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23

秦肃离开的那夜,丑时末,忽然下了暴雨。

第二天程怀憬便病倒了。他这一病,心疾发作的格外凶猛。十四郎替他配了几服药丸,服下都不甚见效。分明是三月阳春,但是程怀憬却一声声喊着冷。

十四郎取了三件厚厚的冬被,替程怀憬一层层地裹上去,依然不能缓解。最后没法,只得屈腿上床,将程怀憬紧紧地抱在怀里。一声声唤他乳名,又替他推拿穴位。

程怀憬面色煞白,鬓边冷汗一滴滴的落在十四郎手背。

“阿四!”

“嗯。”十四郎忙应了一声。

“……我冷!外头是不是下雪了?我听见敲窗声吧嗒吧嗒,是北风么?”

“阿淮!”十四郎语声酸涩。“无事的,并不是外头下雪了,敲窗的是雨。是春雨!”

这些时日,十四郎亲眼见程怀憬如何费心谋划,又是如何小心地与旁人结交。虽不知道他离家后,这人到底经历了什么,但猜他过得极不快活。

“阿淮,如果你不想做官,咱们走吧?”

十四郎渐渐停下手中动作,突然一把搂紧程怀憬,将头埋在他肩窝。“我护着你!”

室内只听见药炉炭火的毕剥声,以及汤药沸了,微微掀动锅盖的嗒嗒声。

十四郎抱着人,只觉得像抱住了一块不断往外渗出寒气的石头。程怀憬身上冷的一丝热气都没。冷的,几乎不似个活人。

十四郎恨不得从此后替下这人,将这世间的苦难都留给他龙十四!他会剑术,他可以走江湖。

他一个人,便能够扛下两个人的苦难。

这样,阿淮就可以继续做那个清风明月一般闲适的小郎君,手握书卷,跪坐于窗前吟诵微笑。

“不!我须得在这儿,在长安城!”

程怀憬瞪圆了一双桃花眼,眼下那滴泪痣浸了冷汗后越发艳丽。艳丽的,就像他割破皮肉后流出来的鲜血。他喘.息着挣开十四郎的钳制,语声恨恨。

“阿四,我必须得在长安城!这是我的命!我自个儿的命,我要自己去博!”

“……好,那咱们便留在长安城。”

“我要杀了他们!”程怀憬语声凄厉。“为君者不御,反复谏之而不听,则易君!”

“阿淮!”十四郎一把捂住他的口唇,将他死命按入怀内。“阿淮你疯了!”

“我不曾疯!”程怀憬却猛地推开他,桃夭面上红云灼灼,桃花眼底亮的似乎有野火燃烧。“这天下人都疯了!我要杀了他们!”

“你要杀谁?”十四郎抿唇,俯在床栏边静静地道:“我去替你杀!”

“哈哈哈哈哈——!”程怀憬捶床大笑。“中宫旻皇后熔了我的脸!大皇子弑了君父!阿四你说他们该不该杀?!”

十四郎怔怔地望着他。

他将前世今生的事儿混在了一处,十四郎听不懂。沉默了半晌,握剑的右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抚摩他的脸。

“阿淮,你的脸……”

“我的脸!”程怀憬突然又惶惑起来,抓住十四郎的手,扬起脸,满脸湿漉漉的泪。“阿四,他们熔了我的脸!你还认得我吗?”

“认得的!”十四郎就势单膝跪于床前,盯着程怀憬的脸,一字一句地郑重地道:“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认得你的!”

“阿四!”程怀憬鸦发散披于身后,哀哀地又唤了他一声。“过奈何桥的时候,你们再也认不得我了!我的脸没了!”

“有的!”十四郎抱住他,眼角也多了泪意。“就算阿淮你化了飞灰,我也能认得出你!”

“不,你认不出来……”程怀憬的语声渐渐地低下去。“你们认不出来的!就连我,也不认得镜子里头那只活鬼!”

他又将前世与今生弄混了。十四郎只当他是高热后发了癔梦,胡乱地抱着他,把人塞入锦被内。

汤药灌下去,程怀憬沉沉地睡了一日夜。

第三日清晨,十四郎正屈腿坐在床栏边怔怔地望着他出神,冷不丁从锦被底下探出一只手,春葱般的指尖勾住他腰带,随后往内冷蛇般钻入。

十四郎打了个激灵,那只手已经爬上了他的要害。

“……王爷!”锦被内的人痴笑不已。“今儿个怎地起这样早?”

