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24

七月二十六,饮虹楼。

程怀憬跪坐在案几前,左右手互搏,独自对弈。十四郎静静地蜷屈着腿坐在窗边,不时并指比划剑谱中所习得招式。

两人相对无言,倒也安然。

李仙尘叩门进来时,程怀憬微有些诧异。他前后见了李仙尘几次,从没见李仙尘像今日这般,穿得如此郑重。

“二十三郎!”程怀憬放下黑白棋子,起身迎他。

李仙尘今日居然换了一身士子儒服,头上戴了玉冠,手中握着一柄白玉柄麈尾。

“今日可是有雅集?”程怀憬笑问道。

“没有。”李仙尘漫不经心地笑。

他个头高,生的手脚细长,猿背鹤颈,平常看起来总带着几分风流气。但是眼下这身庄重服饰一压,倒也颇有士族子弟的风雅。

“二十三郎今日,当真是泠泠如月下松!”

程怀憬含笑夸了一句。

李仙尘淡淡地道:“为兄须比不得你!五郎天生便如此绝色,即便粗头乱服,亦不掩国色!某只能沐猴而冠了!”

两人相视片刻,随后都大笑起来。

十四郎从窗边默默地走过来,替两人斟上茶水,随后侍立在一旁。李仙尘特地多看了一眼,把身子前倾,问程怀憬:“这是你的家仆?”

因又见十四郎腰间挂着长剑,便又改口道:“或是部曲?”

“不是,他乃是我的义兄!”程怀憬含笑道:“因家母十年才得小弟一人,忧心不好养活,便特地着我认了个义兄。”

“哦,原来如此!那么想必这位……便是程四郎了。”

十四郎微愣。

便连程怀憬也挑眉,诧异不已,没料到李仙尘居然敏锐至斯!

但李仙尘在抛出这一句后,只淡淡地冲十四郎点了个头,随后又向程怀憬继续说道:“今日来,本是想引荐你与族叔见个面。如今各家的举荐信基本都出尽了,一直也没想起来问五郎,如今你手头可拿到了靠谱的贵人举荐不曾?”

“正是担忧这个!”程怀憬也将身子前倾,长眉微蹙,忧心道:“那日在监酒程大人家与二十三郎相遇,原本也是为了求举荐信。那日没成,弟正琢磨着,这些天身子松快些了,要么再去走动走动?”

“监酒程瑶的举荐?”李仙尘毫不在乎地大笑。“那能顶什么用!说句不中听的话,便是这长安街头南市的杂耍艺人都知晓,所谓宁撞金钟一响、不敲破锣百下!为兄日常来饮虹楼探你,你怎地放着现成的路子不走,偏得去他家吃这个埋汰!”

“哦?二十三郎的意思是?”

“我替你引荐族叔!”李仙尘唇角挂笑,眼角轻垂,像是怕程怀憬当真不懂,又特地点明了。“我那位族叔,便是当今长安城里头的卫尉李鸿乂!”

李鸿乂这个名字落地,程怀憬本能的指尖微微痉挛。他当然知晓李仙尘的族叔便是李鸿乂!他刻意结交李仙尘,原本为的就是接近李鸿乂其人。

借着袅袅的热茶遮面,程怀憬垂下眼眸淡淡地笑道:“只怕卫尉贵人事忙,某只是一介白衣,恐不得其门而入。”

“若是寻常士子拜访,他自然是不见的!”李仙尘大笑。“但若是我引荐你去,族叔必然极为欢喜。求他一封举荐信,不在话下。”

李仙尘大包大揽,一口应下了这件事儿。

程怀憬假意再三推辞,李仙尘都是笑着说“无妨”。

茶水喝了两巡,又闲话了几句。到后头基本都是程怀憬含笑点头,或适时的提个醒,好让李仙尘继续说下去。

他发现李仙尘这人极爱清谈,一旦起了个话头,便能源源不断地径直往下说。话语汪洋恣肆,时不时都有文辞闪耀的地方,但是不多。

他静静地,在那流水般的话语中,思绪飘开。耳畔一时紧一时慢,仿佛又听见了前世杭城悦来馆说书先生的醒木声——啪!黑色醒木重重地拍在案头。

“……却说那逆贼荆王领着十万燕郡子弟,到得长安城下!长安城楼走出了咱们的卫尉李将军!

