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34

直到六皇子的身影消失足有数十息后,暗五仍一动不动。

风从掀开的帐篷一角卷入,那枚尾带红缨的飞镖颤悠悠地晃了两下。

暗五掸袖,从地上起身,然后左手探入怀内。

外头却响起一个带笑的声音。“可需要我不羡山的桃玉膏?”

暗五皱眉。

从外头飘飘洒洒,一阵轻风卷入簇簇桃花香。此时已是秋初,红尘间的桃花都落尽了,这世上唯一仍有桃花的地方便是传说中明教所在的不羡山。

“来者是不羡山桃夭中的哪一位?”

桃夭是不羡山刺客组织的代称,又被江湖中称作“桃妖”。暗五这些时日虽与桃夭刺客共同参加过几次秘密训练,但这些人向来不以真面目示人。最多的时候,人.皮.面具一天能换个七八回!

他摸不准这些人脾性,只得谨慎而又客气地道:“在下是燕王府暗五。”

“知道你是暗五!”

外头那人笑声越发近了。

伴随着浓烈的桃花甜香,掀帐进来一个面如冠玉的少年公子,手中啪啪啪,拍着洒金折扇。那少年公子含笑对他道:“上回一同去江南取信的,就是我。”

“原来是你!”

暗五松了口气。自打暗七被燕王刻意疏远后,暗五便承担了往来江南与长安之间的职责。但凡有重要的信件谍报,都是他去。

有那么一次,桃夭也出了个人,说是要去江南办事儿,正好与他同路。两人相伴往返,约有十来天,彼此也算有点交情。

但是上次见到时,那人还不是如今模样。

暗五方自琢磨,那人已从怀中掏出一支食指长短的青玉瓶,强行塞到他手中。

“这便是桃玉。江湖中,习惯叫它做活血生肌圣药。这支还是教主前年赏我的,一直没舍得用。如今给了你,正好!”

暗五眉头一跳,忙连声推辞道:“据闻桃玉可以活死人、医白骨!在下不过区区一点皮肉伤……”

“你伤了,我舍不得!”那人趁势包住暗五的手不放,笑得越发惫懒。“美人生来就当备受荣宠!咱教主常常说,这世上美人有两种:一种是人美,看着就心旷神怡;另一种则是剑法好,招式美!”

“可惜我兵器不是剑。”暗五语气冷淡。

“峨眉刺嘛!”那人笑容越发愉悦,右手尾指一弹,勾起桃玉膏作势就要往暗五脸上抹。

暗五侧脸避开。

那人一个欺身近前,左手牢牢搂住暗五的腰,脖子如同柔蛇般自右向左搭在暗五肩头,然后尾指轻挑,擦着鲜血淋漓的伤口一触即分。

快如勾抹琴弦。

暗五输人半招,只得立定了身形,抿唇不语。桃玉膏果然是生肌妙药,凝脂般的药膏入血即溶,脸上伤口渐渐结痂。

暗五虽年轻,但容貌只能算寻常。半边脸破了相,更显得异常丑陋狰狞

可那少年公子看着他,却像是看着一朵从血泊里开出来的鲜花,唇边笑意越发深沉。

“教主说的话,咱们通常都得拐几道弯,然后再去理会他话里的意思。再者,教主瞧上那人是个练剑的,所以他觉着练剑的美,可我瞧上的……”

少年公子说着忍不住凑前,几乎贴近暗五耳畔,粉色舌尖微吐,哑声道:“却是个习峨眉刺的。所以觉着,刺儿美,人更美!”

“你!”

暗五霍然抬头,瞪圆了一双眼。

那少年公子却哈哈大笑,往后退去。人往外走,声音依稀遥遥地传进来。

“这药膏就赠了你吧!美人,你且好好将养。等下次小爷来时,须见到你这张脸完好无损!”

暗五气的脸色煞白,袖底峨眉刺暴突欲出,恨不能将那人给绞成碎肉!

但桃夭内人人都是绝顶高手,况这人此次现身是位少年公子,上次同行却是个灰衫客。下次再见时,又不知是何形貌!这帮人不光容貌千面,就连动作神态都能模仿出万千变化。比当年的暗一暗二更擅伪,简直令人防不胜防!

暗五咬牙恨了片刻,到底还是拧开不羡山的桃玉膏。扑鼻一股桃花淡香!

他原不想领这人的情,但江湖上规矩,别人送来的倘若不收,反倒更容易得罪人。于是他重又塞回软塞,然后纳入怀中藏好,匆匆去寻燕王秦肃复命。

**

博陵郊外。

燕王秦肃正在漫山遍野地跑马,肩上斜搭着一张弓,马鞍两侧沉甸甸地挂满了猎物。马蹄所经过处,草丛上不时有溅落的鲜血。

暗五枯叶般飘至秦肃马侧,低声唤道:“王爷!”