“你当我是谁?”

十四郎倾身,历来平淡的眉眼突然间凶狠起来,恨不得把锦被内这人生吃了。

程怀憬却依然眼眸半阖,鸦发散覆于面,口中轻笑了一声。“王爷,你果然不认得我了!”

“你当我是燕王?”十四郎陡然提高声调。

程怀憬却像是懒得再理会他,那只手刁钻地转了个角度,口中漫然地又笑了一声。“你死了,如今我也死了,咱俩就算做鬼……也须做对儿快活的鸳鸯鬼!”

顿了顿,睫毛轻颤,终于迷离地睁开一条缝隙。“你与我还怕什么羞?”

一时间,许是被鬼迷了心,又或许是那夜萤火下神龙山他压错了人,十四郎心底隐瞒了十多年的火蓦然窜上来。从那人春葱般的指尖一路燎到嗓子眼,再压不下去。

十四郎无声无息地钻入锦被,被那人指尖捏痛,也只略皱了皱眉。他咻咻地凑到枕边,又涩声问了一句。“你晓得我是谁吗?”

程怀憬烧的迷离,虽是睁着眼,却不甚能看得清。他仿佛见到影影绰绰许多张人脸在眼皮子前打架,各说各的理,谁都负了他!

于是他哑着嗓子笑了笑,不屑挑眉。“你是谁有什么打紧,左不过,都是些鬼!”

“那,鬼占了你便宜,你恨不恨他?”十四郎逼问到他眼皮子底下。

这次程怀憬却沉默下来。入鬓长眉轻挑,语气诧异至极。“王爷,怎地做了鬼,你股间的刺青也不见了?”

十四郎身子一僵。

风声穿堂卷帘。一阵又一阵的风,又像是无论吹到何处,都有白骨在野地里转,空悠悠的,风吹过头骨,呜咽似哭。

“……王爷!”

程怀憬突然间哭起来。满地的白骨荒冢,秦肃又站在那里,执着他的手问他——卿卿,你到底有没有欢喜过孤?

大颗眼泪砸落。那夜灯下他没能说出口的悔恨,如今都藏不住了,成串儿地溜出来。一颗又一颗,一串接一串,是秦肃死后他拼命攒的相思子。

“王爷!你出征前问我讨的相思子,如今我都给你!”程怀憬呜咽不止,抬手,雪色蝉衣却叫十四郎压住了。他越发觉得委屈。“是我想岔了!如果当日你问我要时,我就给了你,或许王爷你也不会死……”

语声凄惶,就连那话音也字字带颤。

“阿淮!”十四郎慢慢地离开他肩窝,惯来握剑的手也抖了起来。“你与燕王……怎会有如此多纠缠?”

程怀憬说不出话,眼泪倒灌入喉咙,呛的他连声咳嗽。又喊着心疼。凄厉地,一声声地喊。

“不要!不要再烙我心口!”

就算是癔症,这人疯的也未免太过!十四郎拼尽了全力,按住这人手脚,覆在他身上,抖着嗓子又问了一句。“阿淮,你可还能认得出我?”

程怀憬再不能答他,手脚挣扎,鸦发后一张桃夭面美到触目惊心。十四郎却怔怔地落下泪来。

“阿淮!阿淮……!”

仰起头,沿着喉咙口,又吞下一大口热泪。

最后一闭眼,胼指作剑,真气刺入程怀憬颈侧。身下的人终于死一般寂静下去。

安安静静,仿佛还是当年他离家时那个金娇玉贵的小郎君,依依地牵着他衣袖,一遍遍地叮嘱他——阿四哥,你早日归家!我在中元节等你放灯。

一声声,湮灭于灯火渐渐飞远的幼时路。

十四郎隐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手指动了动,像是想吃了他。良久,不过替这人拢好了锦被。

他跨过床栏时,回头又深深地看了一眼眼眸紧闭的程怀憬。五指紧攥成拳,缓慢地松开,又猛然转身嘭地一声捶裂了墙壁上挂着的绢帛字画。

然后背靠着墙,一步步,蹲身掩面。长剑呛啷一声,坠落于地面。

**

又过了七八日,刘仃、贾奉与李仙尘倒是都分别来了几回。

四月初,清明已过,即将立夏,正是士子们冶游的好时节,程怀憬却卧在榻上,气息奄奄地对他道:“须走动不得,难为七郎白跑一趟。”

刘仃踏着高齿木屐,常服领口挂到腰间,面色也泛着尾红。与程怀憬说不得几句,便皱眉摇了摇头。

第二日,他便携了李仙尘一道来探。李仙尘甫揭开竹帘,一抬头,那时却又正赶上程怀憬发热。

程怀憬通身上下只着了一件月白纱的外袍,半支起身子,靠坐在榻上喘息。满身满脸的汗,鬓边长发散落地披覆下来,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不是说病了?”

