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8

如果酒醒了……那么眼下程怀憬会记起,今生他与秦肃这人其实已经见过!不仅见过,上次他还被秦肃奔马险些踩到,事后又叫秦肃带回王府。

今生啊,他又险些做了燕王爷的西席先生。千山万水,是他自己逃出来的!

他该逃的!

此生他不该再见这位燕王爷!他不能过早与秦肃产生纠葛,他须得入世!他须得下场!他须得……在这长安城博一个荣华,博一个权倾天下!

再然后,他才能查探清楚前世那些未了的恨!抽丝剥茧,沿着朝堂内那些人露出来的马脚,一步步地,将背后真正主使的那个影子扯出来!

但是眼下他醉了,酒入愁肠,头顶月色淡白,脚下是纷乱的烛火,耳边是人声鼎沸。他醉的不能再醉了!

程怀憬踉跄地往前扑了几步,再开口时,满脸是泪。

“王爷……!”

他颤抖地再次往前探手,像是想挽断那轮水中明月,或去撷取枝头那粒枯死的相思子。指尖抖个不停,雪般寒凉。

这一次,秦肃握住了他的手。

蜜蜡色的大手,包裹住一只修长如凝脂般的手。仿佛仍与前世无数次彼此情浓时那般——肌肤相亲,密不可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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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肃起先是诧异的。

他虽在宫中与他叔父渌帝留下的九位皇子吃了三坛甘露酒,又饮下十几坛米露,但实际上脑袋清醒的很!他只不过不耐烦留下来虚与委蛇,打算趁酒醉之名,早些回京中别苑歇息。

顺便,如果能一入京就在长安城闯个祸,坐实了他纨绔不堪大用的名头更好!所以方才他分明瞧见了这群醉酒士族,特地抖动缰绳,想着若是撞伤一两个,明朝他那帮堂弟们又该炸成一锅粥。如此,替他纳妃那档子破事,也可缓缓。

他也没料到,眼下在长安城居然再次迎面撞上了程怀憬!

他险些又撞了程怀憬!

程怀憬进京赶考这事儿,他原本是知道的。在马车内冷松先生也警告过他,在大业未成前,倘若他真瞧中了一个人,那么必不可说!不仅不能当面与这人说,还得将这人送的远远的,最好藏在一个没人知晓的地方,如此才可护得这人周全。

秦肃是个暴脾气,他当然忍不得!依着他脾气,既然瞧中了,就该直接把人掳回府,然后锁起来。日日夜夜,让这人心底眼里只能住着他一个!

但这条路,他前世已经走过了。

前世他曾亲手折断程怀憬羽翼,将这人困在身边,日夜相随。这人的志向没了,抱负也没了,只剩下他燕王秦肃一个人。到得最后他兵败生死,这人也不知后头过得如何了……想必不太好。

于是今生他硬生生地将这渴望吞咽下去。哪怕无数个不眠夜,他渴望这人,渴望到全身战栗,喉咙管内咯咯作响,他也不曾与任何一人提起这份相思。

可是,他不提,不代表他不能应下!

此刻程怀憬直挺挺扑到他马前,满脸满眼的泪,那一声“王爷”柔软到微带鼻音。

秦肃一瞬间眼角酸涩,身下异样。

“卿卿——!”

秦肃一手与程怀憬十指交握,另一只手缓缓地捋开程怀憬额前长发,然后沿着他宽阔光洁的额头,一路往下。潋滟的桃花眼,鲜红泪痣,高鼻,薄唇。他的卿卿可真好看!

秦肃越看越欢喜,像是怎么瞧都瞧不够。

苍天当真待他不薄!不仅令他重生至乾元二十三年,一切重新来过,更是几次三番,将这人再次送到他眼面前。瞧!他刚在宫内与大皇子戏言,若是替他物色王妃,必得给他寻个绝色的人儿。一出宫,他就在长安城撞见了这天下间第一绝色的、他的卿卿!

秦肃笑的唇角高高翘起,欢喜与酸涩一同涌上来,竟像是整个人也痴了一般。

“卿卿!”

他又再次唤了一声。

两人视线都锁在对方身上,千言万语,皆化作燕王府泥下那坛封存了二十年的桃花醉。酒入了两人愁肠,涓滴化作泪,摇漾于长安城三月春夜。

程怀憬眸光里的泪珠将坠未坠之际,忽然一阵轻风起。轻风吹干了泪痕,也吹散了他心底的沉醉。

程怀憬猛然间稳住脚步,在最后一刻悬崖勒马。前世曾与他纠缠至深的那人在马背上倾身,近在眉睫前。似乎就要再次将他掳上马背带走!

一瞬间前世幽禁于燕王府十年的记忆再次来袭。

酒醉后,人的反应是最清楚不过了。程怀憬下意识撒手,仓惶往后退了三四步。手指松开,秦肃从马背上伸来的那只手垂落下去。

眼前是秦肃那张诧异的脸。

年轻的脸。

年轻的秦肃。

这是今生,不是前世。不是那个死在三里坡黄土岗上而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的燕王!

程怀憬猛然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先是将两只袖子交叠高举过头顶,端谨地行了一个士子礼。

“学生见过王爷!”

秦肃在马背上愣了愣,随后跃下马背,大步走到程怀憬面前,再次将大手覆上他的手背。淡笑道:“在先生面前,孤才该自称学生!”

“原来小程郎君你认得燕王!”

