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三,酉时。挂有陇西李家家徽的马车停在饮虹楼前。
十四郎早就抱臂守在门口,见到李家马车,微微皱眉。待程怀憬下车时,他忙快步上前,从李家仆从手中接过箱笼。然后与程怀憬并肩步入饮虹楼前的台阶。
背后隐约有人在窥视他们。
十四郎敏锐,立刻转头。李仙尘正撩开马车帘朝外探视。他这一转头,两人视线恰好撞了个正着。
十四郎拧眉。
“阿四,怎么了?”
十四郎回过头,略落后半步,淡淡地道:“没什么,先进去吧!”
程怀憬却没注意到这些,应了一声,随十四郎一同入了三楼。
直到回到小楼,十四郎替他沏了一壶酽酽的浓茶,他带着口热气缓缓吞下去,这才面色恢复了点血色。
“这位李家小郎君,”十四郎斟酌着开口道:“瞧着似乎过于殷勤。”
程怀憬失笑。“别是燕王那厮给你落下了心病,所以你现在见不得别人凑前。”
“阿淮,”十四郎正色劝他。“你容色这样出众,将来入朝为官,倘或这帮人依然对你这样恋恋……”
程怀憬带笑打断他。“二十三郎与王家女早有婚约,今年腊月便该大婚了!况且王家庭训极严,他既聘了王家女,便不会再有这些契兄弟的想头。阿四,你多虑了!”
十四郎抿唇。
室内袅袅地散发出茶香。
十四郎觑程怀憬眼皮耷拉着,不甚有精神,便默不吱声地从怀里掏出一包药丸。
“这是新配的,比先前加了一味老山参。长安城药铺里头寻不到好的,这次是我去郊外山里寻的,根须更温厚些。”
程怀憬春葱般的指尖捏起一颗,借着热茶汤咽下去。然后扬起头,微微闭上眼靠在椅上。
他不说话,十四郎自然也沉默下去。
“我记得,”程怀憬突然淡淡地道:“二十三郎派人送过两支老参。”
十四郎抿唇,语气淡漠。“阿淮,我不信他!”
程怀憬倏地将视线扫过来。
十四郎定定地回望他,然后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阿淮,这世上的人,除了你以外,我谁都不信!”
“月城主呢?”
“……也,不可信。”
十四郎依旧口吻淡漠,手却下意识攥紧剑柄。
程怀憬扯动嘴角,“呵”地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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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闱结束后,士子们很是消停了几日,各家与族内回报秋闱详情。长安城内快马频繁经过朱雀大街,然后往各地驿站驶去。
就连程怀憬也修了一封家书寄给河间。远在河间的程父接到信后了无音讯,程怀憬也不甚在意。
又过得三日,九月初六,李仙尘果然派人将那日他在马车内夸过的西域香片送了来。
十四郎在门口接了。因程怀憬正在内室小憩,他便没让李家仆童进来,只冷声道:“你家主人可还有甚吩咐?”
那仆童见他面色不善,便规矩地立在门口,低垂眼皮,恭谨地答道:“我家主人有言,若是小程郎君身子将养的好些了,九月九重阳,有一场曲水流觞的雅集。我家主人想邀小程郎君一道去渭水边。”
“知道了!”
十四郎话语冷淡,也不将人让进来奉茶,更无二话。
那仆童传完话,便知趣地走了。
十四郎捏着那一袋香丸,凑到鼻端下细细地嗅了会儿。然后又将李家仆童送来的锦盒打开,里头安安静静躺着一枚飞鸟纹镂空白银香囊。他将香囊取出,在掌心内轻转。
香囊内轴链轻响。
弹开半球盒盖,居然在香囊内另藏了只半圆焚香金盂。十四郎试了试,无论香囊往哪个方向转,香片燃尽后的余烬都尽数归入金盂,丝毫不曾外洒。
这须不是应天国的东西!
十四郎目光凝结于香囊内的余烬,抱臂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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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
程怀憬从内室走出来,十四郎轻描淡写地将这事与他说了。随后从几案前取过锦盒,当着程怀憬的面,探手拈起鸡子大小的镂空白银香囊球。
“这东西,怕是从宫里流出来的贡品。”
“确是贡品。是前年石大司马送与二十三郎的。因昨日乘他马车回来,车内恰好焚着这香,我随口夸了句……”
程怀憬诧笑挑眉。“但当时我只道这香片稀罕而已!并不知晓,原来就连这香囊也如此贵重!”
“何止!这工匠的手艺太过巧妙!还有香囊内的金盂,”十四郎以指叩动金盂,语气微带寒意。“分明是采自应天陇西郡的铜山!”
程怀憬神色微凝。他明白十四郎的意思,是疑惑西域进贡的香囊内为何有应天陇西矿山的铜片。按应天律,金银铜矿一律不得贸易。西域胡商从何处得来的铜,又如何敢公然用于贡品?
陇西是李家的地盘。李家这任族内官位最高者是九卿之一的卫尉李鸿乂,而这香片与香囊,原本是西域进贡给宫中,又辗转流到三公之一的大司马石广手里头的。
看来,大司马石广与卫尉李鸿乂,这二人与西域之间或许藏着更深的秘密。
程怀憬微一沉吟。顿了顿,又道:“且撇开这个!只是这香片闻起来与旁的不同,像是混杂了木樨与龙涎香。我那日只是随口一提,倒难为李二十三郎,竟然还记得派人专程送来!”