李仙尘略愣了愣,目光顿在那两片不断翕合的殷红薄唇。片刻后,他仓促掉开视线。堂前几案上放着一摞收拾整齐的卷册。想是已有七八日没人动过书了,笔墨异常干净。

啪!啪!轻微的羽扇拍打声不时轻响。

穿帘风卷了又落,掺杂窗外拖进来的一缕春末暖阳,药味浓郁到挥之不去。

程怀憬抬袖擦掉额头的汗,略匀了匀气,见到李仙尘踩着木屐啪嗒啪嗒走过来,勉强一笑。“难为二十三郎来看我。”

“不须如此客套!”李仙尘一抬手,拦住他行礼,然后又亲手将他扶起来。

忍不住皱眉。

“这手烫的跟烙铁似的,怎地不找个大夫来看看?”

程怀憬病的昏沉,脑袋里一有一阵没一阵,仿佛仍是前世那些悲惨光景。听到李仙尘问他如今病况,勉力一笑。

“便是这长安城里有名的几个老大夫,都来瞧过了。都说没甚打紧,吃药后发几身汗,也就是了。”

“可为兄瞧着,不像这么容易呀!”

李仙尘说话间修长手指已经搭上程怀憬手腕,三只手指轻点,随后蹙起眉头。

“脉相虚浮,相火妄动,又兼气血逆了三焦。五郎这是心里头藏了什么心事,这样沉重?”

这话说的却有些深了。不光程怀憬,就连刚掀帘子进来的贾奉也当场怔住,随后哈哈大笑。

“二十三郎不光会问诊切脉,难道还会猜人心?”

“这事儿须玩笑不得!”

李仙尘难得的一脸正经,肃然道:“必须找个会调理的方子,好好的将养一段时日。眼下春尽,外头忽冷忽热,五郎便不要去各家行走了。”

他们说的是眼下秋闱在即,可程怀憬人生地不熟,从河间千里迢迢的奔赴长安,至今也没拿到像样的贵人举荐。

李仙尘似乎怕他忧心,便又特地叮嘱了一句。“实在不行,到时走我李家门路也使得!”

“二十三郎,你可是见了美人就乱方寸!”刘仃大笑道:“你李家今年已经保了你这位小郎君,难道还要再举荐第二人不成?况,他又不是你李家子侄,也不是卫尉门下!”

李仙尘不答,只淡然笑着摇了摇头。

程怀憬难得有瞬间清明,敏锐捕捉到刘仃这话的意思。又苍白地一笑。“不妨事!我这病,左不过三四天,也就好了。”

李仙尘只摇头不语。又坐了片刻,见程怀憬拥被坐在那里,整个人不停的往外渗汗,沙衣里头肌肤细腻如雪白膏脂,实在是……春光大泄。

以他们现在这样的交情,再赖着不走,未免有些不合时宜。况且会影响程怀憬沐浴更衣,不甚方便。

李仙尘于是起身,外袍内照例是苍白肋骨,凸显的他脖子下那块大痦子越发醒目。

“五郎且好生将养,回头我命人送几斤老参山萸,若还短了什么,你只管打发人到销金馆找我!”

人已经掀开竹帘出去了,想了想,又倒退着走回两步。

“可要我托族叔找个太医来瞧瞧?”

程怀憬忙挣扎着坐起大半个身子,脸色惊的雪片似惨白,唯独两片薄唇越发殷红。“不、不须如此!”

顿了顿,又垂下眼皮一笑。“弟如今形貌年岁,太过骄矜,未免会落人口实。二十三郎好意,弟……心领了!”

