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两位族兄尚在人世,想必此时十一婶也当儿孙绕膝,也不至……如此悲凉!”
李仙尘说的这话倒也有几分真心。他难得收敛了神色,这样正经地款款而谈。
李夫人起先眸光十分忧戚,但听了李仙尘这句后,不知为何反倒淡淡地笑了一声。“生死各有天命。他二人战死于沙场,虽不曾马革裹尸还,但也算是死得其所。只是可叹!”
李夫人收住唇边笑,猛然间柳眉倒竖,怒道:“若不是当日朝廷拖着粮草不发,使我李家儿郎们饥寒交迫,疲兵再战,死伤积野,那南疆失地也不至于收不回来!就连他二人,也不定都得双双死在那里,埋骨他乡!”
“十一婶,”李仙尘正色劝她道,“朝堂之事,并不完全如你所想,或许当日……”
“或许?”李夫人冷笑,一口截断李仙尘犹豫不敢说的话。“如今的朝堂,早已不复昔日!贪佞之类,悉为廊庙宰。不过如斯罢了!”
这句话一出,在座三人尽皆默然。
李家、王家、程家,都位列应天三十二户士族高门,但是王氏女之所以难求,除了王氏嫡女素有才德贤名外,其实还有个缘故。——截至应天高祖时代,朝堂上的大司马职务,历来非王氏子莫属。
百余年来,王氏子英杰辈出,尤擅兵策国论。据传王氏嫡女自幼开蒙后读的第一卷书也不是《诗经》、《尔雅》,而是兵策。因此李夫人这句“如今的朝堂”实在是饱含悲愤、感慨,以及琅琊王氏没落的悲叹!
犹如凤凰泣血,其鸣也哀。
高祖殁后,光帝在三公之上又设加官,由大司空统摄百官。光帝时期的大司空出自姜家,是程怀憬外祖姜度。光帝四两拨千斤,巧妙地搬动姜度这块他山石,硬生生地压了时任大司马的王氏族长王光甫半个头。
原本世代联姻的姜王两家就此交恶,朝堂上两族子弟泾渭分明。
再后来,王光甫嫡长子在任上被人抓住把柄,王光甫被迫辞官。半年后,王光甫嫡长子被戮,嫡三子、嫡四子下狱。一年后,王光甫郁郁而终。王氏子从此在朝堂一蹶不振。
到了渌帝时期,便再无王氏子能够挤入九卿之列。琅琊王氏嫡女下嫁至李鸿乂府上,更多是无可奈何。
李夫人这句话实在太重,一向洒脱如李仙尘也不知该如何接,默然半晌,只得抬手将桌上热茶奉与李夫人。李仙尘温声道:“十一婶且消消气,毕竟……人死不可复生。两位族兄之事,如今亦不可再挽回。”
李夫人手中端着热茶,目光凝在茶汤面上。淡白茶汤,悠悠地映出一位中年贵妇的高髻金钗。李夫人看着杯盏中的自己,不知为何,又冷笑了一声。
“我就这么一对儿双生子,珠玉一般的人物!如今扔在南蛮荒地,就连尸骨都收不回来。蓬蒿白骨,谁不曾有家?谁不曾是慈母护在心头的娇娇儿?!可朝廷这些年有提过一个字要去收复南疆吗?不曾!”
无人能答她,于是她自问自答。随后砰地一声,将茶盏重重地砸回几案,咬牙恨声道:“朝内无人能领兵收复南疆!就连你的族叔也常年被箍在这长安城内,就像是拔去了利爪的猛虎!蹲在这里,他能做什么?这应天上下,又有何人可以领兵?倘若南疆再次来犯,抑或是今年冬颗粒不收,北狄再次骑马来抢,我应□□内是有人能驰援南疆,还是有人能驱得北狄?”
“十一婶!”李仙尘霍然起身,肃然道:“十一婶慎言!”
程怀憬也随李仙尘一道起身。暗自思量,于家常闲话时,李夫人必定不止一次说过如此尖锐的愤语,之所以今日李仙尘打断她,不过仍是虑及自己这个外人在。因此他眼下姿态摆的格外谦卑,低下头,不去看这李府中人,只漫然地劝了一句。“夫人所言,句句泣血。不知夫人可知,在这庙堂之外,民间也曾唱过一句诗?”
李夫人兀自气的胸口不断起伏,听到他说话,勉强收敛了几分怒容,转眼看过来。
七月晌午的白光折射在窗棂格子上,每一缕光,都是刀。刀锋悍然撕裂帷幕,现出前世程怀憬曾亲眼见过的秋蛩枯草,中有鬼火磷灯。
程怀憬头也不抬,口中悠然吟唱道:“王侯将相终亦老。马蹄踏白骨,谁言曾有家?”
这两句歌谣,并不是程怀憬今生听来的,而是前世应天国败衣冠南迁之时,他曾在燕王旧部拖着他的颠簸骡车上,见到沿途百姓坐于田野之侧,心中有所感慨,因而自家做的。
李鸿乂府上仆从如云,绮罗堆满库房,原本是挥金如土的豪族。然而这歌吟声落地,一瞬间青砖地上的日头也像是染上了血,雕花窗下夏光历历。方才李夫人口中所述的忧虑,字字句句,折骨化刀,斩碎了应天的繁华梦。
就像是见一叶落而知秋将至,李夫人身为士族女,居然于乾元二十三年夏就预见了二十年后的衰亡。姜四娘当年点评王十一娘的语句,有“慧敏”二字,倒真的是极精当!
