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实在太过刺心!
李鸿乂长须微颤,面皮簌簌抖动。乍一看,这人像是含嘴里含了支滚烫滴油的热蜡,眼皮耷拉下来,瞬间像是老了十岁。
他语带颤音地看向李夫人,认真地道:“夫人,嘉儿与珉儿,亦是我亲儿!含辛茹苦,自小培养至十六岁的我李家双生子!如珠如璧!是我亲手将他们送入沙场,归来时却只有一封谍报!二十万大军,全军尽墨!在朝廷的史官笔下,他二人有罪!”
“罪何名?”李夫人咬牙冷笑。“分明是朝中扣下粮草不发!区区南蛮夷族,却能有万匹骏马奔驰!而我应天.朝送去军中的战马,俱都老弱不堪,甚至于……”
李夫人双眸坠泪,话语再也说不下去了。
“夫人慎言!”
李鸿乂猛然握住李夫人颤抖的手,手背覆在那只白玉镯上,话语格外的沉重。“朝廷定他二人有罪,便是有罪!朝中之事,不是你我所能置喙的!”
话语到这儿,暂时有一段空白。李仙尘觑着这对老夫妇的神色,摇头叹息一声,再不曾劝。
大约是从前来府上时,听到这样的对话不止一两次,李仙尘虽然面色也染上几分轻愁,却不至震惊。真正震惊的是程怀憬!他从不知应天国败,原来早在五年前南蛮那场败仗时,就已经露出端倪。乾元十八年,他尚且在程氏祠堂内读书,因此并不知晓这段往事。即便后来他勉强从燕王府中翻阅谍报,史官笔下对这段历史也只是寥寥数笔,语焉不详。
这茶是吃不下去了,就连用饭也悬得很!程怀憬斜眼睇李仙尘。
李仙尘正在摇头间,猛然接到他目光,微微一怔,随后望向上首坐着的那对老夫妇,斟酌着开口道:“族叔,十一婶!两位族兄的祭日……当在三日后?”
“不错!”
李仙尘这句问话,就像是递给李鸿乂一架木梯,李鸿乂顺着梯子爬下来,稍微缓了口气。“便是三日后!到时你也一道来府中祭拜吧!”
“侄儿领命!”李仙尘说着拱了拱手,随后又道:“侄儿今日来府上,原本是为了替程五郎向族叔求封举荐信。”
“哦,”李鸿乂面皮彻底松弛下来,只是依然有几分疲倦。他勉强笑道:“这个不妨事!待会儿去书房,你替我拟一封举荐信便是了。盖我的私印即可!”
“如此,我便带程五郎先过去了。”
李鸿乂摆摆手。“去吧!”
程怀憬顺势站起身,李仙尘领着他跨出门槛。走出去两三步,程怀憬悄无声息地回头望过去。花厅内李夫人仍在低声啜泣,李鸿乂以手轻抚她后背。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很难在从这悲伤往事中走出来了。
李仙尘见他驻足,倒是又愣了一下,随后把起他手臂,笑道:“他二人经常如此!我那两位族兄乃是双生子,也是族叔仅有的子嗣。除此外,便连个庶子也无!”
李仙尘说着叹气。“我这族叔什么都好,就是有一项,畏妻如虎!家中河东狮一吼,便浑身战栗,浑然不似武将!”
“夫人所言,句句金玉。”程怀憬垂眸,口吻凉淡。
算是驳了李仙尘的不以为然。
“牝鸡司晨,国之不祥。”李仙尘不在意地摇头,然后又叹了一声。“如今圣主常年沉迷于丹丸术,久不上朝。真正主持朝政的,实则是中宫旻皇后。此乃国之不祥啊!”
“如果弟所记不错,旻皇后应当是出自博陵崔家吧?”
李仙尘脚步一顿,回头看向程怀憬笑道:“五郎记得不错,便是崔家!”