秦肃“吁——”的一声勒住缰绳。

“如何?”

“六皇子不肯,”暗五低下头沉声道:“一直向属下追问王爷的下落。属下不曾答,他便拿匕首划伤了属下的脸。”

“哦?”

秦肃果然对后头这句十分感兴趣,铁钳般的手捏住暗五下巴仔细瞧了瞧,随即皱眉。“怎不大看得出来?”

“王爷赎罪!”暗五立即单膝跪在黄尘里。“属下用了不羡山的秘药桃玉膏。”

“既如此,”秦肃略一沉吟。“他当时伤你的模样,可还记得?”

“记得!”

暗五手起刀落,从袖口弹出一枚暗刺,自下而上斜挑了道伤口,深可入骨。力道比六皇子那个孱弱少年要狠厉的多!

“好!”秦肃微顿,随即挑眉冷笑一声。“孤这便回去与他讨个公道!”

缓了缓,又温声道:“必不会叫你白白受了这一刀!”

“是!”

暗五低头,刚愈合的伤口重新破开,血溅落在幽冷的蛾眉刺。

燕王是否会为了他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暗卫去向六皇子宣战,暗五不知晓,更不揣测。

跟一人,从一人。

王爷既然这样说了,想必是有王爷的谋划。他只需按照王爷吩咐的,尽力配合就是。

**

暗五跟着秦肃一路匆匆冲回几人下榻处。

六皇子正在帐内不三不四地骂着随身带来的几个内侍。

帐帘子掀开半边,能听见里头掷落的杯盏声。内侍们倒伏于地,金翠色衣裳委落黄土。几个鬓边簪花的宫娥跪成一排,瑟瑟发抖。

“没用的东西!个顶个儿的不会办事!看着就让人心烦!”

六皇子说着又一脚踹翻最年老的那个内侍。那内侍是他母族刘家送来的,平日里最是有脸面,这一脚下去,老内侍立刻面皮羞涨成紫红。

秦肃哗啦一声,大力掀开帐帘,张口就是斥责。

“哟!六弟好本事!好大的脾气!”

冷笑连连,先声夺人。

六皇子抬头见到是他,原本紧张的神色立刻松缓,呲着牙花儿也冷笑道:“怎么,肃哥哥你这是为了手下一个不入流的玩意儿,来找我兴师问罪了?”

“兴师问罪,谈不上。”

秦肃说着从腰间箭袋里抽出一根,当着六皇子的面,咔嚓一声,劈手折成两截掷在地上。

“不过六弟既能当着孤臣属的面辱骂于孤,那么你我兄弟之间也无甚可谈!便如同这支箭,一切俱休!六弟请自行返回宫中吧!”

“你要去何处?”六皇子瞬间面色煞白。

秦肃斜眼扫他,冷笑道:“这趟本就是孤的私事!孤要去何处冶游,几时去崔家下聘,为何事事都要同六弟禀报?”

六皇子张口结舌,面皮越来越惨白。一双眼睛转了半天,竟不知道该往哪里看。

“又或者,六弟是要替了孤,去崔家下聘?”

“……肃、肃哥哥!”六皇子艰难地咽下口唾沫,勉强扯动嘴角笑道:“莫要乱开玩笑!”

秦肃却一步跨前,铁钳般的大手拎起六皇子衣领,如同提只鸡仔儿般,单手将他拖行了几步。边拖着人往帐外走,边放声大笑。

“六弟既然有这个想头,为什么不早同哥哥我说?孤这就带你去崔家下聘!”

“……不,肃哥哥,你、你且松松手!咳咳咳!”

秦肃提着人出了帐子,见宫中那些内侍宫娥都跪在帐内没敢跟出去,猛地低头凑近六皇子耳畔,轻声笑道:“崔家可是旻皇后的母族,议亲这位据闻姿容婉仪,六弟当真不心动?”

六皇子一愣。“可、可皇后是让你……”

“这事儿,就包在孤的身上!”

秦肃大笑着提了六皇子翻身上马,一路朝崔家疾驰而去。

**

九月初三未时,程怀憬走出文魁苑,站在微黄的日头底下,秋风扫过青翠相间的树叶。

是层林尽染,秋意渐起。

他微微舒了口气,手按在胸口,入鬓长眉微蹙。

“怎么了?”李仙尘快步走到他身侧。

程怀憬略定了定神,才发现李仙尘早就出来了,不知为何却一直没走。

李仙尘已经走近,顺手扶住他,面色关切。“五郎,可是旧疾又犯了?”