李将军头戴红缨盔,手搭弓箭,朝城楼下头冷冷地瞥了一眼,然后笑了。李将军对那逆贼言道,圣上须待你不薄!圣上视你如亲子,而今你这厮,却狼心狗肺率部来叛!”

是了,前世秦肃死的不体面。不仅身首异处,封地荡然无存,就连唯一的“燕”字也被大皇子强行改成了耻辱的“荆”字。

“荆”通“黥”,直斥秦肃为罪人。燕王旧部没能抢回秦肃的尸首,以衣冠冢下葬时,天降暴雨。回城路上他们便听见官衙敲锣宣告,说燕王封号被褫夺,朝廷命世人改呼其为荆王。昔日杭城旧主,死后连尸首都被扣押在长安,生前不曾有片刻欢颜,死后……亦入不得黄泉。

程怀憬垂下眼皮,刻意压回眼眸中那一抹喷薄欲出的血红。

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

李仙尘大约是一段话正好说到结尾处,白玉柄麈尾轻摇,然后从怀内掏出一枚三寸高的黄金沙漏,仔细看了眼。

程怀憬抬眉。“二十三郎与将军约好了时辰?可误了不曾?”

“不妨事!”

李仙尘重又将黄金沙漏藏入怀中,微微含笑点头道:“眼下也该散朝了。咱们这便一同去吧!”

“去何处?”

程怀憬见李仙尘起身,忙也随着站起来,追问了一句。

“当然是去迎一迎,我的族叔李鸿乂大人!”

李仙尘说着大笑,拍了拍程怀憬肩头。

“五郎,你才学如何,某不敢担保,但是就凭你这谈吐容貌,在今科博个出仕那是绰绰有余了!偌大一个应天,泱泱大国,总不至让明珠蒙尘!”

李仙尘顺势拖住程怀憬衣袖,抬脚就往外走。

十四郎迟疑着,往前跟了两步。程怀憬扭头看了一眼十四郎,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十四郎抿唇,手按在剑柄上,随后一声不吭的送他们出了门口。

天热,李仙尘是坐了马车来的。四匹马拉着车,车壁赫然挂着李家族徽,另有二十四个佩刀部曲随行。

李仙尘携着程怀憬的手,笑道:“虽简陋了些,但想必还不至太屈了五郎!”

陇西李家隶属三十二高门,更是当今顶级门阀!何来屈就一说!况他程怀憬眼下没落至极,来长安城三个多月,连份像样的举荐信都没能拿到。

程怀憬笑了笑,随李仙尘弯腰入了马车。车内布置得富丽堂皇,袅袅地笼着香,铺着柔软锦罽。四角放着小而精致的冰桶。任凭街上烈日炎炎,车内却一丝晃动都没,反倒从头发丝儿到脚下帛履都感受到凉风习习。

“二十三郎好享受!”程怀憬倾身浅笑。

李仙尘轻摇白玉柄麈尾,也含笑点了点头。“须不是会享受!人生在世,譬如枝头那只鸣蝉,朝生而暮死。倘若有生之年尚且不能从欲,不能行乐,那么……生有何欢?”

程怀憬原本正倾身垂眸,闻言一怔,霍然抬起头来。

李仙尘反倒又淡淡地将话头拨了个方向。“待会儿见了族叔,五郎你不必拘谨。族叔这人,少年时弃笔从戎,很是粗旷。不甚讲究礼教!”

“谢二十三郎指点!”

“无须如此!”

李仙尘淡淡地摇着麈尾,眼角轻微下垂,似笑非笑。

**

巳时整。

程怀憬与李仙尘站在金殿白玉阶下,见到了李鸿乂。程怀憬这才明白,李仙尘口中所谓的“粗旷”二字究竟是何意。

李鸿乂一身武将打扮,穿着朝服,头顶貂蝉帽,行色匆匆地走出来。一不兜搭朝官,二不旁顾左右,笔直地路过二人就要往栓马处走去。

李仙尘忙在后头扯高嗓门喊了一声。

“族叔!”

