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程怀憬轻轻挣开两个士子架着他的手,垂眸笑道:“不行,此事不能就此作罢!”

“怎么?”走在前头的李仙尘回望过来,笑道:“难道你还要回去将燕王打一顿?”

“李兄,你我都是读书人!”程怀憬叹了口气,又道,“打是打不得,但是……还须再骂他两句!”

“和这种粗鲁不知礼的家伙斗什么气!走走,你如今下榻在何处?且送你回去!”

李仙尘说着一顿,恍然想起件事。“每次见着你,都是唤你‘小程郎君’,瞅着你神色,像也不是特别欢喜。你在族中排行第几?”

士族中多以排行称呼。族中子弟与姻亲家里,或是世交之间,多半不直呼其名,只论排行。李仙尘问他族中排行,就果真是视他为知交,有彼此亲近的意思。

程怀憬挑眉,桃花眼儿动了动。

河间程氏一支人丁单薄,到了他,原当是排行第四,但家中只得他一个嫡子,恐他过于矜贵,不容易养活,特地又从外头捡了个乞儿,让那乞儿顶了他四郎的名头。然后程母又忧虑日日唤乳名,让阎罗殿听见了,仍不安全,于是从程怀憬庶长兄起,人人排行前都加了个“十”。

如今从神龙山下来不离他左右的十四郎,便是当年程家捡回来的乞儿,实际上应该叫程四郎才对!

程怀憬沉吟片刻,决定说实话。“排行第五。”

“既如此,从此便唤你五郎!来,五郎,咱们先送你回客栈!”

“不!这口气咽不下去!”程怀憬左手拈住右边袖口,右手食指点着鼻尖,带笑叹道:“今夜又吃了酒,这气性往上冲!若是不将这口气出尽了,弥月也不得安枕!李兄……”

“叫我二十三郎!”李仙尘漫不经心地又点了点头,笑道:“我在族中排行二十三。”

“好!二十三郎,你们先回去!我须得把胸腔内这口恶气出尽了!”

程怀憬边说边倒退着往回走,说话间拧眉怒目。走了三两步,掉转身子,只遥遥冲他们挥了挥手。

看他那架势,像是不亲口找燕王讨个说法,誓不罢休!

李仙尘晓得程怀憬是个小性子,但没料到,这人居然能小性子到这个地步!他忍不住失笑道:“仔细你吃亏!”

“天子脚下,不怕!不怕!”

程怀憬头也不回,脚步微斜,早就去的远了。

李仙尘怔住。“程五郎这脾气,倒真罕见!”

然后他又摇头笑了笑。“不过,倒不愧是性情中人!”

在李仙尘评点应天人物的《容止》篇,“性情中人”四个字,当属一等一的美誉。

同行几个士子起先错愕,随后又想到程怀憬模样。这位程五郎呵,三杯两盏淡酒下肚,一双桃花眼中波光潋滟,眼尾添了抹微红,当真是濯濯如春月柳。便纷纷了然地点头叹道:“二十三郎果然偏爱美人!”

“世人皆好好色,如恶恶臭,毋自欺也!”

李仙尘哈哈大笑,然后一路与几个士子说笑着,扬长去了。

程怀憬一路往回走,起先走的急,到了最后十几步,他却不走了,只用一双迷离醉眼将那人深深地望着。

秦肃还没走,大约是没料到他会回来,正站在原地诧异地扬眉。

秦肃脚边是方才他们滚落的几盏灯笼,灯笼内烛火明灭,忽忽恍恍,迫的人心慌。

每次见到这厮,都仿佛四野俱静,只余鹿鸣蔓草。程怀憬又猛然闭了闭眼,耳内呼啸而来,是前世秦肃反复问他的那句——卿卿,你有没有欢喜过孤?

