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二十三年三月二十七,夜。
程怀憬回到饮虹楼,推开门,才惊觉身心俱疲,进门就瘫坐在椅子上喘气。呼吸迫在喉嗓,出不来,咽不下。
“你怎么了?”
十四郎原本正在院内练功,瞥见程怀憬身影匆匆走过,一连喊了十几声,都不见他回头,便连忙跟进屋。一进门见室内黑黢黢的没有点灯,惨白月光从窗纸上打进微薄的半寸,程怀憬沉在暗影里。一室暗沉中,只听见粗重的呼吸声。
阿淮从未在他面前如此失态!
十四郎皱眉,随后利落地在室内点起灯。一盏烛火幽幽地照亮,随后是第二支白烛。青铜烛台上三支白烛都点亮后,他终于看清程怀憬的模样。
灯下程怀憬脸色煞白,眼角红的像要滴血,修长五指搁在桌上,从手腕到指尖都在簌簌发抖。
“阿淮,阿淮你怎么了?”
十四郎忙轻摇程怀憬的肩头。一碰之下,入手却是湿漉漉的大片冰冷。
三月阳春,程怀憬竟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许是这轻触惊动了程怀憬,他惊悸了一下,瞳仁内剧烈微缩,映出一点暗淡烛火。随后他猛地攥住十四郎衣袖,颤声道:“阿四,倘若有朝一日,我变得同世人一样……坏到不可救药,你还会认我吗?”
“你到底怎么了?”
十四郎震惊,另一只干燥的手摸上程怀憬额头。两人肌肤相触,冷与热交错,程怀憬心头横冲乱撞的那只野鹿终于缓缓沉寂。
他垂下鸦羽般的睫毛,殷红唇瓣微抖,又道:“阿四,回答我!”
“同世人一样?”
十四郎沉默片刻,又道:“阿淮,我认得的人极少。”
程怀憬颓然放开十四郎的衣袖。
是了,今生与前世不同。前世……待到十四郎终于学成下山,是在三年后,乾元二十六年冬。
乾元二十七年,秦肃从淮地回来,被誉为应天战神。他与秦肃二人正日日欢.好,几乎是新婚燕尔一般的好辰光。
十四郎当时也曾连夜摸入燕王府,却恰好撞见他与秦肃办事。当时十四郎尴尬的掉头就走。秦肃停下动作,掀开帐帘问他,那人是谁?
当时程怀憬桃花眼儿半斜,眼角泛着情.潮,喘.息着道:“啊,一个故人。”
“可要孤去追他回来?”
“不必了。”
程怀憬却懒散地阖上眼皮,探出春葱般的指尖,将秦肃重又勾回红罗帐内。
当时他心里想的是,他既已跟了这人,再不能回头。就算见了阿四,彼此也无话可说了。他不知有何面目去见阿四。
因此前世他并不曾追回十四郎,也不曾告知十四郎,在燕王府做男宠的日子最初并非他所愿。
十四郎从此再没主动在他面前现过身。
直到乾元三十三年,大雪。他连夜仓皇从燕王府跑出去,一路从杭城奔向长安。因不善骑马,沿途无数次摔倒又爬回马背。那时他两腿内侧磨到血肉模糊,衫裤粘在肉里,却依然没日没夜地奔骑。
十四郎终于忍不住,在他又一次从马背摔下后,在暗林里扶起他,然后沉默着一言不发地带他去寻秦肃。
乾元三十三年,小年夜。他在乱军中寻找秦肃,十四郎替他牵制追兵,然后让他背着秦肃逃命。
乾元三十三年,大寒。他背着秦肃穿过苍茫狼烟,渡过滚滚黄河,在黄昏时分冲向那处夺命的三里坡。最后,秦肃身死,十四郎也叫暗一的毒镖夺了性命。
两世今生,十四郎都不曾确切知晓,他与秦肃的那档子破事。
今生是他刻意往神龙山去了封信,说他要出仕下场,命十四郎务必下山来寻他。十四郎匆匆陪他一路从河间走扬州,避过秦肃追兵,千辛万苦、跋山涉水地来到了这长安城。
眼下他又如何与十四郎开这个口?告诉他,他心中所困所扰,其实是十四郎最不待见的那位燕王爷秦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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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吁——!”
