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重阳节。
李仙尘果然一大早便亲自驱车来到饮虹楼,接了程怀憬,去郊外渭水。
从长安城内驱车去渭水,足有两百里路。李仙尘显然特地换过了车马。马车外壁挂了陇西李氏家徽,六个仆童随侍车前,另有一人趴跪于地,以供贵客踩背上车。
李仙尘与程怀憬所乘马车行驶在当中,前后俱是部曲护卫。这次御车都换成了陇西良骏,腿长体健,马鬃茂而美。
骏马似风飙,鸣鞭出渭桥。
程怀憬撩开帘子,朝外探了一眼。百千大道连狭,阡陌纵横如棋局。回望长安繁华深处,有青牛,有白马,亦有万笏朝天。是多少人毕生老于斯、死于斯的地方!
“……刘七郎昨夜就去了。”
李仙尘带笑递给他一枚茱萸香袋,顺着他目光朝外看过去。
车窗外秋高云淡,沿途所经处都是熙攘人群。有放荡子沽酒长安陌,手里提着重阳新菊酒,衣襟半敞,摇摇晃晃地经过。隔着十几步远,泼洒在空气中的甜酒香味依稀可闻。
程怀憬微阖眼眸,深深嗅了一口这酒味里残余的菊花香。“这段时日,总是烦劳二十三郎,此情不知何时能还报一二!”
“为兄不须你还!”
李仙尘闻言大笑。他今儿个也束了高冠,士族褒衣纹绣煊赫,容长脸儿上眉目里俱是情意。
程怀憬微愣,随即垂眸,唇角笑容渐渐淡去。
“今日除了刘七郎外,还有几个今科荐举入仕的。其中一位游十一郎,是剑南眉州郡望三房的嫡长子。”
程怀憬抬眉。
“这位游十一郎,”李仙尘静静地望着他,点漆眸底映照日头余光,熠熠生辉。“如果为兄所料不错,当是今科前三甲!五郎可多与他结交。”
“游十一?”
“游宴陵。”李仙尘看着他笑起来。“他是五皇子的伴当,直接拿了宫中郑妃的举荐信!”
“如此人物,”程怀憬也缓缓地抬眸笑了。“须多谢二十三郎引荐!”
“何须言谢!”李仙尘大笑。
顿了顿,又收住笑,别有深意地点了点头。“又……何须你来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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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渭水边。
五皇子伴读游宴陵以手捉袖,弯腰于岔流上游处放了只羽觥。双耳木托底,入得水面晃了晃,随后咕嘟一声沉了下去。
“哈哈哈哈哈!”
“游十一,你这些年在宫中陪读陪傻了不成?”
一众士子笑得打跌。
李仙尘带笑起身,顺势拍了拍程怀憬肩头。程怀憬会意,与他一道站起来,离开围坐清谈的士子们,慢吞吞踱步到岔口上游处。
游宴陵正独自蹲在水边,一脸诧笑。
“须不是这样使的!”
程怀憬蹲身,从散落在草丛间的提篮内挑出荷叶托,又捡了只玉觥,将玉觥放在描金荷叶托中央。春葱般的指尖探入水面,轻轻一推。
描金荷叶托着玉觥晃晃悠悠地顺水流下去。
李仙尘斜倚在树下,晲了游宴陵一眼,然后猛然朝下游喝了声:“刘七郎!贾四!留意着别让玉觥被人夺了!”
下游处依稀传来哄笑声。
游宴陵目光仍痴痴地盯着河面上顺流而下的玉觥,白玉杯内碧青酒液轻漾,却总泼不出。那双春葱般的指尖撩起水珠,蜻蜓振翅般自他身前划过。
然后那个人起身,雪色云锦纱衣熏着一抹寒梅香。
游宴陵终于缓缓地抬头,顺着那纱衣繁复的交字领口往上,他见到了一张……灼灼夭桃般的脸。
那少年被李仙尘引过来时,游宴陵并不曾在意。他自幼入选为荥阳郑氏妃所育的五皇子伴读,所见所闻有太多不足为外人道。他知道李仙尘是想让他关照那少年,但这世上求他关照的人太多了,他无暇顾及。
也向来懒得兜搭。
但是此刻,游宴陵认真地打量程怀憬,将这刚束发的少年看入眼底深处。
“你是谁家子?”他含笑问道。
“河间程氏嫡子,族中排行第五。”
“河间程氏,”游宴陵沉吟着转头,睇向倚在树下的李仙尘。“与二十三郎怎会识得?”
“于进京路上,在河间学馆内偶遇。”李仙尘惫懒一笑。“况,程五郎风华掩映众人,某自然趋之若鹜!”
游宴陵挑眉,再回头,转向程怀憬的目光格外挑剔。像是在审视一个投到五皇子门下清客,片刻后,不知为何又摇了摇头。
“寒梅香、桃夭容!程五郎果真是二十三郎的平生最爱!”
李仙尘笑容蓦地一收,在阳光下眯起眼,然后几步走过来,牵着程怀憬,对游宴陵略点了个头。“十一郎,下头该作诗了!”
“是了,”游宴陵拍了拍手,接过旁边仆童递来的丝帕,随意擦了擦。“一同过去吧!”
李仙尘夸赞的是程怀憬才学,这话,游宴陵没接。他赞的是程怀憬容色好,只字不提风华。
言辞讥讽,神色淡淡。
这人须是看不上他。
程怀憬垂眸,正打算落后半步,衣袖却被李仙尘牵住。他抬头,就撞见李仙尘一双点漆眸。
李仙尘微不可见地对他摇了摇头。
于是程怀憬便默然任由李仙尘与他把臂,与游宴陵并肩往下游士子们聚集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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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仃早服了丹丸散,此刻发髻微乱,箕踞坐在下游人群里。听到李仙尘唤他,一抬头,就瞅见描金荷叶托着只玲珑玉觥朝他这位置飘下来。
“咦?这东西奇巧!是谁想出来的点子?”
