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30

“二十三郎!”

程怀憬欲言又止。

李仙尘见他开口说话,在一室哄笑声中,倒是回了他一句。

“无事!很快你我便都得下场,下场后恐怕便不得清闲。如今左右避嫌,且将昔日旧稿整一整。”

“我原以为你不爱这些!”程怀憬且笑且叹。

“原本是不爱!”

李仙尘接了这一句之后,却默然良久,抬目远望,目光越过绮窗外秋风萧瑟中的落叶。片刻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居然静静地笑了一声,道:“只是如今……呵!情之一字,原本便由不得人!”

“二十三郎这是瞧上谁了?”刘仃大笑着拍李仙尘肩头。“说出来听听!到底是哪位绝色天仙,居然能勾的咱们陇西狂生二十三郎也动了凡心!”

“没有谁。”李仙尘依然不笑,眼波不动,却利落地反唇相讥。“比不得诸君处处留情。”

“哈哈哈……!”

饮虹楼内把臂言欢的众人中,大约只有程怀憬听出李仙尘当真意有所指,但他没能猜出那个人是谁,也不确定那句“情之一字”的意思。认得李仙尘这几个月,这狂生嘴里向来没几句实话!

因此程怀憬也随着众人一道,缓缓地笑起来。

他笑了,一楼的人顿时都成了陪衬。满目只见珠玉琳琅,熠熠生辉。

李仙尘一双点漆般的眸子静静地锁在他身上。片刻后,那双眸子内笑意也漾了漾,像是从石头缝里洌开了两朵冰凉的墨花。

**

三日后,众人又相约一道去秋闱考场踩点。

今科依然是设在长安城的黑角潭文魁苑。院外早有朝廷驻兵把守,那些兵大多出自卫尉李鸿乂麾下,见到李仙尘一马当先领着十来个士子走过来,纷纷面上含着三分笑意。虽然碍于职务所在,不能与李仙尘攀谈,但显然是知道今科李家族中也有小郎君下场。

李仙尘生的猿背鹤颈,脖子有块大痦子,寻常总爱敞开常服领口,极容易辨认。又有一张李家人特有的容长脸儿,眼角轻微下垂,点头含笑的模样,分外与常人不同。

哪怕隔着褒衣博带穿梭来往的数百士子,也总能一眼认出他。

程怀憬跟在李仙尘身边,倒是平白得了许多便宜。一路轻车熟路的,便入了秋闱考场。

文魁苑内总共有十二间小室,室内又设号舍,一间小室内分列三十个号舍。这就是今科秋闱所能容纳的所有士子了!倘若还有士子至今没能拿到举荐,便连号舍也进不来。

程怀憬不由得轻叹了口气。

“怎么,是不是觉得今科人太少?”

李仙尘像是早就知晓他心中所想,抬眉笑了笑。“原本还应当再设十二间小室,共计士子七百二十人。但是今科……”

李仙尘顿住口,环顾四周。平常与他们交好的诸多士子今日也都来了,但是因分散在不同的号舍,各自去寻。

眼下倒刚巧只有他们两个。

李仙尘便又将话头续了下去。“今科,宫中传出来的意思,只选士族子。寒门……哪怕是得了举荐信,只怕也入场颇为艰难。因此便少了一半的人数。”

“原来如此!”程怀憬点了点头。

前世他从没下过场,不知这件事是否也起了变化。他长眉微挑,声音略带少年郎的沙哑。

“今科秋闱是加科吧?”

李仙尘微愣,随后淡笑道:“圣上年事已高,朝中缺相少将,所以是额外开的恩科。”

“嗯。”

程怀憬点头,然后陷入沉思。

那日在马车外,秦肃言语间透露出来的意思,竟像是对今科秋闱的事儿比他还要热心!尤其这七八日,每日都要派小童送信来个两三趟。

但是他们都从未考虑过,为何今年会加了个恩科。前世就有这一次加科选仕,惊动了各家士族子,纷纷来了长安城。

前世他没能来。

今生他到了。秦肃也到了。就像是一个纠兵集合的沙场,战鼓擂擂,陆续的……该到的都来齐了。

**

这半个月,秦肃派人来饮虹楼的次数实在太多。

有一回,那位不羡城城主月南华居然亲自到了。月南华来时,依然正眼都懒得施舍给十四郎,只将书简漫不经心地拍在几案上。

啪!