马鸣声嘶嘶。
秦肃掉转马头,离开长安城猗兰巷口的东来客栈,继续寻往下一处。
程怀憬会住在长安城哪个角落,他心中并不知晓。但是长安城他前世今生一共来过六趟,总归能寻得着人!
他一家家问过去。但凡有士子下榻的,都问得格外仔细。幸好程怀憬的容貌十分出众,他只要稍微描述,说那人姿容绝艳,长眉入鬓,桃花眼下有粒鲜红泪痣,别人都晓得见没见过。
一连问了四家,均是摇头说没有。
秦肃在赶往第五处客馆的路上,不知为何,心中突然一动。像是冥冥中有串铃铛倏地被夜风吹响,铃铃铃!是他手中那柄银色方天画戟的铜环,也是前世坠在红罗帐角的金钩。风一吹,金钩空荡荡地来回晃动。
秦肃放慢马速,只听见胸腔那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像是要坠在这无边暗夜里。红罗帐内万千情丝,喘.息咻咻,尽数化为千年玄铁牢笼囚不住的凶兽。
他到底要不要去寻这人?待寻着后……
寻着后,他须得将这一切都坦白。
他须得告诉这人,前世他俩原本就是一处的。生是一处,死,也得在一处。
他愿把命交付予他的卿卿!
但是这些话说出来十分荒唐,如今尚不经事的程怀憬是否能够懂得?秦肃并没有把握。
他今夜做的所有事情,都没有把握,但他还是做了。不能回头!一旦回头,他就会失去这腔冲出来的勇气。
秦肃仰头,东南角赫然有黑云滚动,惨淡地压住了天边那一弯月牙。如今的长安城,就连皎皎月色都见不着了。
秦肃心里沉沉地笑了一声。前世,他曾在尸山血海中战至力竭,方天画戟下是碎肉尸林,拦阻他们的,便是这巍峨的长安城。
长安城外,是随他一同死去的十万将士。
是了,前世他已经死过一回了。他身后是十万亡灵。十万燕地儿郎,他们死不瞑目!他为何要退?他退了,前世那些血,谁来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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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二十三年三月二十七,亥时。秦肃径直打马入了饮虹楼,敲开门一问,程怀憬果然便住在这里。
噔噔噔!
秦肃踩着楼梯上来,靴子在木板上踏出的灰尘都像是弥漫在前世的狼烟。血喷洒在黄土中,染成红色。
一颗,又一颗。唯独少了帐前那粒血红相思子。
秦肃抬手触门板,尚未叩门,里头忽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少年声音。
“谁?”
不是程怀憬。
秦肃略一沉吟,将敲门的手放下来,抵在唇边,咳嗽了两声。
“孤来寻小先生。”
一个“孤”字,点破来者是位王爷。
十四郎顿时皱眉,本能地吹熄室内烛火,然后护着程怀憬往窗边退了几步。
程怀憬恍然回过神,忙轻轻挣了一下,轻声道:“不妨事。”
来时路上,秦肃曾带兵追着十四郎撵了三天两夜,十四郎眼下听见这人声音立即心生警觉。
“是燕王那家伙!阿淮,你先逃……”
十四郎话刚说了半句,门从外头叫人推开。秦肃不请自入。
今夜秦肃原本穿的是一身暗金色箭绣蟒纹衣,煌煌赫赫皇家子。但此刻室内没有点灯,窗纸上那仅有的一抹月白也叫乌云遮住,三个人都隐没于黑暗中。秦肃身形高大,人抵在门边,越发显得那处暗影格外深重。
从程怀憬眼中看不见秦肃。可即便是不看,他也能一笔一划,用这世上最细柔的软毫描摹出这人的发丝衣角。他在黑暗中闭了闭眼,一直卡在喉嗓的那口呼吸终于吐出来。气息飘忽,像是浮在灰尘中的一盏灯,幽幽地朝秦肃飘过去。
“王爷……!”
程怀憬的声音略带些颤抖。
秦肃挑眉,顿了顿,又道:“怎么不点灯?”