原本躲在矮檐下的几个士子见秦肃下马,纷纷走过来。

李仙尘微眯着眼,点了点头。“久闻燕王爷大名!今日,倒是第一次得见尊颜。”

这话说的不文不白,既不是士族对应天皇室子弟的礼仪,也不是故旧平辈之间的往来。

更像是嘲讽。

在镇平的河间学馆内,李仙尘也曾撸袖跳上方桌大声痛骂秦肃,骂这人纨绔浪荡,入京只会搅乱了今科秋闱的风气。程怀憬心内喟然叹了一声,莫名觉得李仙尘这话有理!

秦肃这厮的确太过浪荡!瞧瞧,眼下死握着他的这双大手,以及长脚爬在他身上的这两颗眼珠子!

程怀憬往后退开半步,秦肃却紧随其上。他整个人都黏在程怀憬身上,像是一同生长的相思连理树。

呸!

程怀憬回神。

他怎能将秦肃看成是与自家连理同枝的相思树!这厮分明又放荡又无耻,回回见了他,这厮都把持不住!

程怀憬面皮微红,不悦道:“王爷莫要取笑学生!学生这点微末才学,哪里能入得了燕王府做西席先生!”

“先生谦逊太过!”秦肃哈哈大笑。“先生胸中有丘壑,有家国。孤望先生,如高山仰止。”

顿了顿,浓眉轻挑,笑的意味深长。“孤眼下虽不能亲入,然……心向往之!”

当着一众高门士族的面,秦肃这番毫不避讳的言辞令程怀憬越发恼怒。这厮嘴里从来吐不出象牙!前世许多次,分明是书卷中圣人言语,硬生生叫秦肃给改成了下流情话。尤其最后这句“亲至”让他改成“亲入”,一个“入”字,瞬间叫程怀憬想起从前红罗帐内这厮爬入他这座山底钻洞的事!

噼里啪啦,每个字都是扇在程怀憬脸上的耳光。程怀憬耳根子燥热,仿佛脸巴子扔出去叫人啪啪拍的山响!

前世今生加一块儿,他从没机会下过场,不知自家所学若是进了考场究竟能得第几名,更不敢去想,李仙尘之流是否能够听出秦肃的下作话。

程怀憬睁圆了一双桃花眼,长眉倒竖,呛声道:“王爷当真视某为燕王府西席先生?”

“当真!”

“不作假?”

“绝不作假!”

“好!”

程怀憬冷笑一声。“那么今日,某便试着教一教王爷!”

他强行从秦肃的大手中挣脱出来,然后竖起一根凝脂般的修长手指,再次冷笑道:“王爷今日总共有三件事,做的不妥当!这第一件,于长安城天子脚下,闹市中纵马,见路有行人却丝毫不避,险些造成误伤。此乃第一件不妥当!”

“当时孤并不知晓是小先生你!”

秦肃含笑望着他,面带宠溺。

程怀憬垂眸,避开这厮恼人视线,哼了一声,随后又冷冷地道,“这第二件不妥当……”

“这第二件不妥当,”李仙尘大声打断道:“便是王爷今夜分明是刚从宫中出来。入宫进谒,左右却无部曲仆从随行,毫无皇室子弟礼仪,此乃第二件不妥。”

李仙尘说着自家点了点头,又学程怀憬的模样,竖起三根手指,淡淡地道,“这第三件不妥当,便是浪荡!王爷一见了小程郎君,便如牛皮糖似的,粘在手上甩也甩不脱。你们说这事儿,可妥当不妥当?”

“不妥当,当真不妥当极了!”

其他几个士子纷纷哄笑着应和李仙尘。一众都是少年,就连嘲笑起这个皇子来,也都是耸肩拍手,丝毫不掩饰言词下头深深的鄙夷。

应天虽立国百年,但秦氏皇族并不是士族。皇族与士族之间一直暗潮汹涌,朝中高官多出自三十二户高门,秋闱选仕也不过走个过场,真正出身于寒门庶族的少如凤毛麟角。偶有得中的,也不是真正的寒门,而是拿到了长安城贵人的举荐信,走了贵人门下的路子。——比如当年的梅纶,便是其中一例。

李仙尘出身于士族高门,素有狂生之名。经他点评的应天人物谱《容止》在坊间多有抄本,流传颇广。秦肃作为一名被支去僻远江南的旁系皇子,在他笔下曾多次被讥讽为“粗鲁不知礼”。

眼下迎面撞见,狂生李仙尘嘲笑起秦肃来,更是丝毫不留情面。

再者,秦肃是光帝独子,当今渌帝为其叔父。光帝在薨逝前并没能替秦肃留下一纸诏书,册封其为太子。在渌帝登基后,更是将他打发至江南。

江南水路纵横,田畴不垦,沟、荡、潦、洼遍布。无论农耕还是植桑都举步维艰。年年各地藩王皇子纳赋税,秦肃那份也逃不掉。但他又没有别地的矿脉银山,光纳赋这条就捉襟见肘。

所以在乾元二十三年,无人看好燕王,都觉得秦肃此生不过了了。

程怀憬心内再次喟叹了一声。

今夜他替秦肃叹的气格外多。一则怨怪这厮自家不争气,到处留下把柄,招致士族不喜,对其诟病不已。二则感慨,偏偏是秦肃这厮,将来会在如此险恶的绝境中,得到那块昭示天命的山河璧。

那块山河璧呵,定了眼下与他言笑晏晏的这位燕王爷秦肃……毕生的罪。

前世,秦肃死于那块山河璧。燕地覆灭,杭城换了故主。江南依然是那个固步自封的水泽乡。

但最可讽刺的就是,秦肃抱着那块山河璧获了罪,后来定他罪的那些人,却也都死了。

山河倾颓之下,没人能活。

前世秦肃起兵之前,曾亲口对程怀憬叹息道,天命不可违!

但到底,什么是天命呢?

那块山河璧,到底又是怎样一个……染血的历历过往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