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

前世,程怀憬曾认真研读过应天帝王本纪。在史书中秦肃封号“燕”字被褫夺,被定罪为谋逆。

乾元三十四年,为了是否要替这名以谋逆定罪的废王办葬礼,朝野上下争执不休。主持朝政的旻皇后不胜其扰,从宫中下了诏谕,命人将秦肃身首分离的尸体缝合后葬入杭城郊外。

这名曾有光帝与渌帝两位帝王亲手抱于膝上的秦氏嫡系皇子,最终以一个极其耻辱的“荆”字下葬。荆通黥,史官们笔走春秋,骂他为贼。

秦肃其人,生前备受讥嘲,死后也入不得应天秦氏皇陵。

但秦肃起兵前后,甚至他于乾元二十三年去淮地平叛的细节,程怀憬其实是知晓的。不仅知晓这件事始末,更清楚帝王本纪与稗官野史所不敢详录的真实。

乾元二十三年秋,秦肃奉旨去往淮地。临走前燕王府倾巢而出,替燕王爷秦肃送行。

那日,天色漠寒。秦肃通身银片铠甲,横银白方天画戟于身前,高坐于银雪色战马之上。

没有日头。但似乎所有的光芒都集中于秦肃一人身上。雪白的马,雪白的战甲,雪白的刀兵。

距杭城十里外的长亭,就连秦肃朝众人瞥过来的目光,都像是闪着粼粼的雪白寒光。

乾元二十三年的秦肃,年仅二十五,容貌俊美,尚未被后世史书所污。

程怀憬一直觉得,那些笔墨落在宣纸竹简上,是肮脏的黑雾。私欲构建了一个说书人醒木下荒.淫无度的燕王爷。在后世人津津乐道的唱词里,秦肃变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在应天国败后,程怀憬于逃亡的骡车中曾以口衔笔,艰难地替秦肃重又录了一本《怀璧其罪》。

那时候,是乾元四十二年末。程怀憬一身伤病,十根指甲被人连根拔落,喉口内灌过火炭。嗓子坏了,手也握不得笔。可是他依然一字一句地,将这段历史原原本本地复述出来了。

墨汁淋漓下,都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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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璧其罪》册子里,第一段描述的就是那块宫中众皇子们嫉妒到发疯的山河璧。

磨盘大小的白壁,宛然天成,中央赫然现出一个“燕”字。那个燕字乃鬼神之作,非人工所能及。最可怖的是,玉璧隐隐然云生雾丛,云纹酷似当今应天.朝的山河舆图。

后世称之为“山河璧”。

山河璧现,天下当出一位明君。若按照玉璧昭示,明君未称帝前的封号赫然便是“燕”。渌帝十二子,无一人封号为“燕”。

当今世上只有一位燕王,是秦肃。

前世乾元二十三年,秦肃强掳程怀憬入府后,便仓促接到帝诏,命他去淮地平叛。淮地饥馑蝗灾,良田尽数化作裂土,当地官府将朝廷给的俸禄都捐出来了,府衙前日日施粥。但依然没有办法,巧妇再巧,难为无米之炊。粮仓内大半都是历年亏空留下的假粮。解开尘封的一袋袋麻包,都是沙土。

官府赈粮只进行了二十余天,再也没粮米了。城内开始易子而食。富户士族们闭门谢客,磨破了嘴皮子,依然拿不到一斗米。

沙土无法令人活。百姓们纷纷揭竿而起。打下去一支叛军,又起来一个新的山头。

战事连绵不绝,淮地百姓全民皆反。当地知州投了缳。节度使年过七旬,老病卧床,在听到家仆禀报知州死讯后,这位昔日光帝旧部竟捶床狂笑不止,然后咯血斗升,饮恨而亡。衙门内幕僚府官们一哄而散,人去楼空。

秦肃去往淮地后,才发现这次奉诏平叛,是个死局。战术压根派不用场,便是镇压下去,夜里依然有人冒死袭营。有时来炸营的是个会三拳两脚功夫的莽夫,有时来的却只是个七八岁的孩童,抱着一种无望的孤勇,在军刀下身首异处。

