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怀憬走了这一路,突然愣住,抬头。
不是他自矜自夸,实在是他这具皮囊生得太好!来长安城这三四个月,引起无数轰动。寻常他走在路上,总会有妇人朝他扔掷瓜果,亦或投丝帕簪珥入他怀中。但是今日……怎地这样冷清?
程怀憬抬头看向前方,通往饮虹楼的蒹葭巷总是熙熙攘攘人声此起彼伏,眼下居然静悄悄的,鸦雀不闻。再看向两侧,就连商户酒楼也半掩着竹帘,门倒是开着,但没人进出。
许是将近晌午,都去避暑了?
他袖着手,暗自琢磨。碧树枝头遥遥的传来蝉鸣声。夏末了,白天里蝉鸣声也格外凄切,像极了方才李夫人一句句泣血之辞。
程怀憬暗自摇头,觉得约莫是他疑心太重了。刚举步,蓦然想起什么,猛地回身看过去。
在他身后约十来步的地方,缓缓地缀着一辆马车。皇室特供的玄色马车,由八匹大宛马拉着。八匹马矮腿阔胸,全身黑的油光水亮,只有蹄角均匀地散布白毛。
应天皇子乘坐的玄色马车,煌煌赫赫。寻常人见着了,早就远远地避开了。也就他刚才在李鸿乂府上乱了心神,只顾盘算着下一步棋该怎么走,居然毫无所觉!
程怀憬顿时立住脚。
后头那辆马车见他停下来,居然也不走了。马夫慌忙一抬手,紧紧勒住缰绳。御车的八匹马齐齐停下,即便隔着这么远,程怀憬也能瞧见马车上那醒目的王室标志。
在这世上,能紧咬着他屁股后头不放的秦家皇子……除了燕王爷秦肃以外,绝不做第二人想!
程怀憬皱眉。自打三月里,他在饮虹楼内严词拒了秦肃后,这厮再没主动在他面前现过身。倒是派人送来过两封书信,说是今科主选官的人选仍在商榷中,宫中并无定论。
就像是一块石子激起千层浪,随后浪花涟漪朵朵散开。再然后,终于归于平静。他原以为这厮自剖心意,向他直承是重生后两世为人……这样剖心带血的话砸过来,他都给拒了。秦肃想必是心灰意冷,再不愿来招惹他了。
再者,他眼下忙得很!
秦肃这厮不来惹他,他也求之不得。虽说……程怀憬不愿承认那个“虽说”后头,是心头依然有股挥之不去的涩。
今日他来李鸿乂府上走动一趟,没料到反倒引动了秦肃!这厮居然毫不忌讳,公然在闹市中缀着他行走,害得两侧行人纷纷躲避,路上连只麻雀都打不着。
程怀憬立定了脚,见这辆玄色马车迟迟不敢上前,反倒回过身,施施然往那马车走去。
马车夫见他过来,忙慌张地小声道:“王、王爷!那位小郎君走过来了!”
秦肃其实早就瞧见了。他眼下正在踟蹰该如何应对程怀憬的兴师问罪!他方才下令追着程怀憬跑,纯粹是情难自禁,脑子里压根没来得及转弯。
但是追出三四息后,他便觉出不对了。
应天立国百年,早就不是刚建国那会儿的光景了。那会儿皇室子弟能肆无忌惮地在闹市中行走,与民同乐,浑然没有半分架子。然而如今的应天,皇室、士族、权贵三分鼎立,经过光帝的怀柔以及渌帝的无为而治后,高门士族分化,帝王提拔起许多新权贵。分裂士族间的天然结盟,以及利用权贵豪门打压朝中门阀子弟,这两手棋同时压下去,皇权逐渐煊赫。如今皇室秦家子走在路上,甚至不用洒扫开道,两侧便鸦雀无声,行人纷纷退避。
他今日撵在程怀憬后头,不自觉的便将程怀憬曝光于光天化日,迫得程怀憬不得不正式进入前朝后宫的视线。须不安全!
但是要让他不跟,他又觉得放不下,舍不得不跟着走。
程怀憬一直住在长安城的饮虹楼,他是晓得的。除了两次派仆童去饮虹楼送过信以外,寻常他也总故意绕过那条巷子。有事儿没事儿就朝掩映在花树丛间的饮虹楼头偷窥,有几回瞥见程怀憬立在窗边,他就很得意。但可惜次数不多!他的卿卿今生不知为何,尤其不爱出来行走,仅有的几次,身边也都是挨挨挤挤,与众士子们把臂同游。他看着气闷,也插不上话。今日是难得的头一遭儿,他意外撞见程怀憬一个人。
跟,还是不跟?
燕王爷正在沉思,车壁就被人轻轻叩响了。
程怀憬躬身立在外头,一身士子轻衫,长眉入鬓,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王爷,好久不见!”
“是好久不见!”秦肃闷声闷气地应了一声。心里头却是大叫一声,糟糕!又得挨责骂了。
前世无数次被这人两片殷红薄唇质问到张口结舌的场景,一瞬间涌入秦肃脑海。从前他但凡言辞不小心,亦或是某些不经意的动作惹恼了程怀憬,这人必然会冷笑一声,然后面上也是这般似笑非笑的神情。
现在秦肃只要见到程怀憬桃花眼里眸光一转,顿时心里头发慌。恨不能四爪着地,低头在地底下扒出一条天缝地隙,好将这具庞大身躯藏起来。
程怀憬眸光斜挑,见秦肃这厮臊眉耷眼的瘫着一张脸,心里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刻意将语调又放的冷淡了些。
“不知王爷特地缀在学生后头,是怎么个意思?”
