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二十三年八月三十,夜,亥时。
程怀憬吹熄烛火,只穿着一袭纱衣里裤,正准备转身往床榻走去,耳内突然听到窗外有细微响动声。不仔细去听,只会觉得是夜风擦过树梢,扑簌簌掉下几片枯叶。
但在枯叶落地的窸窣声里,又分明有铁钩轻微晃动。那是他悬在梁下窗前的暗钩。寻常人不经意,靴底总会擦过。
程怀憬一愣,随即屏息抬指,轻触十四郎青衣。推了推,居然没动。
从前每到戌时后,十四郎便独自打坐,困倦后自行去外侧间休息。与程怀憬两人互不相扰。但是自打那次月南华来了后,十四郎像是平白添了许多心事,就连日常打坐也不安稳。
再者,从前但凡有一丁点动静,必然是十四郎先警觉地持剑,但今夜程怀憬摇了三息后,十四郎依然睡得香沉。
程怀憬无奈,只得暗自从袖角取出十四郎新配的药粉。转头,目光炯炯地盯着暗夜深处。
窗外传来更加轻微的簌簌声,随后,有人以食指戳破窗户纸。
“谁?”
程怀憬立刻冷声质问。
窗外动静微顿,然后响起一个浑厚的青年男子声音。
“是我!”
嗓音熟悉到刻骨,居然燕王秦肃!
程怀憬松了口气,将药粉重新藏入袖底,快步走到窗前。外头是被戳破一个洞的竹篾纸,内里朦胧烟纱罩住了夜色。饮虹楼内陈设极近奢靡,便连秋日里窗户上覆的也是鲛绡。——这厮戳破窗纸,也进不来啊!
程怀憬胸口剧烈起伏,缓了缓,才问出声来。
“你怎地来了?”
“……先让我进来!”
程怀憬默。
“倒挂金钩,实在是累得紧!”
秦肃话语声略高了些,隐隐含笑,颇有几分无奈。
程怀憬一怔,抬手支开窗。窗外夜色茫茫。八月末的天气,原本便是没有月亮,但是窗外零星有一两点灯火。大约是路旁有行人提着灯笼走过。饮虹楼外巡逻的护卫也三两成对,不时在暗夜中传来铎铎脚步声。
程怀憬一眼没能见到秦肃,正探头四下里寻找,耳边就听得那人沉沉的笑声。
“先生,窗户再支大一些。”
夜半三更,程怀憬怕吵醒旁人,只得依言将绮窗大开。耳畔突然有风声过,一抹黑绸带着凉滑的触感擦过他脸颊,随后在室内便多了处浓重的暗影。
秦肃生的高大威猛,站在这没有烛火的幽室,酷似一头不声不响的凶兽。仅仅是站在那儿,就迫人神魂。
程怀憬顿了片刻,平稳住心神,才忍不住怨怪道:“你怎地这副打扮过来?”
秦肃不答反笑,见程怀憬矜持地立在窗前不肯过来,便抬脚大步走到窗前,哗啦一声将窗户放下。外头竹篾纸被他戳破了个洞,但是他眼瞎,像是完全忘了这档子事,只顾望着程怀憬笑。
程怀憬没好气地乜了他一眼,冷笑道:“你今夜过来做甚?”
暗夜中,人的视线渐渐熟悉了这黑暗。程怀憬渐渐能瞧出秦肃眼下模样。今夜的燕王格外不同,不光衣服料子是暗默的黑色,就连脸上也像是多了些什么,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他抬手,微掂起脚尖,一把摸上秦肃的脸。手却被带有刀兵薄茧的大手握住了。
“咳咳!”
秦肃怕吵醒桌边伏卧的十四郎,压低声带笑解释道:“孤着了夜行衣。便是同月南华学来的,江湖中人管这个叫面罩。”
秦肃说着,大手包住程怀憬春葱般的手,两人一同揭开遮挡他眉目的面巾。肌肤轻触,秦肃的呼吸喷洒在程怀憬手背,莫名觉得这间暗室,更暗了。
程怀憬略有些不适,皱眉道:“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值得燕王爷大半夜的,费这劳什子,乔装打扮了跑来饮虹楼?”
