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29

“王爷——!”

殷红薄唇剧烈抖动。

程怀憬原本想制止秦肃,但是秦肃脸上的神色实在太过郑重。郑重的,仿佛已经穿上祭祀时的玄色冕服,与他携手进入皇室秦家宗祠,拜了天地,将他的名字写入族谱。

一句话而已,却有千钧之重。

程怀憬唇瓣抖了半天,后头的话语到底没能说出口。

秦肃郑重地将他的手包在两掌内,沉默片刻,又缓缓地道:“眼下尚不是时候。道阻且长,惟愿你心中能有孤的安枕处,孤……死而无憾!”

程怀憬抬眸。只觉得千言万语,似乎都已经说尽了。这世间的话语不够表达。言辞不能跨越幽冥两岸,甚至不足以让他说出一个“不”字。

他垂下眼眸,最后静静地道:“好!”

仅得一个字,但却是应了诺。

——这是他第一次回应秦肃的心意。

秦肃没想到今日出来居然有这样的彩头!简直是天边飞来的意外之喜!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唇角已经高高翘起,笑得像是整个人都痴了。

“先生……”

先生如何?秦肃想不起来了。曾经在祁山大败北狄的燕王爷此刻笑的见牙不见眼,绛纱袍都遮不住他的痴笑。笑容簌簌地落下来,惊的身前大块胸肌块块抖动。

程怀憬目光下瞥,定在自家脚上的丝履,晌午日头晒在他脊梁骨,融了几分来自前世的寒。他静静地往后退了几步,垂眸躬身行礼。

“王爷,暂且别过!”

秦肃顿了顿,到底没再跨出马车拉他。

程怀憬转身走向饮虹楼。他知道秦肃必定在后头遥遥地望着他。那双眼睛跟钩子似的扎在他后背,哪怕不回头,也能感受到那厮招子亮的惊人!他起先心底里什么也没想,但是走着走着,走出五六步后,却忍不住笑起来。

笑容越扩越明艳。

在这七月流火的夏,他走入饮虹楼,穿过花树假山石,沿着楼梯登顶,最后推门进入室内,再也忍不住笑如春潮漫漶。

“哈哈哈哈——!”

他俯身于桌案,大笑不止。

十四郎被他这笑声惊动,影子般飘过来,贴在他身后,诧异地抬目将他望着。但是程怀憬压根不能开口说话,他直笑了足有盏茶功夫,最后笑到声嘶力竭,眼角掉下一滴晶莹的泪珠。

那滴泪顺着他白玉般的面颊渗入鬓边发角,渐渐地干了。

室内凉风习习,十四郎开了窗,窗外依稀有鸟鸣啁啾。程怀憬扬起脸,片刻后,缓了缓心神。

“阿淮!”

程怀憬终于能扭头看向十四郎,桃花眼微眯,半晌后又忍不住笑。

“我今日,撞见了燕王!”

十四郎眉头微动。

程怀憬定定地望着十四郎,带笑叹息道:“他与我又提起他的心意。”

“你是怎样答他的?”

“我应了。”

十四郎震惊抬头。

程怀憬复又耸肩大笑,半边身子伏在桌案上,最后抬手支于额前,又叹了一声,道:“阿四,我怕是疯了。我竟然应了燕王那厮!”

十四郎抿唇。过了许久,才淡淡地道:“既是你心中有他,那么,迟早有这一天的。”

程怀憬的目光从衣袖下斜斜地飘上去。见十四郎依然神色淡淡,忍不住假意道:“可是你我昔日曾经约定,若不功成名就,便不许与心中那人说。如今却是我毁诺了!”

“阿淮不曾毁诺!”十四郎回望他,目光不闪不避。

十四郎站在窗边,逆着光,少年身影挺拔的像是一柄插入墙壁罅隙内的利剑。

“虽然他是皇子,但是阿淮你若想要,总归得他来就你,而不是你去就他。”

程怀憬带笑抬眉,还不及说话,就听十四郎又漠然道:“这世上无人能配得上阿淮!”

“哦?”程怀憬勉强收住笑意,声音沙哑的道:“为何阿四你会如此看我?”

“我一直是这样看你的!”十四郎抿唇。“我虽不知阿淮心中所求所谋,但我知道燕王也不过尔尔,而阿淮你……”

十四郎踟蹰,困于有限的辞藻。他所会的那些词,不能表达他心中所想描述的。他只得勉强地字斟字酌地道:“阿淮你一旦入朝为官,必为宰辅。到时他一个偏远地界的王爷,怕还是有许多事,要求着你呢!”