他边往前走,边继续说道:“崔家原先位列三十二高门之二,后来姜家没落,举族发配南疆,这崔家便一跃而上,成为士族之首。”
李仙尘说话间嘴角不自觉下撇。“自打应天立国,崔家一共出了四位皇后。如今朝堂上贵戚当权,多是与他崔家有裙带姻亲的。就连我李家……”
李仙尘话头微顿,随后自嘲地一笑。“连同族叔这一支系,世代都有人与崔家联姻。只是十一婶脾气倔,向来与宫中那位,有些龃龉。”
这话说的就有些深了,程怀憬只得又好脾气地笑笑。不知这话,他该不该接。
李仙尘却像是对他毫无设防,径自说下去。“因此十一婶极少入宫。除了年祭以及国祭之外,崔王两家可以说是势同水火。”
“王家……”程怀憬欲言又止,随后摇头叹了一声。“可惜了的!”
“也没什么可惜的!识时务者为俊杰!”
李仙尘说着已经将程怀憬带至书房。门前两排带刀的年轻部曲,见到他二人过来,先是主动替李仙尘打开书房门,随后又将竹帘半卷,窗外斜斜打进来尺余绿荫,四角放着冰桶,一室清凉。
李仙尘作势就要磨墨,程怀憬忙捧着笔砚递到桌前。李仙尘磨墨的姿势,却也稀罕。不像寻常人,求个笔墨润泽饱满,他偏爱枯墨。写字时铁画银钩,颇有几分山石嶙峋意。
李仙尘写字时,程怀憬刻意凑近了些,仔细观摩。
前世今生,李仙尘都被誉为应天第一才子,号称字画双绝。这笔枯字,大约也是宫中的喜好。程怀憬想学他几分嶙峋笔意,将来下场时,好在这卷面上也能加几分。毕竟魁首不易!
李仙尘不知他心中所想,见他凑的近了,少年郎鸦羽般的睫毛轻颤,寒梅香似有若无,不由得目光渐渐地离了雪花笺。程怀憬实在生的颜色太好!李仙尘心神一个恍惚,腕下墨便点偏了半寸。
他抬起头,手中握着狼毫,望向程怀憬笑道:“五郎凑得如此近,须乱了我心神。”
程怀憬一愣,鸦羽似的睫毛越发轻颤不休。
“美人在侧,若谁还能认真写字,那就当真不是人!”
李仙尘说着哈哈大笑,脖子上那块痦子在日头光斑底下熠熠生辉。
程怀憬愕然。
李仙尘瞅他那呆模样,忍不住又笑,摇头叹息道:“可惜我幼年早已许下王家女,不然……”
他说着忍不住又唇边含笑,假意道:“王氏庭训最严!若是聘下了王氏嫡女,那么不仅家中不可蓄养妾室私伎,就连这契兄弟也认不得了!”
程怀憬这才晓得李仙尘竟是当真在调戏他!愕然的神色再也收不住。一双桃花眼儿睁的滴溜圆,嫣红薄唇微张。
李仙尘提笔倾身,凑近程怀憬。两人之间近到鼻息可闻。
“五郎,再如此下去,只怕为兄……只得同王家悔婚了!”
“二十三郎就是爱这样口无遮拦!”
程怀憬垂下眼皮,鸦羽般的睫毛又颤了几下,随后主动往后退开几步,站在书房角落里。
“如此距离,可行否?”
“眼下尚可!”李仙尘手中捉着狼毫笔,慢吞吞笑道:“就怕将来年深日久,为兄,便再也抵抗不住五郎风采。”
李仙尘为人一向讲究随心所欲,外头又有个狂生的名头,今日说了这话,只不过是为了逗弄程怀憬。——方才程怀憬那副呆样,实在是有趣的紧。
不料,程怀憬听了他这句话,居然噔噔噔一路后退,直接跨出了书房门槛,立在廊下静静地候着。少年的声音,遥遥地随夏风传入书房。
“如此距离,可行否?”