李鸿乂皱眉,回头望来。虽是五十余岁,但是看起来约只有四十许。一双豹眼,李家标准的容长脸儿,眼角耷拉着往下垂。颌下胡须在日头底下竟隐隐泛出一点紫色。

李仙尘带着程怀憬快步赶上,然后又笑着引荐道:“这位是河间程五郎,今科也要下场,与侄儿是同科。”

“哦。”李鸿乂淡淡的应了一声。

卫尉李鸿乂原本不耐烦。他今日在朝中站了许多时候!最近渌帝一直不曾临朝,朝中那些文官们闹腾的很是凶猛。早几年渌帝便沉迷丹药,常自制红丸,有时竟然以怕耽误了红丸出炉为由不来上朝。但半年不露面,确实绝无仅有。如今已经引起了人心惶惶。

但这些于李鸿乂而言,都是废话。圣上不临朝,官牒折子不是一直都照常批下来嘛?也没短了这些朝官们的俸禄!要他说,中宫旻皇后的批语反倒更简洁,利于行事。

今日在朝堂上,他光是看那帮文官口诛笔伐就废去了一个多时辰。他一直站在下头,腿都麻了。满耳朵之乎者也,听得他头皮疼。

再者,他今年春上疝气发了,一直闹腾到盛夏,憋不得尿。每日早朝前他连口茶水都不曾喝,即便如此,今日耽搁了两个时辰,他也忍不得了。

李仙尘喊他时,他实际上正憋着一泡尿。

因为以上种种缘故,李鸿乂望向程怀憬的目光十分冷淡。但是一瞥之下,他猛地皱起眉头,惊诧道:“这位小郎君,瞧着竟十分面善!家中是谁在朝中曾做过三公?”

“不曾有,”程怀憬躬身行礼,语气淡淡。“河间程家已有四十余年不曾出仕。”

“那就怪了!”李鸿乂说着在原地转了个圈,然后猛然抬头。“你这小子没说实话!”

他用词十分粗鄙。倒也不算恶意,只是说的口气很冲。

“先帝时期的大司空姜度姜大人,与你家可是有姻亲关系?”

“正是外祖。家母是其嫡出第四女。”

“哦,老子就说嘛!”李鸿乂一副恍然大悟状,高声道:“你这小子,面皮倒有七八分是从姜度脸上剥下来的。”

程怀憬容貌肖母,也酷似其外祖姜度。光帝时,大司空姜度曾有朝中第一人的美誉,被人评价为醉如玉山倾颓,触目如见琳琅珠玉。

此刻程怀憬站在白玉阶下,衣带当风,潇洒裙屐少年,活脱脱宛若当年姜度再生。李鸿乂曾与姜度同朝为官,自然一眼识破。

他这声喊破后,李仙尘在旁也诧怪地一敲麈尾,高声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程五郎你瞒的为兄好苦!”

程怀憬只得苦笑。“因是外家,况弟出生后不久,外祖一系便已获罪,举族流徙南疆,所以不曾提起。”

“那就怪不得了!”李鸿乂说着倒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姜大司空那时脾气可不曾这样和婉,说话时每个字个顶个的硬,恨不能将这青砖地,”他手指向阶下砖地笑道,“戳出个窟窿来。”

李仙尘仰头大笑。

程怀憬也只得好脾气地一笑。

“既然是故人子弟,那就不必见外了。你且与二十三郎一道,来府里吃茶。”

李鸿乂边说边大步流星,匆匆上马。

他这泡尿,实在忍不得了。

他勒转马头,回头见程怀憬仍立在原处躬身送他,便不耐烦地挥挥手道:“若不嫌弃,今日便在我府上住下也可。老夫先走一步!二十三郎你且领着这位小程郎君过来,府里头的马车你晓得停在哪里。”

“是!”

李仙尘弯腰,施施然行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