程怀憬还原了秦肃后来亲口与他描述过的惨状。——当时的淮地,民无尺铁,却仍徒首奋力疾呼。

百姓们悍不畏死。燕王麾下渐渐离心,起了兔死狐悲的念头。

那一战,秦肃足足在淮地滞留了三年。淮地十户九空,饿殍遍野。战事带来瘟疫。缺粮,没药,朝廷派往淮地补给的粮草迟迟不发。

秦肃险些死在淮地的人间炼狱场。

到得最后,只剩下了杀戮。

有人叛,杀。有人不服,杀。有人纠结江湖异士,杀。

秦肃杀红了眼。他被朝廷赞誉为“良将”,被百姓们惊惧地呼之为“罗刹”。

燕王秦肃之名,一度在朝野上下可止小儿夜啼。

无人觉得他会是位明君。朝官们在人前赞他一声应天战神,背后头都嘲他是个屠夫。除了杀戮,什么都不懂。

他是个人屠。

他是个魔鬼。

没人相信,他会是应天未来的王。真正的、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帝王,睥睨天下,执掌生杀。

世人都不信秦肃,世人都嘲笑秦肃。

可是老天爷信。

老天爷降下的那块山河璧,从绝壁内震落滚下山崖,直挺挺地落入秦肃的主帐内。伴随黑天下震耳欲聋的暴雨雷霆,白昼翻作暗夜。

山河璧现世,硬生生将秦肃帐篷砸成了一个巨坑,血泥四溅。

秦肃自坑底爬出来,盔甲散落,黑发成缕地挂在两边,仰起刀削斧裁的一张脸,震惊到不能言。他一瘸一拐地靠过去,双手扒开玉璧上的尘砂,就见到了那个斗大的“燕”字。

……“燕”!

于秦肃而言,这块山河璧不是至宝,而是夺命符!

秦肃曾与程怀憬自述,十六岁前他九死一生,于漠北黄沙中啃着石块般冷硬的马肉干,只想明白了一件事情。他的亲叔父渌帝容不得他!渌帝的几个儿子也容不得他!他们想要他死。

十六岁的秦肃不想死。所以最后一次从祁山回来后,他竭力自污,强掳没落士族庶子为宠,但凡有孝敬他家门路的,他都笑纳。什么脏的臭的名头,他都不嫌弃。

然而他依然被派到了淮地。

淮地之乱,是渌帝那支专门针对他一人设下的死局。他手头除了自家带来的燕王府私兵部曲外,几乎无人可用。原节度使是他父亲光帝的人,可在他来到淮地之前,那位姓华的节度使已经吐血而亡。

乾元二十四年春,在遭遇流民叛军多次洗劫后,士族富户纷纷举家挈口逃亡。

乾元二十六年夏,瘟疫横行于野,干旱持续了三年,田陇下处处白骨。朝廷甚至于不再委任新的知州与节度使。

秦肃雪花片似地上奏章,恳请朝中能派来位文官监军——监督他也行,只要有粮。

可怜三十二道奏章发出后,均石沉大海。

乾元二十六年冬末,大寒。淮地终于从素有北域粮仓之称的富裕城郭,变成一座死城。

冬至日,朔雪飘风。午时过了一刻,又突然降下暴雨雷霆,冬雷震震。瓢泼大雨中秦肃跑到帐外栓牢帐脚钩锁,然后将他从杭城带来的最后一顶油布毡子割成规整的小块,挡在不断被狂风掀飞的帐脚处。如今弹尽粮绝,他只祈盼这顶破旧不堪的油布毡子能再支撑几个月。

然后他就被那块山河璧砸到了坑底。侥幸没叫磨盘大的玉璧砸死,可是这块玉璧上的“燕”字,足以令他凌迟车裂!

秦肃竭力想将山河璧现世的消息压下去。他带的兵大多出自燕王府,况且十二暗卫里他带了七个,寻常人压根近不了他的身。山河璧现世那日,天降暴雨,冬雷震,军士们大多忙着避雨遮挡帐篷填挖淤泥,他想要瞒下一件事并没那么难。

可在乾元三十年春,燕王秦肃得了至宝山河璧的消息,到底还是传出去了。

消息报入金殿,朝野震动。渌帝的九位皇子前所未有地结成同盟,不遗余力地联手猎杀燕王秦肃。

明面上,乾元三十二年秦肃起兵,是出自王傅冷松先生多年来持续不懈的敦促,是秦肃自个儿要反。但实际上,就连程怀憬这个足不出户的男.宠公子都知晓,天下间并没多少人归心于燕王。

秦肃起兵,只因他已无路可走。

山河璧现世的讯息泄密,但是璧上所现的字样为“燕”这个细节,刻意被渌帝一脉压下了。世人只知燕王有璧,不知其璧为天命授燕。

燕王有块至宝的讯息传出去后,陆续有些江湖上的人来投靠,但并不多。

世人没能见过那块璧。前世秦肃到底将那块山河璧藏于何处,在秦肃兵败身死后就此成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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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怀璧其罪》册子最终并未能完稿。