李仙尘挑眉,故意又说了句。“还差着几步!”
门外程怀憬继续往后退,一直退到两排佩刀部曲身后。少年身影叫人头遮去大半,声音传过来时,却依然稳稳的。
“如此距离,可行否?”
这次,李仙尘默然良久。
李仙尘不答,程怀憬也不再问,只是维持着躬身施礼的姿势。夏风中影影绰绰的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李仙尘胸口剧烈起伏,最后突然埋头,刷刷刷,几笔写就举荐信。
他手中捏着这张尚且墨汁淋漓的举荐信,大步跨出门口,走到程怀憬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程怀憬头顶巾帻。
片刻后,李仙尘沉静地唤了他一声。“程五郎!”
程怀憬抬头,就撞见李仙尘沉沉的一双点漆眸。
“这个给你!”
李仙尘难得的没再调笑,直接将举荐信送到程怀憬手中,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边走边冲他摆手道:“举荐信已经得了,五郎若是有事,可以先行回去。为兄还有些话,需与族叔商量一下。”
程怀憬手中捏着书信,正在琢磨他这话里意思,李仙尘却蓦然回头冲他大笑道:“好歹须替族叔讨要到那坛桃花醉!”
程怀憬失笑。再抬头,李仙尘已经遥遥去的远了。
李府仆童陆续将他引至大门边,程怀憬捏着信,抬头看了眼。
此刻已近晌午,日头底下实在是热的慌。他出来时没叫十四郎跟着,眼下只得再寻个人,一路问回饮虹楼。
这事儿给搅得!
程怀憬把信塞入怀中,慢吞吞地问最后送他到外进大门的那个童子。“劳烦,去饮虹楼怎么走?”
仆童震惊地抬头溜了他一眼。因为他是与李仙尘一道进来的,又一身士子打扮,仆童琢磨着这应当是位贵客,便脆生生地道:“可要安排辆马车送小郎君回去?”
程怀憬含笑摇头。他眼下只是一介白衣,又是上门来求着李府替他举荐的,太过拿乔,恐会给人留下恃宠而骄的印象。这须妨碍他将来入朝为官,也须与他方才给李家留下的印象有出入。
因此,他只是谨慎地笑了笑,垂眸,轻言细语道:“不妨事。左右离得近,约莫一炷香.功夫也就走到了。”
那仆童见他坚持,也不再劝。只询了看门的部曲,又告诉他一条近路。说近,也真近!出了李府后,走不得十步便往右拐,然后沿着蒹葭巷走到尽头,就能见着花树掩映后的饮虹楼。
但这条路只能步行。来时李仙尘带他坐马车,走了玄武街,驱车也得盏茶功夫。
程怀憬怀中揣着这封由李仙尘代笔、戳了李鸿乂私印的举荐信,安步当车。
走离了李府几步,还没来得及转入蒹葭巷,燕王府马车正好经过。夏末,七月流火,马车内竹帘半卷,秦肃从窗口望过去,恰好见着一人低头趋行。那身影极熟悉!即便是闭着眼,他也能刻骨铭心。
秦肃下意识的就叫停了马车。马夫“吁——”的一声停住后,他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要么,送卿卿到要去的地方?他压根不知道程怀憬要去往何处!
瞧程怀憬走出来的方向,倒像刚从李鸿乂府上出来的。李鸿乂这人,前世今生都与他不对付。前世他就是败在这老贼的手上!
秦肃咬牙,心中刚一犹豫,程怀憬已经又往前走了几步。
“快跟上!”他忙吩咐马夫。
马夫愣住。片刻后,小心翼翼问道:“王爷,咱们是马,小郎君步行,咱们须比他快着些。”
“那便放慢了!缓缓驱车,跟在他后头。”
车马辚辚,马夫跟了几步后,又多问了句。
“王爷!如此距离,可行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