分绕口。
程怀憬心中咯噔一声。他看似半醉微醺，但其实心里头清明的很！他只是借着酒意畅快地骂了这帮沉醉不愿醒的高门子们！满座衣冠，无一人知晓稼穑事。他忍不住不骂！
他不能不骂！
前世，他曾亲眼见到蓬蒿丛中累累白骨，妇人抱幼子嚎啕哭于郊野，然后掷幼子路旁，不及他顾。这世间，有诸多辛苦心酸，他前世都尝了个够！百姓骨肉分离，乱军踏碎河山……这许多愁苦，他无人可诉。
只能借今夜未央宫中这百两一壶的桃花醉，骂上两句罢了。
程怀憬不曾预料，在他心中如此怨忿愤激的时刻，居然接到了李仙尘这一句情问！
他垂下眼睫，凉薄一笑。嫣红薄唇微启，声音清越，似歌，又似咏。
“二十三郎这是在与为弟唱那首，山有木兮木有枝？”
尾调上扬，也是个问句。却是个极嘲讽的问句。
李仙尘一愣。他一直不错眼地盯着程怀憬，分明见到这人鸦羽般的睫毛颤了颤，然后落下去。沉甸甸的两排羽睫，头顶灯烛的光打在这人桃花面上，投下大片阴影。
这影子，就像是覆盖于人前的两道珠帘。层层叠嶂下，他瞧不清这个少年郎的心。李仙尘分明听见自家心头轰然一声，有什么东西在瞬间土崩瓦解。
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飘了出去。
“五郎……！”
仅仅两个字，却抖的不成话。
程怀憬扬眉，抬眸，缓慢却坚定地推开他的手。
分明是如玉少年郎，分明是春葱般的玉白手指！但是这一推，却丝毫不容拒绝。
就像那日于炎炎流火的七月午后，程怀憬一退再退，从他面前直退到李府两排带刀部曲身后。
李仙尘口中喟叹了一声。借着这桃花醉的余香，灯烛与月影下，他又自我轻贱地追问了下去。
“倘若为兄不要这山有木兮木有枝，倘若为兄只要你……”
“二十三郎慎言！”
程怀憬定定地看向李仙尘，唇角似笑非笑。
“你如今位列今科秋闱桂榜第二人，你我同是今科入仕。所以，刚才你说的第一句就是错的！”
“为兄可以……”
“二则，”程怀憬漠然打断了他。“你早已定亲，今年腊月便须与王氏女成婚。故，此乃第二句错！”
“这第三错，”李仙尘苦笑，眼底一片颓然。“为兄尽已知晓。五郎你……就不必再说了。”
这是李仙尘第一次这样直白地问他。也是程怀憬第一次这样直白地答他。
两人谁都不曾挪开视线。言辞交锋下，彼此眼底都藏着汹汹野望。只是一个是为求得今夜欢，另一个，则是毫不掩饰的权欲。
“二十三郎今夜问弟，弟心中亦有一问。”程怀憬唇角含笑，于廊柱下侧眸微斜。“建功不及时，钟鼎何所铭？”
“五郎心中所求者，功业？”李仙尘失笑。
片刻后，李仙尘又踏前半步。俯身，鼻息相闻，直逼至程怀憬面前。点漆般的眸子一动不动地，投望于少年桃花眼底深处。
“好！为兄答你！”
程怀憬挑眉，眸底波微转。
“五郎问为兄死后钟鼎铭何文？问为兄家祭时愿被人祝祷何词？——为兄愿，那铭文刻碑上，有五郎之名姓。此生，若能得程家五郎为契弟，为兄愿……醉不顾身！”
程怀憬已经拒了他。李仙尘这句砸下去，不仅没脸没皮，更是孤注一掷。
但是他在今夜酒香微醺之下，再也不想掩饰！那无数个暗夜，他独自困于销金馆内在墨汁淋漓下所挥洒的热泪，喷薄于宣纸上那字字句句……皆是不可忽视的情谊！
他决定今夜第一次正视自己的心。
于是他在程怀憬踌躇未言之际，眉眼动了动，平生第一次为人低眉。“五郎无须瞒我！为兄知晓，你心中没有我。”
程怀憬转眸，似笑非笑地看向李仙尘。
片刻后，李仙尘叹息苦笑。“虽知五郎心中没有我，但……此情不可不表！乾元二十三年九月十五，曾有明月为证！”
李仙尘竖手指向天边圆月。
恰是十五月圆，皎皎月色下，宫灯内烛火微漾。隔着九级玉阶，未央宫中席间人声鼎沸，但是李仙尘却像是身处那孤寂无人的销金馆暗室内，喉口间呼吸不出来。
喉嗓内，尽是不能喷薄而出的鲜血。
他眼底渐渐地泛起了血红，死命盯着程怀憬，几乎是迫到他眉睫之前，又不死心地追问了一遍。“五郎，就算你心中没有我，在你眼里，陇西李二十三郎到底何如？”
他说的这样郑重，一字一顿，像是把整颗心都托付于这明月玉阶之前。
程怀憬也渐渐收起了唇边笑，背靠廊柱，也一字一句地答他。
“陇西李二十三郎，为人狷介疏狂，当为应天第一才子！”
“呵，”李仙尘意外且失落。他怅然地笑了一声，然后缓缓地自程怀憬面前俯下.身，呼吸声喷洒在那两片凉薄到令人心寒的殷红薄唇。
他以手支在廊柱，就着近似将少年整个人拥入怀中的姿势，笑声狂放。
一呼一吸，喷洒出桃花醉经久不散的余香。
“便……仅是如此吗？”李仙尘狂笑，笑到眼底一片血红。
“李兄当得如此称谓！”程怀憬不闪不避，定定地仰面看着他。
第一次，不再唇角含笑。第一次，这样正色肃容对视李仙尘。
“也，仅仅如此。”
“哈哈哈……！”
