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长久没饮过酒,又兼想起前尘旧事,那一夜,程怀憬醉了酒。
他在迷迷糊糊中依稀叫两个人左右架着,走出了酒楼。
“……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
旁边一个士子也醉得踉跄,边口中漫然吟唱着诗句,边笑的打跌。
长街上几盏灯笼幽幽的提在手上,夜色昏黄。又或许,夜的并不深沉。
程怀憬茫然抬起头。这是前世他从未见过的长安城,这是他曾经在十年困坐愁城与一地死寂中……唯一渴望过的长安城!
这渴望是如此强烈而不甘,令他在今夜长安城繁华如织的街景中,竟见到了血。
鲜红的血!
程怀憬闭了闭眼。又或许,不是血。不是来自前世汩汩漫过膝下脚踝的鲜血。不是秦肃那人的血。而是酒饮的太多,令他眼前昏沉,再也看不清今生罢了!
不能如此!既然一切从头,他必得重新改过。
就算再多的血漫过脚下,他此生也须踏过去。倘若前头有尸山,他爬尸山!倘若前头有血海,他淌血海!
两世为人,他程怀憬不惧世间罪名。他所虑者,不过为了那一人,以及那一人眼底未能见到的锦绣河山!
于是他醉眼乜斜,同样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接下了那个酒醉士子未竟的话语。
“醉里乾坤大,
壶中日月长。
儿须成名酒须醉,
醉后吐露、是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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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长安城,同样的酒醉夜。
秦肃大马金刀地坐在宫室内侧,脚边是两个跪坐着替他斟酒布菜的美貌宫娥。坐在他面前的,以大皇子为首,渌帝尚在人世的九位皇子今夜尽数到齐了。
渌帝原本有十二个儿子,但安然活过十二岁的也就只剩下眼前坐在这张桌子前的九个。其余的,一个胎死腹中,另一个在冬夜被人推入寒湖。当年极受宠的杨妃曾育有十一皇子,自幼玉雪聪慧,结果六岁那年不过得了痢疾,就在服下汤药后,于深宫内殿一命呜呼。
皇家事,不提也罢!尤其是渌帝的后宫,在应天历任帝君中,格外乱的稀罕。
秦肃撩起眼皮,越过脚边跪坐的宫娥以及不时躬身趋行的内侍们,在这九个堂弟身上转了一圈。然后,不动声色地接过杯中酒。
今夜是大皇子做东,请了他来宫内饮酒闲话。大皇子今年虚二十,去年秋已经定了王妃人选,就等着今年隆冬择吉日完婚。过了今年冬,大皇子就再没有借口赖在宫内不走了。他得另开府,与旁的皇子一道搬出后宫。
但眼下尚是阳春,大皇子还有大把辰光谋划。
秦肃一口抿干杯中纯酿,笑了笑。“十二弟今日话甚少!怎么,不欢喜哥哥我来京?”
被点名的十二皇子一愣,猛然抬起头,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看定秦肃。
“肃哥哥此番进京,是来选王妃的!我怎地不高兴?”
十二皇子今年刚满十二岁,从总角改为束发,戴了巾帻。若是生在寻常人家,这样年岁的孩子还尚显青涩,但深宫内的十二皇子既然能够活到这个年纪,十余年耳濡目染,早已见识过太多血雨腥风。因此在说完这一句之后,顿了顿,又唇角含笑道:“肃哥哥莫不是喝多了?”
“的确有些多了!”
秦肃哈哈大笑,用大手盖住杯沿。在笑声停歇后,他倏地站起身,打了个酒嗝,神情惫懒。
“今夜本是老大在宫里头请客,说是你们有事儿同我说。但咱们酒吃了这许多时候,甘露酒也灌下去三坛……到底是个什么事儿,你们却一个字不提!咳!不得劲!哥哥我如今酒吃多了,要回去歇息了!”
“肃哥哥还是这样心急!”大皇子带着点矜持的笑,慢吞吞道:“就是十二说的,替你选妃那事儿!”
“来人!”大皇子招了招手。
一个内侍弯腰无声无息地贴过来,怀中抱着大摞画卷。
“这是什么?”