“不妨事!”程怀憬虚弱地一笑。

“就是怕你体弱,走不得这许多路!”李仙尘笑了一声,像是在替自己解释。“上次见你夸我那马车还算舒服,所以特地候了会儿。”

程怀憬挑眉。

“原本是想喊你与刘七郎他们一道聚聚,但是眼下看来,为兄先送你回饮虹楼吧!”

“刘七郎他们也出来了?”

李仙尘一顿,片刻后又挑眉笑道:“管他们做甚!为兄先送你回去歇息!”

程怀憬的确有些不舒服。这三日耗费精神,又兼心烦意乱,不知秦肃那头到底是怎样的交易。倘若秦肃当真与崔家女联姻,抛却与他程怀憬的这点子私情……倒也不算什么!

只是前世今生,秦肃都与中宫旻皇后势必有一战!旻皇后独子是大皇子,又嫡且长,是日后想要坐上龙椅的人。

秦肃这厮,到底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程怀憬这些天翻来覆去地掂量,不知不觉心思沉重。走了几步,便觉得眼前发黑,体内一阵阵发寒。

因此他便没再推拒,笑了一声道:“有劳二十三郎!”

“你我之间,无须如此客气!”

李仙尘半扶着他,两人刚走出文魁苑,门前乌压压的早有十几号人候着。见他们出来,均是松了口气,纷纷过来替李仙尘拿箱笼书卷。

李仙尘却摇了摇头。“不急,先送五郎去饮虹楼。”

“是!”

李仙尘从陇西带来的家仆有五个,又有一个专门伺候笔墨的小童,此时都齐声应了。然后牵马的牵马,提盒篮的提盒篮,又有个机灵的从程怀憬手中先接了藤箱。

这次,李仙尘没拦。

卫尉李鸿乂那边打发来的人抬头溜了一眼,没敢吱声。

李仙尘漫不经心地道:“烦同族叔说一声,稍后我便去府上,今日晚饭就在族叔那里吃了。”

“是!”

另有十二人齐声应了,然后打马往卫尉府走去。这些便是李鸿乂的人了。

程怀憬垂眸。

**

再次坐入李仙尘那辆舒适奢华到极致的马车,冰桶换成了银丝炭。融融泄泄,在车壁内依然有暖香缭绕。

“这香片闻着甚好!”

程怀憬微阖上眼皮,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五郎爱这个?”李仙尘笑起来。“这是从西域那头进来的好货!寻常市井须没得卖,还是年前大司马石大人府上多出来的,赏了我一些。既是五郎欢喜,回头我让人送去!”

程怀憬摇了摇头,随后又微喘道:“好虽好,只是未免太过馥郁!我这身子,偶尔闻一闻,还使得。倘若天天这样浓郁……”

“五郎不须思虑这些!”李仙尘截断他的话,又哈哈大笑道:“能偶得五郎一顾,于这香,也已足愿矣!”

程怀憬微微一愣。

李仙尘这人,说话不留情面,历来更是懒得讨好谁。但是眼下这句,分明是在刻意讨他欢心!

程怀憬睫毛轻颤,微撩起眼皮,右眼睑下的泪痣晃了晃。日头隔着鲛绡软红,映衬的他面皮上似有桃花浸染。

如玉如珠,眉目如画。

李仙尘久久地望着他出神。片刻后,蓦地匆匆掉开视线,喉结不自觉滚动了几次。广袖轻垂,从侍童手中接过鎏金瑞兽暖炉,送到程怀憬手中,又仔细地替他放在膝前置好。

“虽是初秋,但号舍内确实寒凉的紧。五郎你且先将养几日!待九月十三日桂榜放出来,为兄再叫上刘七郎他们几个,贺五郎今科高中魁首!”

“二十三郎又来取笑了!”程怀憬垂下眼皮,笑容浅淡。“今科多少才子俊彦,怎地就能轮到我做魁首?”

“怎地就轮不到!”李仙尘故意学他说话,然后又大笑起来。

“不知五郎之美者,有目无珠者也!不知五郎才学者,则买椟还珠!”

这话说得实在暧昧!程怀憬倏地抬头。

李仙尘与他对视片刻,喉结又滚了滚,哑声笑道:“我泱泱应天、巍巍长安,必不致……叫程五郎给埋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李仙尘:美人在我车内!嘿嘿嘿嘿嘿

秦肃:卿卿,你且等等孤!孤找到替死鬼了!

程怀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