“嘘!噤声!”

程怀憬以食指竖在唇边,笑着摇头道:“阿四,你怎地还是这样不通人情世故!你我所居处,到处都有耳目。”

话音未落,窗外便有一阵清风,风中似有衣衫窸窣声。

十四郎敏锐地握紧剑鞘,头也不回,就地一个鹞子翻身,随后几个起落,青衣便消失于窗外茫茫花树丛中。

程怀憬知晓他是去追刚才窃听的那个耳目了。那句话,并不是他窥见了窗外那人才说的。十四郎武功远在他之上,十四郎先前都没瞧见的,他自然也瞧不见!不过今日既然秦肃尾随了他,那么想必这宫中安插的探子,必定也会循着秦肃,盯上他程怀憬!

作为长安城藏富之所,饮虹楼内住的非富即贵。今科下场的士子便住着十几个!这些士子们多半与朝臣有姻亲裙带关系。以前世他对宫中那位旻皇后的了解,那个女人向来爱刺探消息,在秦肃身边放几个钉子,是再正常不过了。

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承认了与秦肃的暧昧关系,原本是招险棋。有心人听见了,或许以为他想走燕王门下,然而事实上,他怀中所揣的举荐信却来自于卫尉李鸿乂。

这是一步障眼法,故步迷局。

倘若按照三月里秦肃与他说的,他当真拿了燕王府举荐,于中宫旻皇后而言,他程怀憬不过是步废棋。毕竟旻皇后与大皇子一脉连秦肃都要除掉,何况区区一个依附于燕王门下的士子。但今生真到下场时,他会以卫尉李鸿乂的名头入仕。选官时,宫中只怕碍于情面,好歹会赏他一个官职。

一个年少士族,与燕王秦肃有些不清不楚的瓜葛,入仕却又辗转走了卫尉门下,必然不会选上什么好位置。留在长安必定周折!

不过,这世上无人知晓,他原本也不想留在长安。

程怀憬早就已经谋划的清清楚楚,今生既然一切重新来过,那么……赶在今年秋秦肃去淮地平叛前,他便得抢先往那处安插棋子。

他眼下只是一介白衣,就算入仕途,也不过是人微言轻的一个小官。倘若他以这样一个卑微的姿态留在长安,恐怕得磨破嘴皮,然后才能为淮地送上一两袋米粮。

远水解不得近渴!况且淮地有上万百姓,千里迢迢地运几包陈米过去……倒不如索性他自个儿去淮地!

修长手指叩在桌面,哒哒轻响。

片刻后,程怀憬垂眸,静静地笑了一声。是了!就借今日这次机会,让那枚钉子将消息回报与宫中。宫中既不得不赏他个官职,又不愿用他。入仕选官那日,他开口求贵人放他去淮地任个知州,想必是顺水行舟。

如此,各方都觉得顺意。

如此,也就没人会知道,淮地会有至宝山河璧现世。

待秦肃抵达淮地平叛后,他二人汇于一处,总比前世秦肃孤零零一个人,要好得多!

程怀憬将前因后果都想得明白,觉得今日之事虽系一时兴起,失于莽撞,但也不算坏。至少丢了个石子下去,投石问路。

所以等十四郎回来,告诉他并没追上那枚钉子时,程怀憬只是淡然地笑了笑,在灯下喊十四郎来一道用饭。饮虹楼内的膳食比不得燕王府,但是辣子油还是有的。

程怀憬就着红汪汪的辣子油,撕开小块汤饼。手边是一壶新上的女儿茶,酽酽地散发出清香。

“来,今日汤饼不错!”

十四郎心焦如焚,涩声道:“今日你与我说的那些话,叫人听了去,恐会妨碍你的仕途!”

“不妨事!”程怀憬摇头,轻咬了口汤饼,随后笑叹道:“阿四,你得将这心放淡些!虽说谋事在人,但是成事总归在天。咱们也得适当的,放轻松些。”

**

接下来的日子,程怀憬果然像那日他与十四郎所说的一般,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就像是心头沉甸甸的巨石终于挪走了。

他这一放松,容色越发更盛了,光华灼灼。

连着几次,士子们来饮虹楼寻他出去雅集小聚时,都忍不住拿他打趣。

“程五郎这样妖容姿!每回同他出去,满街的妇人都拿帕子来掷他!我等跟在后头,人人得背个筐来装瓜果!”