“京城各家小娘子的绣像。”
大皇子带笑又解释了一句。“你好歹也比我们年长些,今年底,连我都要成婚了!肃哥哥你也该找个人,收收心了,哈哈!”
最后一句话调侃意味很浓,明显针对秦肃这些年在江南闯下的风流王爷名头。
秦肃不以为意地笑笑。“过惯了快活日子,却叫我守着一棵树枯死?!”
秦肃边摇头叹息边往外走,脚下微有些歪斜,像是醉的很。口中漫然地嗤笑道:“那你们须给我寻个绝色的才行!”
“哎?怎么就走了?”
六皇子与九皇子素来与大皇子交好,在宫中他们的母妃也依附于大皇子生母旻皇后一脉。见他作势要走,忙过来一左一右,硬是拦住秦肃去路。
秦肃斜斜乜了他们一眼,假意做不耐烦道:“我是个粗人!酒吃多了,要出去耍耍!这宫中有许多忌讳,不自在!”
说着大手一挥,轻轻一挣。
他是多年习武的底子,十六岁前常奉渌帝命去祁山,与北狄鞑子们很是打过几场硬仗。在深宫中长于妇人之手的六皇子与九皇子哪是他的对手!叫他这轻轻一挣,两人都往后跌去。亏的几个内侍眼疾手快,将人扶住。
众人再抬头看去,秦肃那厮早就大笑着扬长而去。一身箭袖蟒纹袍,脚下靴子跺的山响。
“一别多年,肃哥哥还是这样的躁脾气!”
二皇子夹起细长眼角,漫不经心地啜了口酒,随后放下酒杯,也起身道:“既如此草草,连绣像也没看成,那么今夜就此散了吧?”
他口中说着散了吧,眼风却觑着大皇子神色。眼风是自上而下斜飘过去的,颇带了点挑衅。
这几年,渌帝老来多病,常年靠服食金丹续命。大皇子与二皇子明争暗斗,隐隐然已经有了争锋之势。更何况,二皇子母妃是郭贵妃。郭贵妃出身于南阳郭氏,原也不比旻皇后的博陵崔氏差些。渌帝晚年偏好炼丹修道,郭家很是送了几个俊俏的小道士入宫。
渌帝薨了,但这事儿眼下前朝后宫只有旻皇后与大皇子母子二人知晓。二皇子不知道,他还正在得意的时候。
且让他得意!
大皇子平生原最受不得这人堵他,他不想受这个气!但是眼下局势未明,尚欠着最后一分火候。他们要共同对付的是前头光帝的独子、如今的燕王秦肃。
待收拾了秦肃,再来靖内。
大皇子将这口气咽下去,仍含着一抹温和的笑,点了点头,拿出正宫嫡长子的派头,温声道:“二弟说的是!时候不早了,咱们也都散了吧。”
**
长安,朱雀大街。
程怀憬叫两个士子搀扶着,一众五六个人,且走且吟诗。到最后索性唱起来。唱的却是《关雎》。
“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又是李仙尘打断众人,仰头猖狂大笑道:“古人诓我!在咱应天.朝,要说这君子好逑的,可不止是淑女!”
他笑的颇有些猥琐,但是众人都听明白了,也跟着大笑起来。
应天素来尚男风,从历代皇室直至渌帝,与朝臣士子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在各家门阀世家内,那更是屡见不鲜!时至今日,仍有守旧的高门大户,嫡系子弟在束发后,必会结识一位契兄。
所谓契兄弟,一般彼此都是士族。结契后,契兄会带着契弟出去游学,两人同进同出,亲密无间。契兄往往亦师亦友,耐心教导契弟学业庶务,甚至会手把手教导其成人。这个成人,包括各种方面的,其中也包括床笫之欢。
因此李仙尘说这个事情,并不算十分忌讳,只是众人顾及程怀憬的年岁,调笑声渐渐停下来。
其中一个士子便笑着打趣道:“小程郎君年岁几何,可结契了不曾?”