“没什么大事,”秦肃嘿嘿傻笑,随后又道:“明日先生就得下场。这不,孤过来瞧一瞧。”
“瞧什么?”程怀憬不悦。“难道王爷还能瞧出朵花来?”
“花是没有的,”秦肃也顺着他话头往下说,又忍不住唇角高高翘起。“这满天下的花开,都不及先生展颜一笑。”
这话,却是在暧昧中带了三分调笑。
程怀憬顿时头皮发麻,想起前世这人许多无赖景状,下意识脚步后撤。一脸戒备,冷声道:“除此之外,就没有旁的事了?”
“有,当然还有!有件很要紧的事,必得同先生你亲口说!”
秦肃将程怀憬的手按在自家胸前,声音沉沉地震荡出来。“明日便是秋闱。九月初一至初三,共计三日。九月末放榜……”
程怀憬神色微动,以为当真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便忍耐下性子,认真地听。
不料这厮话锋一转,接下来却道:“秋闱后,孤便得打马去博陵,去崔家下聘!”
虽说原本知道秦肃这桩婚事必然不成,如今不过是走个过场,但程怀憬心口依然尖锐地疼了一下。像是被人用刀剑扎进去,初时不见血,随后心却碎成了八瓣。
他咬牙冷笑道:“王爷今夜来饮虹楼,原来是来索要贺礼的!”
“孤就是怕你多心!”
秦肃语重心长,字斟字酌地缓缓道:“先生才高八斗,若论才学,孤自然远远不及!但是眼下……”
秦肃欲言又止。
程怀憬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强硬地将手抽出来,背过身朝前走了几步,随后又急促地停下脚步。忍不住恨声道:“还有旁的事没?”
秦肃望着黑暗中背对他的少年郎,沉默半晌,笑声突然止歇。
“先生!”
秦肃沉静地唤了他一声。
程怀憬没应,也没回头。指尖却攥到发白,心疾一阵猛似一阵。
秦肃在他身后,静静的又候了片刻,然后才道:“先前与先生约定的,孤从不敢有片刻忘怀!但是这趟博陵,孤怕是不得不去走一趟。”
“你要去,去便是了!却又来解释做甚!”
程怀憬冷笑。
“如今朝堂上真正把持政务的,是中宫旻皇后。”
秦肃声音越发沉,就连面色也渐渐地肃整起来。
“旻皇后此人,于名义上是孤的婶婶,但是其人心狠手辣,便连至亲,亦能漠然不顾。眼下她执意要大皇子借着提亲的名头,压着孤去博陵,无人能猜到她究竟想作甚!况且,前世并没这桩事儿。”
秦肃说着顿了顿,又续道:“如今多了这么一出,不知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但是……”
他这个“但是”之后,却久久没了动静。
程怀憬忍耐片刻,随后像是终于丧失了所有的耐心,扭头冲黑暗中的秦肃怒目而视。“王爷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自然是想同先生在一处!长长久久,生同衾枕,死了,也得并头殉葬。”
这次秦肃答的异常快。但是情话说完了,他又踟蹰起来。
“博陵距长安只有百里之遥,快马不过一天就到了。但是大皇子的意思,则压着孤必须在博陵逗留至十月底。眼下秋闱揭榜在即,宫中必然会举办鹿鸣宴。孤只忧虑,先生你只身入宫,到时孤却不在长安,怕先生吃亏,特来嘱咐一声。”
“谁须你嘱咐!”程怀憬负气,呛声道:“王爷且去提亲就是!关心这些有的没的做甚!”