“诸君取笑了!”程怀憬垂眸笑。

如今已是八月秋凉,再过二十来天,他们便得一同下场。众人都已分别找到了门路,今科下场必定都是有官做的,所以神色都放松下来,每日里吃酒喝茶,寻常去长安城各处繁华地头浪荡。就连脂粉楼内,他们也结伴逛了两三回。彼此间混的熟了,说话就不太忌讳。

在酒席上与程怀憬提起梅纶爬渌帝龙床的刘仃,素来说话风趣,又是六皇子母族,平常与李仙尘交情最好。几次李仙尘不来,都是刘仃硬拖着他。

今日恰好也是。

刘仃手臂拖着李仙尘,闻言回头对程怀憬笑道:“五郎你且瞧瞧!二十三郎最近不知发了什么疯,竟一门心思闭门读书!他本就是卫尉家子侄,还读个屁的书!”

“粗鲁!”李仙尘居高临下乜了他一眼,摇头叹道:“就七郎你这口粗词俚语,便入不得主选官梅纶大人青眼!”

刘仃不屑地嗤笑一声。“梅纶,没伦!这种失了人伦的家伙,我要在他手上选官,本就是不得已。难道还要去他家登堂入室?”

“不,不须登堂!须入他床榻内!”

七八个士子都一同笑起来。

出乎众人意料之外,今科最终宫中定的主选官居然不是御史台梁大人,而是那位爬过龙床的梅纶。程怀憬一度怀疑梅纶并不只爬了渌帝一人的床——要不怎么连秦肃捎来的书简中都十分莫名!

秦肃在书简中直言不讳地承认了他的困惑。按照他的揣测,渌帝此时已经薨了,那么爬过他龙床的梅纶总不至于还能公然出入朝堂。然而事实却啪啪的打了众人的脸!

梅纶不仅公然出入朝堂,就连光禄寺寺卿的职务也依然稳稳当当地坐着。

几次程怀憬与一众士子在酒楼中见到梅纶的车辇从朱雀大街堂而皇之地经过。洒扫,净道,威风八面。丝毫见不出这人有任何的愧疚、伤心、难过,或是失意之处。

眼下朝廷放出消息,确认了今科主选就是梅纶,士子们每次提起这个事儿,不是愤然撸袖骂人,就是一脸鄙夷。

总之,对梅纶没一句好话。

李仙尘起先也随着众人笑,不知怎么的,瞥见程怀憬立在众人里头垂下眼皮笑得特别安静,他唇边笑意便渐渐的收住了。

“五郎!”

在座七八个人,能被唤作五郎的只有程怀憬。

程怀憬闻声抬头。

“你……”李仙尘欲言又止。

“怎么了,二十三郎?”

程怀憬往前倾身,两人又凑的近了些。李仙尘口头的那番说词便彻底咽了下去,他摇了摇头,漫不经心地笑道:“没什么,就是唤你一声。”

“二十三郎这是魔怔!”丘樗放下琴,大笑道:“程五郎你是不晓得!这半个月来,二十三郎经常闭门谢客,就连我等都不能轻易拖他出来!而且还有个怪状……”

“我来说!这事儿我知晓的最清楚!”

贾奉立即揎臂攘袖,大笑着接了句。“二十三郎近日迷上了写书。不光细心整理出《容止》卷,据说还写了新书,叫什么?”

“《乾元杂记》!”

又有一士子从李仙尘身后探出脑袋,大笑着道:“这还是我今儿个去销金馆,从他床榻底下翻出来的!”

众士子又再次轰然大笑。

李仙尘作为话题中被众人讨论的人物,反倒面色最为淡然。

程怀憬诧异挑眉,桃花眼内波光潋滟。“二十三郎这份杂记写的是些什么?”

“不过是三言两语。”李仙尘淡淡地道。“或偶然心中有所得,或夜间怪梦。嬉笑怒骂,无一不入笔下。”

这话说的,众人忍不住都默了一下。

片刻后。

“二十三郎这是魔怔了!”

“不!二十三郎这是要成仙!”

哄笑声再次爆发。就像是秋风暴卷,一瞬间席卷枝头黄叶。饮虹楼内笑声震荡,久久不歇。

程怀憬也随着众人一道笑。笑着笑着,他突然一转身,就撞见了不言不笑的李仙尘。

李仙尘静静地立在哄笑一堂的众人间,披着件褒衣,里头敞开的常服内瘦骨嶙峋,皮肤白的反光。

十余天不见,这人越发地消瘦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秦肃(语无伦次+傻笑):孤表白成功了?成功了!嘿嘿嘿嘿嘿嘿

李仙尘(吟诗):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十四郎(冷淡脸):这世上无人配得上阿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