河间程氏沿自高辛程家,三百年前,程氏极其煊赫,如今也依然位列应天三十二高门。这士子之所以开口问他,是猜着河间程氏仍沿袭旧俗,有结契的习俗。
实则……没有了。
河间程氏几十年没出过仕,离庙堂渐渐遥远。到了程怀憬父亲这一辈,纳妾都是庶族。原本的三十二家高门中,与河间程氏这一支往来甚少,只剩下年节礼罢了!若不是此次程怀憬坚持入京赶考,河间程氏几乎彻底沦为商户。
程怀憬心内斟酌着,开口便慢了一步。
李仙尘先替他答了。
“瞧他这模样,急赶着今科下场,应当也差不多年岁了吧?只是面皮尚嫩,不知到时会是哪家得了便宜!若是遇见个歹的,可不就是上好一块琳琅美玉,掉到狗肚里去了!”
李仙尘说着又大笑起来,醉态十分不堪。
程怀憬觉得他笑声刺耳,人长得也辣眼。——激的他意识都清明了一瞬!他眉头微蹙,正打算驳斥李仙尘这话不庄重,耳边突然传来大片惊叫声。就像是风吹入麦田,人群稗草般朝两旁潮水般倒伏。
这群把臂同游的士子们,光秃秃地立在朱雀大街中央,一个挨着一个,横成歪歪斜斜的一大排麦子。
程怀憬睁开惺忪醉眼,就看见一匹黑色的大宛马。马背上那人生的十分威猛高大,在闹市中奔驰仍紧抖缰绳。马鸣声咴咴,迎面朝他们这群士子撞过来。
一个士子跌足大叫道:“哎呀不好!快!快让开!”
众人哗啦啦散开,灯笼堕地,脚下纷乱踏碎长街上的月华烛火。
扶着程怀憬的两个士子也想往旁边躲,但不幸今夜酒都吃多了,动作不太利索,一不留神,左右两个都将程怀憬袖子扯下来。那两个士子毫无所觉,东倒西歪地攥着半截宽袖,往路边屋檐下一倒,口中仍哈哈大笑。
“小程郎君如此绝色,不掉狗肚皮,却险些踩这畜生蹄下了!”
“哈哈!仙尘兄,我等救下你的琳琅美玉了!”
众人都逃了。
独留下一个程怀憬,荡着缺了半截衣袖的士子袍,目瞪口呆地抬头。奔马距他越来越近,再想抬脚,奈何醉后身子沉重,这脚……它似有千钧之重。脚上这双乌皮靴粘在朱雀大街,半天只挪动了半寸。
这如何来得及躲!
皇天在上!他今日可真是算准了吉日才出门的!怎地还能撞见这事儿!
程怀憬心里暗道了声晦气!今生他连着两次,都叫惊马迎面撞上!上一次,他还是被秦肃那厮纵马……他刚想到秦肃,抬起头,就见到了那人。
秦肃高坐在马背上,眼角微红,鬓发有些散乱。两人相距实在太近!程怀憬都能感受到那匹黑色大宛马的鼻息喷在他面皮,又热又骚。
麻酥酥的,有些痒。
生死关头,程怀憬第一反应居然是抬手摸了下自家面皮。那如凝脂般完好的面皮,是他今生的脸。那么,马背上的……究竟是今生二十五岁的秦肃,还是前世那个头颅滚落在荒草黄土中的燕王?
“王爷……”
程怀憬喃喃低语。摸向自家面皮的手,不知不觉向前,似乎想要往马背上探去。
“哎呀,小程郎君!”
李仙尘手长脚长,见势头不对,赶紧从矮檐下冲出来,拉着程怀憬往后退了一大步。
秦肃擦着他们,险险地冲过去了。
马蹄声惊如奔雷。
秦肃原本已经奔出去一大截,大约是李仙尘高声喊出的那句“小程郎君”惊动了他,他倏地在马背上回头。一双鹰眼锐利如箭,朝后射来。
那一瞬间,就像是满长安城的灯火都暗了下去。前世的鼙鼓动地惊彻,于狼烟中旌旗蔽日遮天。
程怀憬抬头,视线与秦肃在半空相逢。
夜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