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一,文魁苑号舍内。
程怀憬一袭轻裘缓带,正在奋笔直书,字斟字酌地剖析当今时事。应天皇族所虑者,不过是士族与帝王共主江山,皇权不足以威慑四海。各高门大族都可豢养部曲私兵,藩王割据。
再者,当今执政的是个女人!还是个出自顶级门阀的高门士族女!
他索性从周易破题,将高门士族比作“童蒙”,论述如何让士族听命于王令,而又彼此都有益。暂不破除江山共主之势,只是希望多少能取些寒门士,务必要将这载舟的水,治理的柔顺而又厚德。
下笔千言,直承其中原委曲折,只求能够打动深宫里头的那位。
“应天立国百年,于王业初开时,艰难未就,大举率亲贵附为羽翼。联三十二士族高门,动民心而归己。
于斯时也,合宜而利物者,在建初九以为辅。
阳,君也,而在下;又取士为长子震,皆元侯之象。
百年后,苛政杂多。北,祁山以外,有狄虏之患;南,瓦堡在内,失守已有十年。百姓流离,哀鸿遍野。
然,朱堂绮户之下,只闻歌舞靡靡。沙场点校之时,悉数裙屐少年。
……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
及乾龙居天位,山下有险,草木丛生。
‘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
王道兴也!”
程怀憬恍然顿住笔,不觉殷红薄唇微分,笑了笑。
这一番意思落笔后,他又润色了文字。他心头牢牢记着李仙尘的叮嘱,辞藻务必华美。就连卷面这一笔字,也依稀得了三四分李仙尘的枯墨意。
落笔银钩铁画,力透纸背。
洋洋洒洒写得约有两页之后,他抬起头,微有些气喘。他这心疾的毛病,经十四郎调理后,这些时日平稳了许多,但仍受不得气,也不能过于愤慨。
他将笔搁在笔洗上,缓缓地舒了口气,然后振衣起身,从十四郎替他备下的行囊里取出一卷汤饼,又取出一口小铁锅,走到号舍角落里架起木质竹炭,顺便借着这火焰缓解自心底泛起的寒。火苗簇簇,就连木炭烤热后炸裂的噼啪声也清晰可闻。他目光注视着冉冉升起的炭火,将锅架上去,注入水。待水煮沸后,卷了块汤饼。
咬了一口,皱眉。重又走回行囊处,取出辣子油。
有了红汪汪的辣子油,他心底那点寒气终于驱散。虽是九月初一,但是于程怀憬这个活了两次的阴鬼而言,只有这阳间的旺火,才能够令他真正觉得自己是个活人。
他款款的就着红辣子油,一口一口吞咽汤饼,心里想的却是,不知李仙尘今科会如何?以他那样的性子,想必只是漫漫洒洒,中个十来名以内便心满意足。
今科下场的,包括刘仃,程怀憬都已尽数见过。刘仃也大约在十来名左右。逐一揣摩过去,竟当真无一人能是他敌手!
只是他言辞这样古怪而又愤激,不知是否能入得了内帘官的青眼?
程怀憬抬头。外帘官在各号舍间穿梭游走,耳中只能听见落笔的声音以及偶尔的砚台倾斜,或是有人站起来磨墨。腕力透过干涩墨条,一点点研磨开。这便是他们作为士子的一生了。
程怀憬心下微微叹了一声。是了,旁人都只是当自己是个士子,都只当这场秋闱是个入仕选官的途径罢了。而他不同!
他博的是个出身,他博的是能够立于朝堂不败之地!他博的是,将来能在大厦将倾之际力挽狂澜。
他博得如此深远而又磅礴,不能走寻常路,那么,便剑走偏锋吧!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程怀憬拍了拍身上的饼屑,站起身,一瞬间有些晕眩,心疾隐隐又有发作的迹象。他手按在胸口,又微闭了闭眼,双睫扑簌簌微颤。再睁开眼,桃花眼底一片清明。
是了,他既有李鸿乂的举荐,那么于情于理,旻皇后都会赏他一个官职。就算他言辞偏激了些,论述腔调奇怪了些,但是只要有个出身,后头的……再说吧!
文途一事,本就是与天博命,最终造化在鬼神。他就搏一搏,今生重新来过后,这鬼神之力是否能容得他跨过这道门槛!
这也是他人生路上,所遭遇的第一道真正的关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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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试足足进行了三日两夜。在这么漫长的时光中,程怀憬望着沙漏,倒是有那么一两次,想起过燕王秦肃。
秦肃这人,既是承诺了他,不会同崔家女怎样,那么想必便当真不会如何。只是这厮特地夜半爬窗来告诉他,他是去崔家下聘,那么想必这厮去时,手上还是提了一对亲手射下的秋雁。
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秦肃与崔家女之间并不曾少了什么,一切都是依礼而行。反倒是他,夹在秦肃那头,算什么呢?
程怀憬每次想到这里,都忍不住胸口一阵锐疼,然后越发心绪烦乱。
他与秦肃会如何?秦肃这人又何曾允过他什么?他这样替这厮忧虑,也不过是因为……这厮有着光帝独子的皇子肃身份!
是了,他须将这厮当做皇子肃,而不是前世红罗帐底一声声唤他卿卿的那人!
程怀憬自认冷心,想到如此地步,也就是了。够通透,也够凉薄。
到了第三日晌午,他将卷面反复看过后,合上卷,交给外帘官。然后亲眼觑见外帘官小步往内帘走去。
考场内静悄悄,只余炭火盆里的灰烬。日头斜照窗棂,一切有条不紊。
然后就于那么一瞬,他还是不可抑地,又想起了秦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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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肃手里头提着一对大雁,在日头底下来回踱步。
他到达博陵已有两日。今儿个是九月初三,他家卿卿正在考场内,眼见着就要交卷。这秋闱于程怀憬而言是如此重要,迫的秦肃也不得不重视起来。
他巴不得眼下就守在那黑角潭文魁苑院外,等程怀憬一出来,便替他背起箱笼。谁都须抢不过他!他才应当是第一个冲上去安抚卿卿的人!