下游一众士子都答不上来,便都猜是李仙尘捣的鬼。刚才李仙尘带程怀憬离开时,分明看到李家两个仆童拎着提篮跟在后头。
“须仔细!觥停在刘七郎面前了!”李仙尘大笑拍掌。
众人都再顾不得质问李仙尘从何处弄来的奇巧玩意儿,只纷纷拍手笑着催促刘仃作诗。
刘仃“哎呀”一声,信手取过灌满桃花醉的酒坛,抱酒入怀,笑道:“某直接认罚总成了吧!”
众人有不依的,也有环顾四周开始琢磨诗文的。玉觥晃了晃,又从刘仃面前荡开,流向下一处。
曲水擅风流,移宴向清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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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二十三年九月初九,参加重阳节雅集的共计十二个士子。有五人得诗两首,有四人得诗一首。最后三人没能做出诗,各自被罚了三大杯宫中御制新菊酒。
刘仃就是那个没能做出来诗的!三觥新菊酒下去,又兼灌了半壶桃花醉,他此刻早就醉的眼儿乜斜,半敞衣襟,双腿箕踞而坐,漫然高歌道:“……今朝放荡思无涯。”
程怀憬接了句。“人生得意马蹄疾,一日踏遍长安花。”
“好!程五郎果然言词巧妙!不光人物俊秀,就连这辞藻也堪称华丽!”
素来与李仙尘结交的几个士子都大笑起来。尤其以贾四郎贾奉笑得最畅快。他曾在三月里的长安城朱雀大街扯断了程怀憬一只袖子,险些害得程怀憬叫燕王秦肃的惊马踏伤。因此贾奉笑着,想起前事,又续了段典故。
“这个踏字,比看字更巧妙!须知这长安城内的花,不仅开在高枝,更有藏在锦绣衣冠里头的!比如那些不惜花的,有目无珠,见了程五郎这样的人物,居然还舍得扬鞭踏马,可不就是踏尽了长安花!”
“哦?”游宴陵微微侧目。“有人于长安城内奔马伤人?”
“可不就是进京来讨王妃的那位!”
贾奉说着一努嘴,朝江南方向指了指,满脸鄙夷。
众士子皆摇头。随后又扯到别的由头,打趣刘仃今日丢了魂,居然一首诗都做不出来。黄河以北的士族脸面都叫他丢尽了!
李仙尘也跟着众人一道笑。他今日却是做了两首诗,此刻正俯身题字,将今日雅集众人诗句串接成册。清风拂动,渭水边一片欣欣然。
程怀憬漫然笑着,然后振衣起身。风吹动衣衫,猎猎作响。
他站在高处,双眸投向远方。
李仙尘不知何时也来到他身旁,侧眸看着他,然后笑问了一句。
“五郎在瞧什么?”
“瞧这锦绣长安!”程怀憬下意识接了句,随后笑道:“可惜鹿鸣宴后,最多十月初,今日雅集所聚的诸位好友便得风吹流云散,各奔前程了!”
“你若想留在长安,”李仙尘字斟字酌地缓缓道:“也不是不可!”
“不!”程怀憬笑着摇头。“弟心中所求,并不在这繁华扎堆的长安城。”
“哦?不知五郎心中所求为何?”
程怀憬沉默片刻,然后抬起头,仔细看了李仙尘一眼,唇角含笑。
“弟所属的河间程氏三房,原本迁自高辛,后又在淮地淹留数十载。淮地至今尚有程氏一脉。许是故土难离,又或者,只是幼时曾听祖父提起过。只可惜弟从不曾踏足那处,所以倘或有机缘……”
“你想去淮地?”
李仙尘一口截断,然后诧异挑眉。“那处虽是富庶繁华,但是到底不及长安!况且那地方……”
况且什么,李仙尘到底还是咽了下去。
程怀憬了然。此时已是初秋,想必淮地那边遭遇干旱的消息陆续已有谍报传入朝中。李仙尘日常于卫尉李鸿乂府上走动,多少有所听闻。只是眼下旱情并不严重,又或者,事涉机密,李仙尘不便告诉他。
于是程怀憬没再往下问,只勾唇笑了笑。“只是这么一说!还不定能不能成行。”
李仙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带笑摇头。“长安哪里不好?”
“长安处处都好!”
刘仃大笑着站起身,踏着高齿木屐摇摇晃晃地朝二人走过来。发髻早就拆了,披发敞衣,领口直开到小腹,带着浓重醉意又笑道:“长安有百两一壶的桃花醉,有满城看不尽的牡丹花,还有……”
“还有这天下人都朝思暮想的富贵荣华!”程怀憬也俯身大笑。
他笑得这样肆意,雪色云锦纱衣在秋风中簌簌起落。
李仙尘微眯起眼,盯着站在最高处的程怀憬。
那个人,年仅束发,此刻却衣带当风,张扬大笑的姿势……令他不知为何心头陡然起了寒意。
是那句,高处不胜寒。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小剧场】
秦肃:今天又是没能上线的一天。日常快马加鞭在赶路ing
李仙尘:终于轮到我刷脸!
程怀憬:非常时期,偶然能出门登高望远放个风……真好!
各位大宝贝儿也要平平安安,穿着睡衣刷小说的时候,记得笑一笑。o(*≧▽≦)ツ(小小声,我已经穿睡衣宅好久了的说,好想跟着小程去爬山!
注:刘仃与程怀憬对的诗句化自:
登科后
唐·孟郊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