程怀憬作为燕王府中最受宠的公子,于前世一度被打入诏狱,百般刑法加身,但是就连他也不知晓那块玉璧究竟在何方。

当时执掌实权的大皇子与旻皇后母子二人,或许是看他再榨不出什么,又或许只是鄙夷他不堪的身份,到底将他放了出来。再后来,他又苟活了数年。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

今生的乾元二十三年三月二十七,长安城,灯火阑珊夜。程怀憬举目望向立在他眼皮子底下的秦肃,第三次在心里头喟叹了一声,这次却是为自家。

前世秦肃这厮虽然待他不错,彼此情浓时也曾如蜜里调油,但秦肃心底里想要的是什么,他此时尚不能确定。今生重新来过,他须谋一局山河,须为黎民苍生求一线生机。他不该对这厮倾注太多的……

太多的什么呢?程怀憬不想也不能够承认,最后未尽的那两个字是“情意”。

他眼风斜斜地从秦肃面皮上扫过去,这厮依然俊美。

又俊美又威猛的燕王爷,用兵如神。但是他最后为何会吃那场败仗?山河璧的消息又到底是谁从他身边泄露出去的?

前世,程怀憬花了十年工夫都没能解开这些谜团。在最后的那几年,燕王旧部一直疑心是他。他一直疑心是渌帝几个皇子埋入燕王旧部的暗棋。在秦肃身死后,他与冷松先生彼此猜忌,互相斗气多年,也到底没能挖出那个人。

又或许,前世背叛秦肃的不止一个人,或某一支势力。

总之,眼下秦肃这厮的身边,他去不得!两人彼此远远的离着,秦肃继续做他的燕王,他则出仕为官。他必须抢在今年秋闱得中,进入应天.朝堂,如此才能够赶在秦肃被派往淮地后,寻个机会,且救这厮一救。

如此,他才能够抢占一线生机,将前世那些谜团都逐一解开。

程怀憬心内反复盘算着,脚下不自觉地又往后退了几步。几个士子围拢上前,拦成人墙,遮断了秦肃投向程怀憬的视线。

秦肃终于有些失望。在见不到程怀憬后,他的神情瞬间就惫懒下去。懒洋洋地笑了一声道:“本王今夜酒吃多了,瞧各位郎君模样,像是酒也不少。要么这样,今日这三件不妥当,本王一并认下。改日请各位一道去别院喝酒!”

“芝兰岂能与蒹葭为伍!”李仙尘当仁不让地抢在程怀憬身前,护住身后众人。他不屑地嗤笑一声。“王爷盛情,在此先谢过了!”

说罢,潦草地冲秦肃拱了拱手,示意其余几个士子随他一道离开。

程怀憬紧跟在众人后头,也走了几步。然后他也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的,猛然又回头——秦肃仍站在方才下马的地方,一动不动。

灯火阑珊,可那人身上却像是没有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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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乾元二十三年二月二的燕王秦肃,身穿宝蓝色锦袍,浓眉高扬。江南烟柳画桥太过柔曼,压根掩不住他的少年意气。

前世初遇,秦肃曾站在桥下柳边,扬头冲站在桥头的程怀憬高喊道:“前方那位小公子!”

程怀憬当时站的位置正好是石拱桥的正中央,柳树影子打在水面,他侧面有光影波动。

程怀憬在发呆,有点羞涩。

当时有个鱼贩提着桶活鱼从桥上过,桶内插着新鲜柳枝,柳枝上头沾着水,程怀憬先看见了那条柳枝,随后是一桶活鱼。

再然后,他衣衫被人擦过。那人很高。衣料很好,有馥郁的龙涎香气味。

程怀憬抬头,就看见了秦肃。

但当时秦肃与他匆匆擦身而过,几步就下了桥。——那座桥太短!

前世立于桥下的秦肃鹰眸微眯。当时当地,石桥柳枝水影衬的程怀憬很美。动了春心的程怀憬就像是全身覆了一层柔光。

“小公子!孤以万斛明珠,与卿换一粒相思子。你可愿否?”

“呸!”

前世的程怀憬啐了秦肃一脸。

然后他就被秦肃哈哈大笑着夹在腋下,三两步扔上马背,硬掳回去了。

在去往燕王府的路上,秦肃带笑抱他于身前,长歌清啸,那年秦肃口中悠然唱的是——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那年的秦肃,简直张狂到令人发指!

可前世秦肃身上的那股子放肆张狂,不知为何在今生这灯火阑珊的长安城下,突然间都灭了。

没了嚣张气焰的秦肃,看起来就像是被人拔了利爪的猛兽,不声不响地站在暗影处,莫名令人鼻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