前世他从未开口对秦肃诉说过心意。哪怕两人欢好时,他也不曾开口。

他不能开口。

前世他是被这人囚在笼中的鸟,没了抱负,空口白牙说欢喜,反倒惹人笑话。仿佛他是攀附在秦肃这棵大树上的藤蔓,开口只是为了夺宠。

再睁开眼的时候,程怀憬叹了口气。眼下他依然是一介白衣,但好歹从燕王府那只鸟笼中走出来了,或许……可尝试着与这人,心平气和的,说两三句真心话。

他心里头盘算的挺好!可一抬头,见秦肃大步流星冲他走来,两只眼珠子又跟粘在他身上似的下不来,顿时将方才一腔情思全都抛到九霄云外,长眉倒竖,恨声道:“燕王爷怎地还不走!”

“在等卿……啊不,等先生!先生离去,学生自当在原处目送。”

秦肃改了口,硬生生将脱口而出的一声“卿卿”换成“先生”。他一口气说到这里,顿了顿,又含笑目视程怀憬。

“昔年有所谓程门立雪,眼下春寒已尽,立雪就不必了,但是在街头驻足盏茶功夫,孤还是候得起的!”

净会些表面功夫!

程怀憬张着一双迷离的醉眼,斜乜秦肃,没好气地道:“方才仙尘兄虽然说话难听了些,但他说的是正理!”

秦肃手指盘弄马鞭,笑了一声。

程怀憬忍不住皱眉。“王爷你好歹是皇室子,怎地总是独来独往?”

上一次二月二在扬州城,秦肃也是单枪匹马,仅有几个暗卫随行。如今在长安城内,燕王府暗卫不便公然出没,那么想必今夜,他当真是只身一人从宫中出来。在这长安城,渌帝的九个皇子个个儿都想取他项上人头。——他怎么敢!

“王爷至少也得带几个侍卫!”

秦肃高挑浓眉,诧笑道:“先生这是担忧孤的安危?”

他不提还好!如今秦肃一口一个“先生”,程怀憬顿时想起眼下两人身份,往后退了半步,脚下微有些踉跄。

“既然王爷不拿这话当真,那么,就算是某失言了。就此别过!”

程怀憬说罢,潦草地拱了拱手,转身就要走。

冷不丁袖子被人拽住。

秦肃从后头轻轻地将他身子拧过来,低头凑到他面前。两人鼻息相缠,四目相望。秦肃眼底似乎藏着很深的东西,咻咻的,锁着欲择人而噬的猛兽。

秦肃强忍着。

即将破笼而出的贪婪凶兽阳.根怒涨,渴望将这人拆吃入腹。可是他强忍着,硬生生将这渴望押回牢笼,哑声道:“一别数月,先生望着好像消瘦了些。”

“比不得王爷清闲!”

程怀憬垂眸,话语里越发淡而疏远。“长安地貌繁华,某初来乍到,自当四处走动拜会。”

“可需要举荐信?”

秦肃敏锐地跟上了他的心思,立刻毛遂自荐。“若是需要,孤可以举荐先生下场!今科主考是……”

秦肃语噎。他虽知道程怀憬今科要下场,但来时路上,冷松先生在马车内的一番话彻底凉了他的心。他既不能像前世那样直接把程怀憬掳回燕王府拴在身边,也不能公然与这人并肩出入。

得不到,忘不了,那便只能压下不提。

他刻意将所有程怀憬相关的事情都堆入案头,任其蛛网尘封。所以,他还倒当真没关心过今科主考是谁。

“王爷想是不关心这些!”程怀憬见他语塞,顿时冷嘲了一句。顿了顿,又道,“今科主选的,说是光禄寺寺卿梅大人。”

“梅纶这人……”秦肃皱眉。他晓得梅纶是爬渌帝龙床上去的!

梅纶虽然德行不甚出众,但据说有美姿容,前年从了年过五旬的渌帝。这两人,堪称一树梨花压海棠啊!

秦肃龇牙,忍不住想说两句下流话。但他怕又惹恼了程怀憬,只得把一肚皮下流话咽下去,一本正经地道:“这人今科恐怕不成,须换个人!”

“怎么?”

