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六皇子的身影消失足有数十息后,暗五仍一动不动。
风从掀开的帐篷一角卷入,那枚尾带红缨的飞镖颤悠悠地晃了两下。
暗五掸袖,从地上起身,然后左手探入怀内。
外头却响起一个带笑的声音。“可需要我不羡山的桃玉膏?”
暗五皱眉。
从外头飘飘洒洒,一阵轻风卷入簇簇桃花香。此时已是秋初,红尘间的桃花都落尽了,这世上唯一仍有桃花的地方便是传说中明教所在的不羡山。
“来者是不羡山桃夭中的哪一位?”
桃夭是不羡山刺客组织的代称,又被江湖中称作“桃妖”。暗五这些时日虽与桃夭刺客共同参加过几次秘密训练,但这些人向来不以真面目示人。最多的时候,人.皮.面具一天能换个七八回!
他摸不准这些人脾性,只得谨慎而又客气地道:“在下是燕王府暗五。”
“知道你是暗五!”
外头那人笑声越发近了。
伴随着浓烈的桃花甜香,掀帐进来一个面如冠玉的少年公子,手中啪啪啪,拍着洒金折扇。那少年公子含笑对他道:“上回一同去江南取信的,就是我。”
“原来是你!”
暗五松了口气。自打暗七被燕王刻意疏远后,暗五便承担了往来江南与长安之间的职责。但凡有重要的信件谍报,都是他去。
有那么一次,桃夭也出了个人,说是要去江南办事儿,正好与他同路。两人相伴往返,约有十来天,彼此也算有点交情。
但是上次见到时,那人还不是如今模样。
暗五方自琢磨,那人已从怀中掏出一支食指长短的青玉瓶,强行塞到他手中。
“这便是桃玉。江湖中,习惯叫它做活血生肌圣药。这支还是教主前年赏我的,一直没舍得用。如今给了你,正好!”
暗五眉头一跳,忙连声推辞道:“据闻桃玉可以活死人、医白骨!在下不过区区一点皮肉伤……”
“你伤了,我舍不得!”那人趁势包住暗五的手不放,笑得越发惫懒。“美人生来就当备受荣宠!咱教主常常说,这世上美人有两种:一种是人美,看着就心旷神怡;另一种则是剑法好,招式美!”
“可惜我兵器不是剑。”暗五语气冷淡。
“峨眉刺嘛!”那人笑容越发愉悦,右手尾指一弹,勾起桃玉膏作势就要往暗五脸上抹。
暗五侧脸避开。
那人一个欺身近前,左手牢牢搂住暗五的腰,脖子如同柔蛇般自右向左搭在暗五肩头,然后尾指轻挑,擦着鲜血淋漓的伤口一触即分。
快如勾抹琴弦。
暗五输人半招,只得立定了身形,抿唇不语。桃玉膏果然是生肌妙药,凝脂般的药膏入血即溶,脸上伤口渐渐结痂。
暗五虽年轻,但容貌只能算寻常。半边脸破了相,更显得异常丑陋狰狞
可那少年公子看着他,却像是看着一朵从血泊里开出来的鲜花,唇边笑意越发深沉。
“教主说的话,咱们通常都得拐几道弯,然后再去理会他话里的意思。再者,教主瞧上那人是个练剑的,所以他觉着练剑的美,可我瞧上的……”
少年公子说着忍不住凑前,几乎贴近暗五耳畔,粉色舌尖微吐,哑声道:“却是个习峨眉刺的。所以觉着,刺儿美,人更美!”
“你!”
暗五霍然抬头,瞪圆了一双眼。
那少年公子却哈哈大笑,往后退去。人往外走,声音依稀遥遥地传进来。
“这药膏就赠了你吧!美人,你且好好将养。等下次小爷来时,须见到你这张脸完好无损!”
暗五气的脸色煞白,袖底峨眉刺暴突欲出,恨不能将那人给绞成碎肉!
但桃夭内人人都是绝顶高手,况这人此次现身是位少年公子,上次同行却是个灰衫客。下次再见时,又不知是何形貌!这帮人不光容貌千面,就连动作神态都能模仿出万千变化。比当年的暗一暗二更擅伪,简直令人防不胜防!
暗五咬牙恨了片刻,到底还是拧开不羡山的桃玉膏。扑鼻一股桃花淡香!
他原不想领这人的情,但江湖上规矩,别人送来的倘若不收,反倒更容易得罪人。于是他重又塞回软塞,然后纳入怀中藏好,匆匆去寻燕王秦肃复命。
**
博陵郊外。
燕王秦肃正在漫山遍野地跑马,肩上斜搭着一张弓,马鞍两侧沉甸甸地挂满了猎物。马蹄所经过处,草丛上不时有溅落的鲜血。
暗五枯叶般飘至秦肃马侧,低声唤道:“王爷!”