但是瞧瞧眼下他在做什么?他居然提着一对大雁,站在那个女人的娘家侄女面前,准备开口朝人家求亲!
求个屁的亲!
秦肃烦躁地又踱了一圈,靴子踩在沙地上,溅起细小的尘土。
“王爷!”
身后传来暗五沉稳的声音。
暗七因为办事不力,尤其在程怀憬这处,几次三番地隐瞒程怀憬病情,反倒替冷松先生打掩护,叫秦肃给退回去了!
秦肃一度怀疑暗七真正效忠的主子是府里王傅冷松先生,而不是他这位燕王爷!于是这次来博陵,他索性将暗七留在长安,给了冷松先生。特地又调了暗五过来。
暗五先前被月南华收去,与几名桃夭刺客一同训练了些时日,眼下明显肤色黎黑许多,就连说话声音也听着更加沉稳了。
秦肃略一沉吟,这才不慌不忙的转头,假装无事人一般。
“可是六皇子醒了?”
“正是!”暗五单膝跪地,低头沉声禀报道:“六皇子宿醉,醒来正在帐内闹腾个不休,说是一定要见到王爷。”
“告诉他,”秦肃冷笑。“孤是个浪荡子,眼下来了博陵,见着这附近山清水秀,是个打猎的好地方,又去冶游了!”
暗五微抬起头,视线触到秦肃身上。
秦肃冷笑,看似漫不经心,却几不可见的瞳仁微缩。
暗五随即迅速低下头。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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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五将这话带回去。
“什么!你说我那个好哥哥干啥去啦?”
“冶游!”
暗五低下头,声音依旧无波无澜。
“我呸!”
六皇子顿时掀翻了面前茶盏,蹭的站起身,金丝帛履一脚将暗五踹翻在地。
“没用的奴才!天杀的!”
六皇子一边焦躁骂人,一边背着手来回踱步。雪白的面皮气成通红。
六皇子今年虚岁十五,母族也是三十二高门云阳刘家,只是朝中为官出仕的只有寥寥几只小虾米。平日里,他诸事以大皇子为马首是瞻。这次让他一道来博陵崔家提亲,本质上还是让他来监督秦肃的。
临行前大皇子特地叮嘱过,让他千万要将人看牢了,谨防这个燕王临时作怪。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六皇子又是忿忿又是惶惶然,一眼瞥见暗五仍就着被他踹倒的姿势,连伤口也不抚。暗五年轻的脸上像石头雕就,丝毫表情都没有。
刷地一声。
六皇子从靴筒内抽出雪亮匕首,鲨皮柄挑起暗五下巴。“别是你这奴才哄本王吧!”
“不敢!”
暗五眼皮低垂,声音无波无澜。
“哼,没有!”
六皇子冷笑一声,又仔细端详了下暗五的脸孔。“本王瞧着,你们这些人的面皮都是见不得光的!别都是覆了一层□□吧?”
他将匕首掉转过来,尾柄握在手里,雪亮尖锋抵在暗五下颌,冷笑道:“快些说实话!本王那位好哥哥、燕王爷,究竟去了何处?倘若不说,这匕首扎入皮肉……只须进去半寸,你这张脸可就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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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
滴答!
血流下来,漾在地面溅起尘土。
暗五面部剧烈痉挛,双手紧攥成拳,人却依然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眼皮往下耷拉。沉声道:“六皇子见谅!王爷的确出去冶游了。”
“狗奴才!”
六皇子收回手中仍在滴血的匕首,一脚将暗五踹翻在地。随后又怒道:“你就这样拼命护着你那主子?”
六皇子横匕在手,舌尖tian了口刀锋处的热血,然后舔着唇瓣冷笑道:“就连你那主子,当年在宫里头也不过是个叫奴才骑着当狗使唤的玩意儿!像你这种,玩意儿的玩意儿……”
话没说完,从外头突然射入一枚尾带红缨的飞镖。
叮一声!
落在六皇子面前。
六皇子惊得往后忙退了一步。他退,那飞镖却仍凶猛往前冲。一连退了五六步,飞镖依然稳稳的扎在他两腿之间。
红缨颤巍巍地在风中飘荡不休。若是再往上斜撩一点,他这下半辈子,怕是就废了!
六皇子吓的面无人色,手中握的匕首叮当落地。抬头看去,外头却并无人影迹象。
他想继续咒骂两句,却怕再来一枚飞镖。刚才那枚落在两腿之间,分明是留了情面。对方这样的身手,若想取他项上人头,不过如探囊取物!
于是六皇子匆匆的就往外头冲。
冲出去一大截,人到了门框边,突然不甘心地扭头回望。
暗五依然单膝跪地,面皮上叫他划出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却仍低着头,沉声送他。
“恭送六皇子!”
“呸!”
六皇子愤愤地吐出一口白痰,到底没敢多逗留,转身仓惶地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秦肃:求个屁的亲!孤……让孤再转转!多转悠几圈,说不定就晓得如何退亲了!
程怀憬:哦——!原来王爷你的脑子是长在脚后跟的!
【注】策论写到一半,突然怀疑会占据大家的jj币,就省略号带过了。就是程怀憬的考试卷子,大致是建议监管士族权力,适当从寒门取官。又因为执政的旻皇后是高门女,所以程怀憬说的很委婉,适当监管一些“不必要的”门阀,比如崔家的宿敌们。秋闱后,朝堂争斗就正式撕开帷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