李仙尘不可抑地仰面大笑。袖口从廊柱垂落下来，纹着黑白煊赫条纹的广袖轻轻擦过少年的桃花面。随后又叫今夜的微醺晚风吹动，沉醉于梦乡桃源。
然后李仙尘踉跄后退。距那少年五六步处，他再次仰头大笑，像是怎么也停不下来。
明月高悬于青天，灯笼在初秋的晚风中轻轻晃动。程怀憬不声不响地倚在廊下。褒衣玉带，青丝若梦。
也就是在这刻，狂生李仙尘第一次触到了他此生永不能跨越的壁垒。他自幼便是众人口中的神童，是陇西李氏第二房骄子，为族中所选中，入长安城，得卫尉李鸿乂青眼，是李氏家族默认的九卿人选。
此生他从未有什么想得到，又从未有什么不曾得到。但是今夜这个立在廊柱之下的少年，却是他毕生……求而不得。
“二十三郎，你我都已没有退路了。”
未央宫中鹿鸣宴上人声鼎沸，廊下八角宫灯描金绘彩，清月光辉从飞檐倾泻而下，斜斜打在程怀憬身上。如此繁华富庶的场景，但是他却突然将这月光也染成八分凄惶。
“不读书，便终身埋没于市井。死后，亦不过一抔黄土！无人记得你的胸中抱负，九泉之下，即便做了鬼……亦只能含屈！”
程怀憬的话随着夜风飘过来，卡住了李仙尘的喉嗓。
笑声哽住。
“五郎你……”
程怀憬斜眼觑着他，笑道：“这话，没人爱听。世人都爱荣华，世人都爱欢乐。但是无人知啊！”
程怀憬说着长长叹了口气，索性顺着廊柱溜下去，屈腿坐在御阶前。又叹息道：“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朱堂绮户之下，人人都不曾不愿去瞧，那繁华底下……满目疮痍。”
“怎地就满目疮痍？”李仙尘缓缓地道：“五郎心中所忧所虑者，到底为何？”
程怀憬挑眉，迎上李仙尘那双点漆般的眸子，桃花眼底突然像是掀起了万千波澜，一瞬间光芒大盛。
“弟所忧虑者，不过是一肚皮不合时宜！”
程怀憬说罢抚掌大笑，直笑到眼底泛出点晶莹泪花。少年郎的笑声，即便失于狂放，却依然充满了感染力。廊内廊外，一时间都洒满了程怀憬如珠玉落盘般的爽朗笑声。
李仙尘痴痴地不错眼地盯着那个少年。耳边珠玉叮咚落入夜风，夜未央，长乐未央。
良久，他也缓缓地重又笑出声，拍手而笑，踏足而歌。
“未央夜，夜未央。愿结心相思，毋见忘！”
歌声映衬两人笑意，于遥遥玉阶前，李仙尘与程怀憬像是今夜都第一次认得了对方。李仙尘抚掌而歌的时候，程怀憬亦屈腿坐于廊柱下，桃花眼底波光潋滟。
“夜如何其？夜未央，乐未殇，愿……”
歌声未歇，灯前突然投下大片阴影，遮住了月光。李仙尘霍然抬头，就见带刀甲兵成排涌入廊外。
领先那人板着脸冷声道：“廊下可是今科魁首河间士子程怀憬？”
“是！”
程怀憬应了声。他抬起头，还不待说什么，恍惚间就被众甲兵围住。
“皇后有言，请程公子入内议事！”
“哦？”程怀憬诧异挑眉。“议何事？”
“皇后言，想请问程公子，何谓‘心中怀天下之忧却不敢忧’！”
李仙尘几步走到廊柱前，护程怀憬于身后。“来者可是中宫的人？”
领头甲兵却认得李仙尘，也知晓他是卫尉李鸿乂的族侄，语气微顿。然后低头朝李仙尘行了个礼。“属官付郎多，见过李家小郎君！”
李仙尘侧目而视，神色淡淡。“程五郎今夜确是醉了，还望回报于中宫，请皇后体谅一二。”
“李小郎君见谅！这话须不是我等所能禀报的。”付郎多面色为难，随后又转向程怀憬高声道：“皇后有诏，命今科魁首程公子入牡丹苑内！”
李仙尘面现怒容。
付郎多却挺身拦在他与程怀憬之间，手按刀柄。“李小郎君，还请莫要让属官为难！”
“你……！”
“待天明后，属官再去李府与小郎君负荆请罪！”
付郎多按刀低头，行礼退后。
李仙尘不得已，只得眼睁睁看着两个甲兵一左一右架住程怀憬。就像拖条死狗般，将他拖入了未央宫后。
旻皇后其人，虽居深宫，却具大抱负，生平从不肯让须眉。今科程怀憬得以中魁首，原本便在众家意料之外。李仙尘甚至忍不住怀疑，竟似那主考官梅纶偶然念及旧情，特特儿地题了程怀憬。
梅纶身份如此尴尬，又一意孤行，选了个旧主家的儿孙，不知旻皇后是否会借机一并发作于程怀憬？
李仙尘一瞬间脸色煞白。撩衣，转身急忙奔入连苑深处。
作者有话要说：程怀憬：啊咧？选中我的不是旻皇后嘛？她叫我去还能怎么滴？
李仙尘：五郎，你到底太天真！
秦肃：卿卿，你没见过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咳！
【预告】下章程怀憬vs旻皇后第一次正面对手戏，么么啾感谢在2020-01-3121:00:01~2020-02-01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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