“燕王让我特地多叮嘱一句,今科秋闱主选官虽说是梅纶,但选官实际上是中宫旻皇后的意思。因此,小程公子这次只须在国事上头少议几句,于辞藻上头多些绮丽,便可高中。”

“如此,便多谢城主!”

“不须谢!”月南华嘴里斜斜叼着一支旱烟袋,白铜长杆在窗棂格子折射出来的日头下返出斑驳陆离的光。“我就是一个闲人!只能替燕王跑个腿。”

程怀憬抬眉,望着他似笑非笑。

作为不羡城的城主、江湖第一大教明教的教主,手下又管着一批绰号“桃妖”的刺客,月南华当然不会真的闲!但是这人如今日日消耗在长安城,常伴秦肃左右,想必还是有所谋。

今生重新来过后,燕王秦肃所谋的是什么,并没明确告诉程怀憬。不知是怕他忧虑操心,还是觉得他帮不上忙。程怀憬也从来没主动问过。

因此,当日他也只是垂眸静静地问了一声。

“月城主在长安,还需盘桓多久?”

“要看燕王的意思,”月南华果然顺着话头说下去,并不特别避讳他。“宫中替他选的王妃已经落实了,催他秋闱后便要去博陵崔家下聘。只是我瞅着……”

月南华将目光投向程怀憬,口中喷出一口袅袅白烟,促狭地笑了笑。“燕王这一颗心,只怕都掉在小程公子这儿了!这位王妃,怕是可惜的紧啊!”

可惜什么,当真替那位崔家女可惜么?

程怀憬不否认也不点头,只是静静地笑,面皮上却泛起一点桃花红。渐渐的,连那双桃花眼内都有春水流转。

“啧!小程公子这模样儿,瞧的我这个老人家,都忍不住动了春心。”

月南华说着习惯性的将手摸上程怀憬面皮。

这次,程怀憬往后躲了半步。

只可惜,以月南华的功夫,岂是他这只三脚猫能躲得过!他刚想退开,月南华已经鬼魅般欺身上前,手到底还是摸上了程怀憬面皮。

长杆烟袋斜叼在嘴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呛啷一声,身后长剑出鞘。

十四郎用冰冷的剑锋指住月南华那只不安分的手,冷声道:“城主,阿淮须是我旧家小主人!”

“知道。”

月南华懒洋洋地转头,终于看了十四郎一眼。

他来了这么多回,这是他头一次认认真真地瞧了眼十四郎。“龙十四你要护的人,我怎么敢惹!”

他嘴里说着不敢惹,手却依然贴在程怀憬面皮上,就连那目光也像是在笑意里带着挑衅。

“你!”

十四郎果然被激怒,剑尖指着月南华鼻尖,却不敢再次削下去。

他不敢赌。

怕这人再次血溅三尺。

上次于来时路上,在落满春雪的官道,那一剑勉强可以算这人向他陪礼。但若他敢第二次向月南华出剑,就算押上神龙山的名头与师尊同这人二十年的交情,也没法再善了了。

月南华这人,江湖中从未听闻一败,据说早就无敌于天下。况性子这样古怪,喜怒无常,这一刻还在吟吟地笑着,下一瞬就斩人首级。这样的次数太多了!

谁也不晓得月南华是个怎样的人。

十四郎不愿与这人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于是他只抿了抿唇,细长眼角挑起,面色难得犹豫。

十四郎不敢出剑,月南华反倒觉得稀罕了。他终于懒洋洋地放下手,取下烟袋,转头凑到十四郎面前笑道:“怎么,你今儿个居然不拿剑砍我了?”

“月城主!”十四郎终于涩声道:“上次,雪地里的那一剑,是我的不是!”

“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没想到冷得像石头一样的龙十四,居然也会同人道歉!”

月南华唇边依然挂着抹吟吟的笑,但笑容却越来越冷。到了最后,堪称森寒。

“可见待在你旧家小主人身边,你倒是学了些眉高眼低。知冷知热,晓得疼人了!怎么着,你打算去疼谁?”

他这一连串话蹦出来,十四郎简直不知道如何去接。一双细长眼窘迫地钉在越南华身上。

月南华虽说年纪比他大着十五岁,但容貌实在生的美艳!