“没什么意思!”
秦肃下意识反驳了一句,随后又慌忙描补。“孤……孤这是要回别苑,恰好与先生同路。”
程怀憬听了冷笑一声,侧身让开半步,以手指向前方,垂眸静静地道:“如此,便请王爷先行!”
秦肃闻声抬眼望去,见程怀憬不声不响地立在街边,与他就隔着那么一臂距离。他这长胳膊一捞,就能将人掳入马车,抱在怀里,揉在膝上,然后……再往下想,他就觉得鼻血蠢蠢欲动。今儿个早上,在别苑内刚喝下的生鹿血又在作祟!
秦肃忙抬袖,借着袖子掩住口鼻,假意正经道:“学生见到先生,自当给先生让道。先生先走!”
“哦?”程怀憬似笑非笑地拔高了一个声调,随后懒洋洋地往后又退开三步,看了看天色,道,“忽然想起来,旁边这间茶楼新煮的青末不错!学生要去喝碗茶,歇一歇脚。如此……”他说着眸光一转,斜斜地瞥过来。“还是王爷先行!”
历来遇见他家卿卿,他就从没能在这话语上头讨着半分便宜!秦肃索性将心一横,打开车门,跳下车,快步走到程怀憬身边,高声笑道:“千错万错,总归是孤的错!先生既嫌热,这外头的茶水有什么可喝的?要么,还是孤送先生回饮虹楼。那楼内最近新上了女儿茶,尝着鲜嫩可口,许是更合先生的意!”
“你连饮虹楼多了道女儿茶都知晓?”程怀憬笑得越发莫测高深。“看来王爷……”
他这后头的话咽下去了,因为秦肃借着刚才的大笑声掩饰,冷不丁凑到他耳畔以一种极轻的声音快速道:“有事与先生商议,请上马车!”
秦肃温热的鼻息喷洒在他耳垂颈侧,程怀憬略有些不适地扭过头,鸦羽般的睫毛轻颤了几下。
他尚在沉吟,秦肃已经快速抽身站直了,更加大声地笑道:“择日不如撞日!孤今日当街撞见了先生独自行走,当然是该送先生一程!”
这次程怀憬默然片刻,倒没再开口拒绝。
秦肃心里头一块大石轰然落地。他刻意往后落了半步,让程怀憬先行。
程怀憬刚进马车,下一瞬秦肃就无声无息地贴过来,重重地落下帘子,然后对前头马夫吩咐一声。“去饮虹楼!”
“是!”马夫响亮地应了。
这次,八匹马迅速往前奔驰而去。马蹄声答答,秦肃的话语声也淹没□□如疾鼓的马蹄声中。
“宫里头替孤择的燕王妃人选已经定下来了!”
去饮虹楼的路实在太短,秦肃择最紧要的先说。他也不管程怀憬如何反应,话语声又快又急。
“是崔家女!中宫旻皇后的嫡亲侄女。”
程怀憬抬眉。
“主选官也差不多定了,就在御史台崔大人与光禄寺梅纶之间,二择一。崔大人是中宫胞兄,梅纶是昔日大司空姜度门下弟子,两人皆简在帝心。”
又是梅纶!
幼年时,程怀憬曾听母亲姜四娘说过,外祖姜度门生过百,入其室者,不过十来人。在这十来人中,又有两三子,最得姜度的赞赏。其中一个,便赫然是这位梅纶。
只是后来姜度被罢黜,姜家举族流徙至南疆,梅纶不仅没受牵连,反倒一路扶摇直上,官职做到了九卿之一。此人以美姿容入了渌帝的眼,爬龙床后,于姜家却是人走茶凉,不再来往了。
程怀憬心下快速盘桓。秦肃说的急,他反应的也快,下意识追了一句。“王爷何时成亲?”
这句话出口,两人都愣了一下。
刚才秦肃说了两件事。一件是他自个儿要选妃,第二件则是有关程怀憬的前程。秦肃原以为,以他家卿卿的拗脾气,既然认定了一件事,向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难得他今生有个想头,一心一意要博今科魁首,那么他要问的必然是主选官谁更好松动。不料程怀憬问的却是他燕王何时成亲!
秦肃咧开嘴角,忍不住大笑出声。笑声沉沉,从胸腔往外震荡,玄色锦袍下坟起的块块胸肌也随之一同簌簌抖动。
程怀憬叫他笑的面色臊红,耳尖子热的像要滴血。他忿忿地扭头。“有什么可笑的!”
这句却是无理取闹了。
秦肃好些时日没见这人同他撒泼撒痴,心下怀念的紧。长臂一捞,直接将人搂在怀里揉了两把,还待调笑几句,外头马夫却不合时宜的响亮地喊了一声。
“王爷!饮虹楼到了!”
程怀憬一把将他推开,撩开帘子,作势就要跳下马车。
秦肃欺身上前,从背后搂住他。附耳又低低地笑了声,道:“你放心!此生除了你,孤绝不会再碰第二人。”
顿了顿,声音愈发沙哑。
“所以先生……你的意思是?”
作者有话要说:秦肃:嘿嘿嘿嘿嘿嘿
程怀憬:王爷你要成亲?
秦肃:嘿嘿嘿嘿嘿嘿
程怀憬:╭(╯^╰)╮我走了!
秦肃:……!!!不是,你等下,孤还有下章的!
嘿嘿嘿嘿嘿嘿,擦鼻血.gi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