秦肃张口结舌,叹了口气,随后又摸着鼻尖,小意的一步一挨地凑到程怀憬身侧。大手在虚空中捞了几下,到底没敢直接抚上程怀憬的手,也没敢摩挲程怀憬头顶发旋。
又是片刻沉默。
秋风渐凉,程怀憬原本是要上榻就寝的,身上只著了薄纱衣裤。如今立在窗下许久,心里不痛快,又加上夜寒侵袭,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秦肃立刻紧张地推他往床榻边走。
“天寒地冻,先生须好好将养!否则明日下场,恐没了精神。”
他口中一边说,一边早已将人放上床,用桑蚕绣被紧紧地将人护住。从肩窝到脖颈,全都盖得严丝合缝,就连青丝都拢了拢,服帖地放在冰玉枕畔。
然后秦肃一屁股坐在床边,闷声闷气地赔小心。“这事儿,原本不想说与先生。但又怕先生从旁人口中听到,怀疑孤待先生的心意。”
他一口一个先生,说的却是情.爱之事。程怀憬既觉得臊的慌,又觉得厌烦。躺在被窝内,忍不住侧身动了动,将脸转向墙壁。
秦肃见他始终不应,又拿大手来捞枕畔青丝。有一把没一把,拢在指缝间,柔滑青丝在暗夜中润泽如流水。
程怀憬吃不住他这样没脸没皮,终于闷闷地开了腔。“王爷有苦衷,某知晓。”
“你不知晓!”
秦肃这次却难得的驳了他的话,随后又叹了一声。
“眼下朝中势力错布,深宫更是龙潭虎穴。博陵崔家是旻皇后的母族。在这个节骨眼,她打发孤去博陵走一趟,不知晓那里到底埋伏了什么,她又为何非得让孤避开此次秋闱。”
程怀憬不搭话,黑暗中呼吸声却略有些滞阻。有那么一两息,竟似没能抽的上气。
秦肃冷眼觑着,又故意加重语气,口吻越发悲怆。“九月初三,孤去博陵后,只怕等着孤的,不是什么射雁中屏,而是场鸿门宴。孤或许,会有去无回呀!”
程怀憬怔住。“不是有月城主陪着你?听闻月城主是个不世出的高手,总不至于连王爷你的安危都护不住!”
“便有他,也抵不得什么!”秦肃摇头,故意又重重地叹了一声。“一则,孤怕去了博陵后,有去无回。二则怕先生在长安城里头吃亏。三则嘛……”
他说着故意长长的拖了语调,越发忧愁。“此去山长水远,恐先生在这长安城里头得了富贵荣华,便将孤这个备受排挤的废皇子……给忘了!”
“怎么会!”
程怀憬脱口而出,随后意识到上当。脖子那里火辣辣的一片,臊意爬上了眼角。他忍不住轻抿两片殷红薄唇,一双桃花眼转了转。
“所以王爷来此,到底是想说什么?”
“没了。就这三件!”秦肃拼命憋笑,却忍不住从话语里漏出一两分被吞咽的笑意。
程怀憬耳尖,分明听见了这厮洋洋得意。他抿唇,然后冷笑一声。“依某看,王爷是故意来卖乖的吧?区区一个博陵崔家,想必压根没被应天战神、燕王爷放在眼中!”
程怀憬这句话说的急了,又带来三分负气意味。话语落地,秦肃立即怔住。
这名号是前世秦肃去淮地平叛后,旁人替他取的,原本出自朝内谍报。但上次他在饮虹楼与程怀憬剖白重生之事,言语颇寥寥,并未涉及细节。于情于理,此时的程怀憬都不该晓得才是!
“应天战神?”
秦肃弯腰倾身,手轻轻搭在程怀憬肩头,将人身子扳转过来。鹰眸微眯,琥珀色瞳仁内意味不明。
然后,他逼问到程怀憬脸上。
“这个称号,先生是从何处听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秦肃:卿卿,你的马掉了!
程怀憬:(袖手冷笑。桃花眼微斜,拖长语调)是吗——?
恭祝各位宝贝儿鼠年大吉大利!平平安安!今晚开始发小红包,聊表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