乾元二十三年,应天国满堂繁华之下,败局早已呈现。只是当时当日,能够察觉先机者只有那立在高树枝头的寒蝉。蝉鸣声悲切,惊恐于凛冬将至,奈何却唤不醒笙歌绮罗丛中的富贵人。
少年郎歌声曼妙无双,又兼鸦发螓首,一时间花厅内静寂下来。只余歌声袅袅。程怀憬垂眸立在厅前,渐渐收住了声。
李夫人听了这两句歌吟,也是呆了呆。慢慢的,脸上怒容彻底下去了,指尖却抖的厉害。
她压住不断发出簌簌轻响的白玉镯,勉力稳住声线,缓缓问道:“程五郎这两句诗,是从何处听来的?”
“于阡陌陇头。”程怀憬垂眸静静地道。“学生从河间一路至长安赶考,来时路上偶然听乡野村老唱的这两句。”
李夫人默然不语,指甲按在白玉镯,因为抖动的太过剧烈,不时发出喀哒轻响。
“歌声粗陋,文词亦不甚对韵,不知可入得夫人之耳否?”年少的程怀憬躬身施礼,巾帻下墨发轻垂。形貌亭亭如阶前玉柳。
“当然入得耳!”
李夫人蓦地惊觉,素白手掌拍在案头,随后咬牙又冷笑了一声。“蛩草荧荧、谁言有家!眼下这应天国虽是荣华至极,但倘若举国再无将帅可出征,朝会时净是些羸弱之徒议论着息事宁人,那么……将士无处埋骨,不过是迟早的事!”
这回李仙尘却缓慢抬起身,不再劝了,因为门外已经响起了脚步声。
众人抬目望去,李鸿乂敞着常服脚下踏着双木屐哒哒的走过来,边走边摇着蒲扇,口中唤道:“夫人!”
程怀憬转身,含笑施礼。“学生见过李大人!”
两世为人,又身负血仇,程怀憬今日来李鸿乂府上当然不是真的为了做客!但是眼下李鸿乂这人于他而言,在棋局中是个极好的活眼,他须试一试力。
前世,李鸿乂诛杀燕王秦肃后便官爵加身,四年内连升两级,直做到大司徒一职,位极人臣。于旻皇后摄政期间,李鸿乂便是当年的三公之首,堪称权倾朝野。
只可惜李鸿乂显然不擅为官之道,在大司徒的位置上只待了不到三年,便遭到众人排挤。恰逢旻皇后病逝,李鸿乂失去了最后的倚仗。乾元四十一年,李鸿乂因为年老疝气,在朝会时当众放了个屁,被御史台弹劾为“殿前失仪”,大皇子一怒之下,将李鸿乂罢免赋闲在家。又过了大半年,李鸿乂旧伤复发,很快便一命呜呼。
乾元四十二年,外蛮听闻老将李鸿乂病死,频频来犯。大皇子被贼虏生擒,应天就此彻底衰亡。
李鸿乂没有子侄存世,唯二的双生嫡子于乾元十八年“南蛮瓦堡之役”中战败,埋骨南疆。至于眼下频繁出入于李府的李仙尘,程怀憬前世更是从未听闻其入仕为官。想必这人就算是今科下场,也不过是博个出身,然后继续寄情于山水,风流快活去了。
程怀憬一礼毕,微撩起眼皮,就见李鸿乂漫不经心地摇着蒲扇对他摆手道:“家常走动,无须如此!”
李鸿乂边说边走,踩着木屐哒哒地走到上首处,挨着夫人坐下。花厅四角其实都放置了冰桶,但是他身材魁梧,夏季特别惧热。坐下后仍是蒲扇摇个不停,转脸向李夫人赔笑道:“方才下朝,见夫人闷闷不乐。如今可好些了?”
自打李鸿乂进来后,李夫人的脸色便不太好看。此刻见他搭话,更是冷笑连连。
李鸿乂见势不妙,正嘿嘿笑着想要再挽回几句,一个字都没来得及出口,便立刻叫李夫人打断。
“眼下北狄来犯,正是你向朝廷进谏领兵驱逐蛮鞑子的好机会!若是能借机逐了北狄,更可一鼓作气,趁势收复南疆失地!豹奴儿,我且问你!今日在朝会上,你为何却只推托腹痛,早早回家来了?”
李鸿乂没料到,当着两个子侄辈的面,居然吃了夫人一顿挂落。他尴尬地一笑,借着蒲扇遮挡,拿手摸了摸鼻尖。“……当真是腹痛难忍!”
李夫人笑得越发冷,手上白玉镯轻晃个不休。她抬手指向李鸿乂,咬牙一字一句骂道:
“嘉儿与珉儿的尸骨尚在南蛮夷地。李鸿乂,你枉为人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