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乂一骑绝尘先行回府去了。李仙尘引着程怀憬上马车,两人晃晃悠悠到达李府门口。
门前三对瓦当,六级台阶,胜过监酒程瑶府前不止一分两分!门前拴马处往来仆童络绎不绝,就连看门的部曲也是威风赫赫,手按腰刀一身锦衣。
程怀憬刚要掀帘,李仙尘已经先行一步跳将下去,回首将手搭过来,意思是让程怀憬扶着他下车。程怀憬一愣,目光下瞥,见车门边另有一个李家仆童弓背跪在地上。他若是不搭李仙尘的手,就得脚踏这仆童的背下车。他自认眼下只是一介白衣,没那么大脸,只得好脾气地笑笑,春葱般的指尖轻轻搭上李仙尘手背。
李仙尘这人,长得容貌一般,但是这双执笔绘画的手倒当真生的漂亮!十指修长有力,在指节处明显有操.练过刀兵的薄茧。
程怀憬跳下来,含笑望着李仙尘道:“今日多亏二十三郎引荐!”
“无需如此客气,”李仙尘扶他下来后,漫不经心地收回手臂。“族叔为人一向豪爽!不过一封举荐信的事儿,算不得什么。走吧!”
程怀憬跟上。
李仙尘边走边与他笑道:“想必这个辰光,咱们进去喝两盅茶,府里头午饭就已经备齐了。”
“如此,可真是叨扰了!”
“五郎不必客气!再客气,就显得生分了!”
李仙尘大笑着把住程怀憬手臂,两人穿花拂柳入了三进门。每道门内引路的仆从都不同,到花厅门前又换了个年轻带刀的家将。
这家将生的长眉细眼,不笑的时候颇带了几分兵气,只有笑起来才显得是个少年人模样。他见了李仙尘,利落地趋礼引两人入花厅,口中笑道:“小郎君来的可巧!前儿个郎主刚得了一坛新从土里刨出来的桃花醉。”
“桃花醉?”他刚说到这里,李仙尘已经大笑出声。“这酒可得百两一壶!在长安城尤其金贵,如今市价怕是得一百二三十两。怎么着,十一婶又不肯让族叔喝酒?”
“可不就是呢!”家将冲李仙尘苦着脸道:“前头两位小郎君的忌日快到了,主母心情不好。”
“那族叔怎地不派人去销金馆同我说一声?”
“咳!听郎主说,这几日恰好朝中也有什么事儿,吵闹个不休,正好家里头也受气,这不一来二去的,就没心思了。”
家将说着将两人领着往花厅去,边走边叹气。
李仙尘显然与李府上下都十分熟络,那个家将言词间对他丝毫不避讳。程怀憬默默地抬脚跟上,顺便听了一耳朵闲话。只可惜家将对于朝堂细节说不分明,只说是北边地界闹了灾荒,朝臣中有人说要去赈灾,有人说是山长路远,即便是赈粮发过去也没了,须得当地官衙自行想办法解决。又有说去让富商士族出钱的。意见纷乱,总没个定论。
程怀憬琢磨着,眼下刚入夏末,尚未到收成的季节,那么想必不是淮地。既然北地,那想必荒的不是民粮,而是马草。牛羊夏季就无草可吃,今年冬,想必对面的北狄又会跨过祁山来应天打饥荒。
前世他幽于燕王府,朝廷谍报即便到了江南也十不存一,能辗转流到他手上的就更稀少。况且从前冷松先生防他防的那样紧,就连伺候他的人也都各个跟锯嘴葫芦似的,这条讯息他前世并不知晓。不知有用无用?
程怀憬心内琢磨着,眼一抬,已经到了花厅内。那家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去了,换了两个婢女袅袅的上来奉茶。婢女都生的还算清秀,年约十三四,不施粉黛,穿着布衣裙钗。
作为世家高门而言,奉茶婢女们的打扮未免过于简朴。
程怀憬下意识打量厅堂。厅堂布置倒是极尽奢华,处处彰显出豪族气象,就连放在角落里那一株红珊瑚树也约莫有半尺来高。珊瑚是海里头进贡的,应天并没有这样的海域,想必来自邻国。
邻国贡品,居然不在皇族宫室,反倒就这样大剌剌地出现在九卿之一的卫尉府。
李仙尘恰好与那小厮话头说到一个停顿处,抬手端茶。他顺着程怀憬目光扫过去,不觉笑道:“这株珊瑚是大司马石大人府上送来的,说是替族叔庆祝五十寿辰。”
“哦,”程怀憬顺口赞叹一句。“真是稀世珍宝!”
今年李鸿乂五十余一,去年寿辰大司马石广送了他红珊瑚树。这两人关系不错?果然与前世记载一般无二。
两人正在说话间,门后响起掀动帘子的声音。珍珠噼里啪啦一阵响,随后是两个年长妇人梳着油光水滑的发髻,扶着一个贵妇袅袅地从后头出来。
程怀憬急忙站起身。李仙尘已经放下茶盏,大步流星走了过去,口中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二十三郎见过十一婶!十一婶今日瞧着精神,鬓边这朵山茶簪的甚好,当有蝶舞翩跹!”
“王氏这许多子婿,就数你嘴皮子最会糊弄人!”