秦肃“吁——”的一声勒住缰绳。
“如何?”
“六皇子不肯,”暗五低下头沉声道:“一直向属下追问王爷的下落。属下不曾答,他便拿匕首划伤了属下的脸。”
“哦?”
秦肃果然对后头这句十分感兴趣,铁钳般的手捏住暗五下巴仔细瞧了瞧,随即皱眉。“怎不大看得出来?”
“王爷赎罪!”暗五立即单膝跪在黄尘里。“属下用了不羡山的秘药桃玉膏。”
“既如此,”秦肃略一沉吟。“他当时伤你的模样,可还记得?”
“记得!”
暗五手起刀落,从袖口弹出一枚暗刺,自下而上斜挑了道伤口,深可入骨。力道比六皇子那个孱弱少年要狠厉的多!
“好!”秦肃微顿,随即挑眉冷笑一声。“孤这便回去与他讨个公道!”
缓了缓,又温声道:“必不会叫你白白受了这一刀!”
“是!”
暗五低头,刚愈合的伤口重新破开,血溅落在幽冷的蛾眉刺。
燕王是否会为了他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暗卫去向六皇子宣战,暗五不知晓,更不揣测。
跟一人,从一人。
王爷既然这样说了,想必是有王爷的谋划。他只需按照王爷吩咐的,尽力配合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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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五跟着秦肃一路匆匆冲回几人下榻处。
六皇子正在帐内不三不四地骂着随身带来的几个内侍。
帐帘子掀开半边,能听见里头掷落的杯盏声。内侍们倒伏于地,金翠色衣裳委落黄土。几个鬓边簪花的宫娥跪成一排,瑟瑟发抖。
“没用的东西!个顶个儿的不会办事!看着就让人心烦!”
六皇子说着又一脚踹翻最年老的那个内侍。那内侍是他母族刘家送来的,平日里最是有脸面,这一脚下去,老内侍立刻面皮羞涨成紫红。
秦肃哗啦一声,大力掀开帐帘,张口就是斥责。
“哟!六弟好本事!好大的脾气!”
冷笑连连,先声夺人。
六皇子抬头见到是他,原本紧张的神色立刻松缓,呲着牙花儿也冷笑道:“怎么,肃哥哥你这是为了手下一个不入流的玩意儿,来找我兴师问罪了?”
“兴师问罪,谈不上。”
秦肃说着从腰间箭袋里抽出一根,当着六皇子的面,咔嚓一声,劈手折成两截掷在地上。
“不过六弟既能当着孤臣属的面辱骂于孤,那么你我兄弟之间也无甚可谈!便如同这支箭,一切俱休!六弟请自行返回宫中吧!”
“你要去何处?”六皇子瞬间面色煞白。
秦肃斜眼扫他,冷笑道:“这趟本就是孤的私事!孤要去何处冶游,几时去崔家下聘,为何事事都要同六弟禀报?”
六皇子张口结舌,面皮越来越惨白。一双眼睛转了半天,竟不知道该往哪里看。
“又或者,六弟是要替了孤,去崔家下聘?”
“……肃、肃哥哥!”六皇子艰难地咽下口唾沫,勉强扯动嘴角笑道:“莫要乱开玩笑!”
秦肃却一步跨前,铁钳般的大手拎起六皇子衣领,如同提只鸡仔儿般,单手将他拖行了几步。边拖着人往帐外走,边放声大笑。
“六弟既然有这个想头,为什么不早同哥哥我说?孤这就带你去崔家下聘!”
“……不,肃哥哥,你、你且松松手!咳咳咳!”
秦肃提着人出了帐子,见宫中那些内侍宫娥都跪在帐内没敢跟出去,猛地低头凑近六皇子耳畔,轻声笑道:“崔家可是旻皇后的母族,议亲这位据闻姿容婉仪,六弟当真不心动?”
六皇子一愣。“可、可皇后是让你……”
“这事儿,就包在孤的身上!”
秦肃大笑着提了六皇子翻身上马,一路朝崔家疾驰而去。
**
九月初三未时,程怀憬走出文魁苑,站在微黄的日头底下,秋风扫过青翠相间的树叶。
是层林尽染,秋意渐起。
他微微舒了口气,手按在胸口,入鬓长眉微蹙。
“怎么了?”李仙尘快步走到他身侧。
程怀憬略定了定神,才发现李仙尘早就出来了,不知为何却一直没走。
李仙尘已经走近,顺手扶住他,面色关切。“五郎,可是旧疾又犯了?”