“这人估计很快就得病了。”

秦肃这话说的含糊。以这种隐晦口吻提及,恐怕梅纶就不是真的病,而是会被秘密处死。

程怀憬想起先前席间那个姓刘的士子曾提过梅纶与渌帝的事儿,心中巨震。他忍不住又往后大退了一步。“难道说……?”

“嗯。”秦肃点了点头。

两人四只眼深深对望,然后彼此都怔住。

“王爷,你知我所问何事?”

秦肃略一沉吟,随后猛然揽人入怀。贴着少年浸染桃花醉与寒梅香的锦绣衣衫,俯身至他耳边,轻声道:“山陵已崩,天……变了。”

两人几乎融为一体。程怀憬能清楚听到秦肃胸腔内的那颗心,砰砰砰,跳的亢奋而又急促。

程怀憬猛然睁大一双桃花眼,羽睫扑簌,薄唇剧烈震颤。

他原本想问,为何王爷你会知晓?但他同时又想问,王爷你为何敢告诉我?

两句话同时冲出来,最后卡在喉咙,硬生生逼出了惊惧的泪。

渌帝薨于乾元二十三年春,是程怀憬推断出来的。前世也如同眼下,朝野中无人知晓这件秘辛。便连秦肃,也不知道。

所以此刻为何秦肃能如此确定,渌帝已薨,只是宫中秘不发丧?

“王爷!”

“嗯。”

秦肃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大手摩挲他头顶巾帻,沉默片刻,稍微离他远了些,又补了一句。“所以,今科主选的人会换。”

距离远了。程怀憬听不清秦肃的心跳声,只能看见这人眉眼不动,浓眉下瞳仁黑的像是无望暗夜。

“先生放心,今科下场后,先生必能荣登榜首!”

“可是……”

“先生所学所虑,肃尽数知晓。”秦肃唇边挂了一抹笑意,温声道:“既是认了你做先生,孤此生自当竭尽全力,以全先生所愿!”

程怀憬张口结舌。他说不出话来。如果开了口,他就再不能表面端着,扮演众人眼中少不更事的程五郎。

他必须演下去,以便能与李仙尘之流结交。一个小性子的没落士族嫡子,既可以够得到与高门士族结交的门槛,又不至于让人心生戒备。

他需要这个士子身份,也需要这个胸无城府的形象。

可是秦肃一眼就将他看破了。秦肃知道他是个充满野望的人,知道他博的是今科榜首位置。

秦肃这厮……

“王爷!”

“嗯。”

程怀憬垂眸,也笑了。缓缓地,笑的像是要哭。可他到底还是笑了。

然后他郑重地将两袖交叠,高举过头顶,躬身向秦肃行了一个标准的士子礼。

“学生谢王爷成全!”

谢他成全?!秦肃挑眉,按捺下心口尖锐刺痛,扬头笑的猖狂。

“哈哈哈哈!先生乃我燕王府的先生,你我本是一荣俱荣一辱俱辱,何谢之有!”

程怀憬过了很久,才慢慢抬直身子,唇瓣微抖,目视秦肃在猖狂笑声中转身离开,跃上烈马,然后高坐于马背上冲他含笑挥了挥手。

“先生,且等孤的好消息!”

那匹被程怀憬顺走的汗血宝马,那场于暴雨山林间的无望追逐,那天在扬州城被程怀憬惊动的一颗心,秦肃一个字都没提。

他走的利落而又潇洒。

既然得不到,忘不了,那么此生……他就护住他!他得护住程怀憬——护住他的性命,护住他的野望,护住他的仕途。

他的卿卿,有天下间一等一的绝色,有朝野无人能及的才华!原本就该立在长安城烛火辉煌处,喝百两一壶的桃花醉,与士族为伍。

此生此世,他已然无望,是个注定要活在前世噩梦中的恶魔。他必得为前世的不公讨回个公道!他今生再次起兵那日,必将掀起滔天血海!

然而他的卿卿却依然珠玉无双。

他该放了他!

秦肃一遍遍同自己的心这样说,可是当夜他狂奔至长安别苑门口后,突然间又勒转马头,再次向程怀憬的方向疾驰而去。

不!

他、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