程怀憬既开了口,十四郎便不再说什么,沉默地放开他,然后走去将烛台上三支烛重新点燃。
灯光亮了以后,秦肃第一眼就发现了程怀憬的不对劲。“先生可是哪里不舒服?脸色怎地这样难看?”
十四郎冷冷地瞥了秦肃一眼,没吱声,反倒将目光朝程怀憬投去。
程怀憬明白他意思。十四郎是在问,可要他回避?不,他没什么话是需要避开十四郎的。
前世,十四郎都为他死了!
程怀憬心里头一直将十四郎当作义兄。前世十四郎曾为他赴死,他心内越发愧疚。因此眼下见十四郎望过来,只摇了摇头。
十四郎便将剑横在膝上,一声不吭的坐在方桌旁。
程怀憬挣扎着,也缓缓地走到桌边坐下。他以手支额,目光斜斜地往下飘。未曾开口,先叹了口气。
“王爷!”
“孤在来长安城的路上,”秦肃手按在桌边,居高临下地目视坐在方桌旁的程怀憬与十四郎,沉声道:“曾得了一个梦。”
“梦?”程怀憬眉头动了动。
秦肃眼眸中是沉沉暗渊,声音也沉。他缓缓地道:“这梦竟十分鲜明!孤在梦中得知,如今……”
他顿住口,单手指向头顶屋脊。
十四郎与程怀憬双双抬头望过去,然后就听见秦肃低声地道:“天变了!”
“乾元二十三年,天变,后宫秘不发丧。二十三年秋,淮地大旱。”
程怀憬面容剧烈波动,双手抖的几乎握不住。他猛然撑着桌子站起来,殷红唇瓣于瞬间失去血色。——这不是梦,这是前世!难道秦肃这厮居然也是重生的?!
他视线落在秦肃面皮上,目光中含惊带惧,桃花眼内掀起惊涛骇浪。
但是秦肃却像看不见。
燕王秦肃的眼里像是什么都没有,只剩下深沉的血色。这血海汪洋恣肆,淹没了一切,甚至连他的卿卿也被卷入浪涛消失不见。
“乾元二十三秋,孤被派往淮地平叛。淮地全民皆反,都是叛兵。知州投了缳,节度使咯血而亡。”
……与前世史书上所记载的一模一样,这是真的!
程怀憬知晓秦肃所言,不可被世人听见!但是他说不出话,只余下粗而重的呼吸。这呼吸声时断时续,像是被人卡住了嗓子,要过得许久,才能够喘出一口气。
淮地将于今年秋大旱这件事,在来时路上,程怀憬也曾于山洞中对十四郎提起。十四郎手握剑柄,睁大了双眼。
饮虹楼。室内没有风声,静的连烛火毕剥声都清晰可闻。
“乾元二十六年冬尽,朔雪飘风,天降山河璧。此璧从天而降,中央宛然现出一个字。据传,玉璧上所昭示的,便是将来应天新帝。”
程怀憬倾身,随后终于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腿一软,跌坐在凳子上。
秦肃依然用那郁沉到令人无法呼吸的声音,缓缓的又道:“乾元二十七年春,孤抱着山河璧回到杭城。乾元三十年夏,燕地得了至宝的消息传出。乾元三十二年春……”
“不要、不要再说了!”
程怀憬颓然地伸出手,朝立在桌边的秦肃探去。指尖似乎又再次溅满那日秦肃身首分离时,喷洒的热血。
秦肃缓缓地伸出手,十指交错,握住程怀憬冰凉渗水的指尖。两人手指交握。似乎如此……就能拥抱着,沉沉地,就此坠入同一个梦中。
“乾元三十三年,孤兵败身死。死时,尚不能瞑目。”
“王爷!”
“……孤带了十万众燕地亲兵!十万子弟,尽数化作白骨!先生,”秦肃终于将视线投向程怀憬那双潋滟欲泣的桃花眼。
“请先生教一教孤,倘若赤子怀抱玉璧行于闹市中,人人皆来夺宝,人人都要杀他!这赤子,该如何活?如何才能活?”
十四郎霍然起身,长剑呛啷一声发出脆响。
“先生!”
“请先生,救一救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