李仙尘旋转脚跟,眼角微眯。倾身坐在榻上的程怀憬汗水微湿,天生得黛眉朱唇,难描难画。

便是这世间最华美的笔墨,亦绘不出此人三分神韵。

李仙尘终于叹息了一声,拍了拍刘仃的肩头,与贾奉等趿着高齿木屐走了。

**

又过得月余,程怀憬病倒的消息终于传到了长安城燕王别苑的案头。

秦肃拍案而起。

“他病得如此沉重,尔等为何到这时才来报?!”

暗七单腿跪地,低头沉声道:“暗一暗二不幸亡故,眼下随王爷来到长安的又只有属下一人,故此……”

秦肃咬牙冷笑。“饮虹楼那头的消息,须是第一要紧!孤是如何嘱咐的?!”

“是!”

无论秦肃怎样发作,暗七始终沉声应下,没有一个字的辩解。待秦肃发作完了,才谨慎地问了句。

“可要替那位小郎君寻医问药?”

“当然要!”秦肃说着皱起眉头,沉吟片刻,又道,“须悄悄的,寻宫里头打发回家赋闲养老的。你眼下便去!只说是今科下场的士子,不须明说是孤府里头叮嘱的。”

“是!”

“切记!须掩下燕王府的身份。”

“是!”

暗七领命,面朝着秦肃躬身退了出去。

秦肃负手踱步良久,最终抬起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半道上,暗七却叫王傅冷松先生截住了。冷松先生一听又是位俊俏小郎君,捻须笑了一声。

“你只须与王爷说,那位小郎君病好了。千万莫再节外生枝!”

暗七不解地抬头。

“眼下宫中动静一直不消停。再者,若咱家王爷当真为那人好,更不宜过于殷勤——没的在宫中打眼!哦,对了,你且去看下今日谍报到了没?”

“是!谨遵先生吩咐!”

经冷松先生这么一拦,暗七又忙于江南与长安宫中的消息往来。一去便是月余不露面。

秦肃倒是日日惦记着程怀憬的病,只苦于眼下被人盯得紧,没一日空闲。倘或他半夜里摸去,总得亥时后,夜深人静,更加不妥当。

再者,他吃不准眼下程怀憬对他的态度。万一亲自登门,反倒再次叫人撵出来……咳!且等等。

倒是有一回,秦肃在灯下独自踟蹰的时候,突然想起与月南华请教。

“城主可有空,帮孤照看个人?”

“照看谁?”

月南华翻了个白眼,叼着旱烟袋漫不经心地道:“我这趟出来,只是助你搞清当年先帝薨逝的秘辛。其余的,须不与我相干。”

秦肃不晓得如今的月南华,最见不得这世上鸳鸯情浓!

无可奈何,只得竭力装作不经意地,时不时的,故意绕到饮虹楼下,遥遥地望上一眼。

程怀憬虽病的昏沉,却常爱在窗边看个风景。有那么几回,他看见程怀憬由十四郎陪着立在窗前,远远瞧去,精神倒还好,只是面色略苍白了些。

不过,程怀憬原本就生的极白。雪脂般的肌肤,形貌昳丽。

秦肃俯身在马背上,避开楼内的宫中眼线,只逗留了数息,就匆匆地拨转马头离开。

**

长安城,日升月落,眨眼就到了六月尾。

程怀憬只觉得这一场病,前世今生的苦楚全都串成了珠子。数芝麻粒似的,黑是黑,白是白。前世想不透的,如今也逐渐理出分明脉络。

倒也不算白病了一场!

又过了四五日,他在十四郎陪伴下出门走动了一次,去取在猗兰巷书铺订下的笔墨。回来时,见这长安城两侧商铺繁华游人如织,突然兴起,去南市看了趟杂耍。

他立在幻术和火焰旁,凝神瞧了许久,笑吟吟地道:“幼时母亲所说的长安城杂耍,原来如此热闹!”

“可不是!”十四郎小心地替他拢好冠下青纱,容貌半掩。

然后他又去寻姜四娘提过的,有胡姬压酒的酒肆。买了一壶颜色稀奇的胡酒,两人走在路上,边走边喝。

初夏的午后,他趿拉着高齿木屐,外袍微敞,领口内一阵阵的夏风吹入,倒显得很有些落拓士子模样。

前世程怀憬从未享受过这样的快活,今生难得放纵一次,颇有种偷来浮生半日闲的窃喜。于是,仰脖抿了口酒,笑了。

十四郎见他笑的欢畅,也扬起眉,淡淡地勾唇笑了。

岁月安然。

风掀开覆面青纱,一帘暗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