只是与程怀憬不同。

程怀憬美的曲高和寡,像是金阶玉柳,又似濯濯春夜月,令人心中不敢妄生亵渎之意。月南华则是宛若烈焰狂澜,美得轰轰烈烈!像是生怕世人不晓得他生的貌美一般,寻常总是一袭红衣,玉脂般的面皮上也永远情深意动,眼尾高挑,含着三分似笑非笑的余韵。

十四郎这一瞅,不知觉竟然有点呆愣。

月南华原本在那里一腔怨愤的自说自话,冷不丁,听这人半晌没吱声,从眼角余光就瞥见十四郎呆鹅似的。他愣了愣,转过身子,认真地打量了一眼。十四郎果然仍在呆怔怔地望着他,目光发痴,就连那向来冷淡的蜜色皮肤下也泛起臊意。从脖颈一直到额前发脚都红了,让人瞧着,都替他觉得烫!

月南华不意一向冷情的十四郎居然也有如此模样,倒是也呆了呆。

他再不肯承认,龙十四这是在对他发痴!

但不知为何,他瞅着十四郎这形貌,口中那些酸话却说不出来了。烟袋抖了抖,重又叼回嘴里,却半天没抽嗒一口。

月南华与十四郎两人,你望我,我望你,一室静默。连镂花瑞兽铜炉内香片燃烧剥落的刺啦声都清晰可闻。

程怀憬静静地往后又退了两步。他偏头觑这两人,看了许久,最后忍不住扑哧一笑。

这笑声惊动了俩俩相忘的两个人。

十四郎忙窘迫地提着长剑踉跄后退,长剑拖曳在地上,激起一连串微小的火星子。

这许多动静,却依然没能惊动这位据说无敌的江湖第一高手。月南华仍略侧着头,长眼斜挑,眼角眉梢俱是春。

到底还是程怀憬,坏心眼地一把将十四郎推回去。

可怜十四郎空有一身本领,叫程怀憬这一推,竟同手同脚地跌入月南华怀中。

程怀憬拼命忍住笑,回身就将门锁死了,噔噔噔下了楼梯。后来,他一直守在楼下,没见窗口有人影飞出,也没见到有谁舍得下楼。

直到……夜幕低垂,他觅了另一间雅室安枕,也没见十四郎来寻他。轻手轻脚贴门而过时,依稀听见里头不可言述!月南华那一声声“龙十四”,百转千回,难为他怎么能唤得出声!

啧!回头须得戏弄十四郎一番!动作那样猛,忒不懂得心疼人了!

程怀憬唇角笑意渐深。

**

考场内。

李仙尘见程怀憬半晌不搭话,只是唇角含笑,忍不住怔了怔。

“五郎!”

程怀憬却像没听见,仍是唇边含笑。虽说垂着眸,整个人身上却像是覆了一段柔软摇曳的春光。

李仙尘便不再喊他。手指轻叩案台,静静地将他望着。

考场内人声鼎沸,士子们游鱼般穿梭,呼朋唤友地寻找自家号舍。入眼四壁皆白,但是李仙尘却渐渐地于耳蜗内听到了秋风狂卷。风声潮水般涌起,然后又落下去。海潮迭复,胸腔内那颗原本漠然的心,终于在这样漫卷的秋风中受了惊,瑟缩地动了动。

又依稀仍是那个七月流火的晌午,少年郎一身锦衣,垂首躬身,立于花树丛中。

隔着雪白寒凉的刀兵,他捏紧手中的举荐信。

一瞬间无数个画面化作前尘,弥漫于眼前,令人渐渐地看不清眼下。是他于销金馆内一字一句整理出来的《容止》卷,也是墨汁淋漓下狼狈挥就的新册《乾元杂记》。墨汁里洒出了泪,泪珠映出他亲手带入文魁苑的少年郎模样。

色若春花,濯濯如春月柳。

有关少年郎的一切,都渐渐地模糊起来。又屡次都能翻涌出新的只言片语,如同羚羊挂角,墨干了,便无处可寻。

似梦非梦间,仿佛冥冥中有谁在他耳边轻声叹了一句。

“……俱往矣!”

作者有话要说:李仙尘:……俱往矣!

程怀憬:说人话!

李仙尘:我特么完蛋了!

月南华:龙十四!龙……十……四……

程怀憬:咦?月城主果然天赋异禀,这样还能说得出来话!思考脸,自愧不如.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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