被唤作七婶的就是李鸿乂的正室夫人,听她语气,应当出自琅琊王氏。
程怀憬没敢抬头看,也跟在后头躬身行了个晚辈礼。
李夫人斜眼觑见他,倒是诧异愣住,随后又刻意多看了几眼,眸光中流出惊艳。
李仙尘已经在一旁敲着手背笑道:“怎样?十一婶,今日我带来的这位程家五郎,可真是个不世出的少年俊彦,锦绣堆里的人物!可还入得你的眼?”
“这话品的不错!”李夫人点头笑叹,随即又转向李仙尘笑道:“回头把这句写进你那本书里头去。”
李仙尘大笑。“《容止》那册子也就坊间乱传,实则……原稿我都没细整!外头流传的都是残篇。”
“须好好整整!”
李夫人含笑举步,随后又冲程怀憬招呼道:“程五郎也一道坐下喝茶!不用太过生分。二十三郎常来,你若是欢喜,今后同二十三郎一道常来走动就是!”
程怀憬不料自己居然如此有妇人缘,微微倾身,随即略带羞赧地一笑。唇边笑容浅淡,嵌在他如今少年人的面皮上,越发明艳不可方物。
李夫人看着就是一呆,片刻后回过神,又恍然叹道:“怪不得二十三郎你素来说,这天下间只有美人难描画!”
“不错!”李仙尘笑道:“只因这世间美在皮囊者多,在骨者少!”
李夫人从善如流,含笑点头道:“从前我总嫌你爱说大话,今日见了这位程家五郎,才知二十三郎所言不虚!这世上,竟当真有人天生美人骨!”
李仙尘大笑。“十一婶真是妙人!侄儿就知道,十一婶这双眼睛能看得出来!”
李仙尘一撩袍角,施施然坐在左边下首处,忍不住又摇头叹息道:“侄儿在这世上若当真能有一知己,那便是昔年琅琊堪称咏梅之才的王十一娘了!”
“小心我撕烂你个贫嘴!”
李夫人说话间忍不住笑起来。她容貌并不出众,只能算娟秀,但是如今端着茶盏这一声笑,顿时透出几分少女娇俏。这笑容,就像是落在画卷仕女图中的一对点漆眸,整个人瞬间活了。
程怀憬心下暗惊。应天立国之前,琅琊王家一直被誉为“华夏首望”,向来只与士族高门结交,从不联姻皇室。应天立国,王氏因祖地多次遭遇战事重创,渐渐有后继乏力的征兆。当年程怀憬母亲姜四娘曾经对他说过,若不是应天立国那会儿年年征战,王氏祖庭衰落,想必这士族高门第一的名头还不至于轮到姜家。即便如此,排名掉到第五的王家却依然高不可攀。
这世上最难娶的门阀女有两户。其中一个是博陵崔家女,也就是当今中宫旻皇后所出的母家。另一户高门则非琅琊王氏莫属。王氏有女,不嫁帝王家。应天皇族秦家子多年求娶,从无一人能遂愿。
据传王氏女幼承庭训,诗书书画样样精通。尤其这位王十一娘,昔日姜四娘曾亲口点评道,此女慧名远播,尤擅兵策,堪称是巾帷后的大都督!可惜了的。
那句可惜了的,究竟是恨如此敏慧的王十一娘不能生为男儿,所学兵书无用武之地;还是姜四娘推己及人,自伤于所嫁非良配,当日年幼的程怀憬不得而知。但眼下他在李鸿乂府上见到了王十一娘真人,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
李夫人与李仙尘笑闹够了,此刻回头迎上他的目光,笑道:“程五郎第一次上门,可别被二十三郎这副浪荡模样给骗了!”
李夫人说着又笑。“虽说他在外头名声不好,诗文上头也向来不甚严谨,今科下场也只是为了博个出身……”
“十一婶竟将我说的一无是处!枉侄儿我视你为知己!”李仙尘大笑抚膺。
“哪个字评错了?二十三郎你说出来,我咽下去!”李夫人斜眼睇他。
“不曾错!字字为真!世上知我者,非十一婶莫属!”李仙尘又不着痕迹地拍了记马屁。“诗文国策上头,当真不是我所长,况且我心中也不爱这些!”
“尔等既生为男儿,当知家国事!”李夫人这次倒是慢慢地掩住了笑容,忍不住蹙眉道,“眼下朝廷内外虽看似局势平定,但是去年冬塞外寒雪,草场荒漠,牛羊无处放牧。北狄自恃儿郎强健,如今陆续来犯我应天边境。况还有那南疆虎视眈眈……”
“哎,十一婶啊!”李仙尘却不耐烦地打断了李夫人的忧国忧民。“你本是世家女,虽说嫁了族叔这样的武夫,但也犯不着为了他就一门心思只读国策兵书,况且两位族兄……”
李仙尘说到这里欲言又止。李夫人也像是彻底被勾起了伤心事,眉头深蹙,面上一片悲戚神色。
程怀憬沉吟。这位王十一娘果真如母亲所言,快言快语,性如烈火,对着两个后辈晚生也丝毫不掩饰她对于家国的忧虑。今日所见所闻,这位十一娘与寻常的士族高门女迥然不同!
程怀憬对这位当年与母亲齐名的王氏十一娘,莫名多了几分好感。但是……不行!李鸿乂此人必除!
在他清扫以旻皇后为首的朝堂道路上,李鸿乂赫然是一头铁爪狰狞的拦路虎。他绝对不能心慈手软!
程怀憬垂下眼皮,借着袖子遮掩,又缓缓喝了一口热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