“不妨事!”程怀憬虚弱地一笑。
“就是怕你体弱,走不得这许多路!”李仙尘笑了一声,像是在替自己解释。“上次见你夸我那马车还算舒服,所以特地候了会儿。”
程怀憬挑眉。
“原本是想喊你与刘七郎他们一道聚聚,但是眼下看来,为兄先送你回饮虹楼吧!”
“刘七郎他们也出来了?”
李仙尘一顿,片刻后又挑眉笑道:“管他们做甚!为兄先送你回去歇息!”
程怀憬的确有些不舒服。这三日耗费精神,又兼心烦意乱,不知秦肃那头到底是怎样的交易。倘若秦肃当真与崔家女联姻,抛却与他程怀憬的这点子私情……倒也不算什么!
只是前世今生,秦肃都与中宫旻皇后势必有一战!旻皇后独子是大皇子,又嫡且长,是日后想要坐上龙椅的人。
秦肃这厮,到底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程怀憬这些天翻来覆去地掂量,不知不觉心思沉重。走了几步,便觉得眼前发黑,体内一阵阵发寒。
因此他便没再推拒,笑了一声道:“有劳二十三郎!”
“你我之间,无须如此客气!”
李仙尘半扶着他,两人刚走出文魁苑,门前乌压压的早有十几号人候着。见他们出来,均是松了口气,纷纷过来替李仙尘拿箱笼书卷。
李仙尘却摇了摇头。“不急,先送五郎去饮虹楼。”
“是!”
李仙尘从陇西带来的家仆有五个,又有一个专门伺候笔墨的小童,此时都齐声应了。然后牵马的牵马,提盒篮的提盒篮,又有个机灵的从程怀憬手中先接了藤箱。
这次,李仙尘没拦。
卫尉李鸿乂那边打发来的人抬头溜了一眼,没敢吱声。
李仙尘漫不经心地道:“烦同族叔说一声,稍后我便去府上,今日晚饭就在族叔那里吃了。”
“是!”
另有十二人齐声应了,然后打马往卫尉府走去。这些便是李鸿乂的人了。
程怀憬垂眸。
**
再次坐入李仙尘那辆舒适奢华到极致的马车,冰桶换成了银丝炭。融融泄泄,在车壁内依然有暖香缭绕。
“这香片闻着甚好!”
程怀憬微阖上眼皮,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五郎爱这个?”李仙尘笑起来。“这是从西域那头进来的好货!寻常市井须没得卖,还是年前大司马石大人府上多出来的,赏了我一些。既是五郎欢喜,回头我让人送去!”
程怀憬摇了摇头,随后又微喘道:“好虽好,只是未免太过馥郁!我这身子,偶尔闻一闻,还使得。倘若天天这样浓郁……”
“五郎不须思虑这些!”李仙尘截断他的话,又哈哈大笑道:“能偶得五郎一顾,于这香,也已足愿矣!”
程怀憬微微一愣。
李仙尘这人,说话不留情面,历来更是懒得讨好谁。但是眼下这句,分明是在刻意讨他欢心!
程怀憬睫毛轻颤,微撩起眼皮,右眼睑下的泪痣晃了晃。日头隔着鲛绡软红,映衬的他面皮上似有桃花浸染。
如玉如珠,眉目如画。
李仙尘久久地望着他出神。片刻后,蓦地匆匆掉开视线,喉结不自觉滚动了几次。广袖轻垂,从侍童手中接过鎏金瑞兽暖炉,送到程怀憬手中,又仔细地替他放在膝前置好。
“虽是初秋,但号舍内确实寒凉的紧。五郎你且先将养几日!待九月十三日桂榜放出来,为兄再叫上刘七郎他们几个,贺五郎今科高中魁首!”
“二十三郎又来取笑了!”程怀憬垂下眼皮,笑容浅淡。“今科多少才子俊彦,怎地就能轮到我做魁首?”
“怎地就轮不到!”李仙尘故意学他说话,然后又大笑起来。
“不知五郎之美者,有目无珠者也!不知五郎才学者,则买椟还珠!”
这话说得实在暧昧!程怀憬倏地抬头。
李仙尘与他对视片刻,喉结又滚了滚,哑声笑道:“我泱泱应天、巍巍长安,必不致……叫程五郎给埋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李仙尘:美人在我车内!嘿嘿嘿嘿嘿
秦肃:卿卿,你且等等孤!孤找到替死鬼了!
程怀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