“怎么不记得!”十四郎冷不丁的冒了一句。“他分明是对你有想头!当然事事儿都搁在心上!”
“阿四!”
程怀憬正俯身就着热水净面,听到这句话,差点把铜盆掀了。
水珠溅起来,落在他微有些倦怠的眉眼。长眉入鬓,不描而翠。一双桃花眼尾微勾,总似藏有千言万语,偏又欲语还休。
难怪这几个月,长安城内总流传着一句话,说河间士子程五郎具绝代风华,是凡人画卷里也描摹不来的神仙人物。
十四郎盯着这样的程怀憬,抿了抿唇,涩声道:“阿淮,难道你当真不晓得?”
“什么……?”
“这个姓李的看你那眼神,”十四郎皱眉,仔细地想了会儿,才道:“与那个人在神龙山时看我的眼神是一样的。阿淮,他在觊觎你!”
“觊觎?”
程怀憬索性将巾帕放在铜盆边,大笑着走过来,凑到十四郎面前,几乎是鼻尖对鼻尖。
“说起这个,你与月城主那头,如何了?”
他凑的这样近,十四郎顿时慌张起来,往后连退了几步,蜜色皮肤下泛起桃红。
“我、我须是与你说你的事儿!”
“是啊,我的确在与你,说你的事儿!”
程怀憬故意逗他。
顿了顿,又沉吟着道:“不瞒你说,待九月十五宫中举办鹿鸣宴后,我便会请旨调往淮地。到时阿四你是与我一道走,还是留在长安?又或是……”
程怀憬故意拖长了语调,斜眼乜了十四郎。“或是去寻你那位月城主?”
十四郎张口结舌。半晌,右手攥紧剑柄,闷声闷气地道:“我自然是随你一道走!”
“哦,你舍得你家月城主?”
“他须不是我家的!”
十四郎抿唇。
就在程怀憬以为他死鸭子嘴硬、坚决不会认的时候,这只闷葫芦居然破天荒开了腔。
“虽说我许了他,但眼下到底不曾合婚。况且,自古男儿志在四方,我与他同为男子,待建功立业后,须像世俗夫妇那样拜天地入洞房,如此……他才算是我家的。”
十四郎难得说这样长的话语!
程怀憬诧异挑眉。“你们要合婚?”
“嗯。”
“如何合婚?”
程怀憬原本想说,他程家祠堂内怕是容不得月城主这样的妖异!
谁知十四郎却一本正经地与他道:“我与他早已说好,到时我会去不羡山提亲。他们月氏国似乎对两个男子合婚另有一套议程。到时,我们只须于不羡山中祭祀成婚便可,然后……”
“然后?”程怀憬也认真起来。“阿四,难道从此你便留在不羡山了吗?”
这次十四郎沉默,没有否认。
程怀憬心里咯噔一下。他与十四郎相处的时日太短,几乎屈指可数。但大约是前世十四郎曾为他死过,他不知觉已将十四郎当成会追随他终生的人。他一直知晓十四郎与月南华那档子事儿,但并没想过,有一天十四郎会当真弃他而去。
“就连阿四你也要走了吗?”
程怀憬微张开唇瓣,桃花眼底一片惘然。
“须等到阿淮你功成名就之后!”十四郎像是怕他多心,又解释了几句。“我与那个人约好了的,倘或一天你这头事情没了结,我便一日守在你旁边。这点是不会变的!”
过了一会儿,又特地加重语气强调道:“他也同意了的!”
程怀憬默然,然后摇了摇头,袖着手,走到窗边。外头花树丛间光影层叠,秋色浓淡不匀。
“……可这又算得什么!”
程怀憬叹完,又带笑摇了摇头。
十四郎如今正青春年少,之所以滞留长安,不过是为了报答当日程家收留之恩。他并不曾有过前尘旧恨,旁人杀他的仇,他亦不曾记得。
是了,他们都不曾记得。这世间独有他一只阴鬼罢了!
程怀憬不想拿这点子恩情来胁迫十四郎。他与阿四之间,犯不着这样!
于是他转头,带笑叹了一声,认认真真地道:“阿四,倘若你当真欢喜那人,那么……你便走吧!”
“阿淮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十四郎急切地辩道:“我自幼便是伴你而生,当然要先护着你!”
“伴当?陪读?”程怀憬唇角微勾。“你可知,我心中所谋者,便是拼尽了一生,亦不可言终。阿四你心中藏了一个人,又如何能与我同行?”
十四郎抿唇,刚想辩驳,却突然间抬头,快步走到窗边。他将程怀憬护于身后,左手刷地一声,猛然推开半支的绮窗。
窗外传来鸽子拍打翅膀的声音。扑拉拉,一只灰色短羽信鸽轻巧地钩住窗台,瞪眼看向窗内的两个人。
是江南燕王府里的信鸽!
程怀憬熟练地从鸽子腿上绑的皮管内取出一卷丝绢。春葱般的指尖微捻,丝绢铺开,里头是秦肃龙飞凤舞的字——
“九月十五鹿鸣宴,孤必回长安!”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小剧场】
程怀憬:阿四你……你也要走了吗?
秦肃:走了?走了好!孤这就回来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