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二十三年,三月二十七。
程怀憬拿着拜帖站在监酒程瑶府邸前。六级台阶,一对门当,是典型的长安城朱门大户。
他与这位程瑶大人其实并没交情,甚至连份举荐信都不定能拿到手。但大家都姓程,八百年前勉强也扯得上亲戚。他总得试上一试!
程怀憬再次理了理衣襟,士子帽后两条淡白飘带捋顺,然后昂然举步走上台阶。
在门口,向看门的程家老仆递上拜帖,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道:“学生程怀憬,乃是河间程氏嫡子,此番上京特来拜会程大人!”
如今秋闱在即,长安城里各家门前走动的士子多如过江之鲫。那老仆许是见多了,先不动声色地上下扫了一眼。见程怀憬衣裳楚楚容貌出众,便露了点笑意道:“小郎君今日来的巧!大人正在里间会客,也有几位士子,想必你们还是认得的!”
说罢,笑着纳了拜帖,径直引了程怀憬入府。
程怀憬没想到此番居然如此顺畅!前世他被秦肃幽于王府,从未正式下过场,更兼一世白衣。所以此番入长安城,跨出第一步前,他心中还是有些忐忑的。
待进了程府,穿过回廊,走到花厅前,果然见到里头有三四个士子。或坐或立,谈笑风生。旁边有位年岁约四五十的大人,须发淡染霜白,常服微敞,正时不时含笑捻须。看着倒是一副谈笑风生的好气氛!
程怀憬举步走入。老仆小声禀报了他的来意与身份,果然见到那位大人便抬头朝这边望来。
“河间程氏子?”
这位果然便是监酒程瑶了。
程怀憬微一躬身。
程瑶笑道:“看来仙尘说的当真不错,这位小阿郎的确一表人才!哈哈!”
正文未破题,倒先点评了一番程怀憬的容貌。
程怀憬抬起头,脚步微顿。再举目环顾四周,方才没仔细留意,当先站着撸袖说话一副浪荡模样的——猿背鹤颈,脖子下一块大痦子。可不就是那位被誉为应天第一才子的李仙尘!
真是晦气!走到哪都能撞见这厮!程怀憬蹙起眉头,右眼睑下那粒鲜红泪痣微微漾了漾。
程瑶丝毫未觉,反倒哈哈笑着替他们相互引荐。在介绍到李仙尘时,那人只斜着眼从下往上撩了程怀憬一眼,口中肆意地笑道:“程大人,这便是先前学生说的那位‘色若春花’的河间程氏嫡子!其母是河间第一美人姜家四娘!”
“果然是如珠如玉的一位小郎君!”
程瑶拈须微笑。“不错!仙尘品鉴美人,当真不愧是天下一绝!”
李仙尘书画双绝。最妙的是爱描摹各处美人形态。也不拘男女,但凡生的颜色好,都能入他李仙尘画笔。因此前世李仙尘游走于各家达官望族,颇有些风流名头。
程怀憬越发觉得今日这趟怕是来错了。然而应天风尚如此,即便年轻郎君们也爱涂脂抹粉。朝中崇尚清流,文官之间相互结党把持朝政,反倒是武将寥寥可数。
容色好,是他的优势。却也总令人只能见到他的容色,见不到才学。
程怀憬心中微叹了口气,这才含着点凉淡的笑意,寒暄道:“仙尘兄过誉了!”
然后又转向监酒程瑶,试图再最后救上一救。“学生少习《颜氏春秋》,兼通数家法。此番入京后直奔大人而来,原是听闻大人也曾批注过《颜氏春秋》,书坊中多有流传。”
“走明经?”程瑶的笑容倏地凉下去。“那你须到不得我家,得去石司马府上!”
“小程郎君大约不知道这事儿!”
李仙尘笑着替程怀憬化解尴尬局面,口气却甚为凉薄。“前些日子,程大人在坊市间批注的那本《颜氏春秋》叫石司马给驳了!不但驳了,大司马石大人还出言放肆,在朝堂上当众驳斥程大人有几处批的狗屁不通!”
“狗屁不通”四个字一出来,程瑶顿时老脸通红,眉毛倒竖,但却不敢说是叫李仙尘气的!
李仙尘是卫尉李鸿乂的嫡系。原本只是远房族侄,但因如今李鸿乂年岁渐老,膝下单薄,便很有些将李仙尘认做亲儿培养的意思。朝中各家早就敏锐地察觉到先机,如今李仙尘顶着狂生的名声,游走于长安高门大户却能通行无碍,主要便是借助于李鸿乂这层关系。
程瑶是文官。他能与大司马石广闹翻脸,却不能将武将们都给得罪完了。况且李鸿乂与中宫旻皇后两家世代联姻,旻皇后一脉对其很是倚重。
程瑶对李鸿乂心存忌惮,对他当作继子看待的李仙尘便不得不容忍三分。
所以他不能开口驳斥李仙尘,便将一腔怒火转而发泄到提起这话头的程怀憬身上。怒气勃发,冲程怀憬冷冷地从鼻孔内哼出一声。
“总之,你走明经这条路,须入不得老夫府上!”
说罢,将袖子高高抬起,作势就要送客。
程怀憬到底年岁轻经验浅,前世今生加一块儿也没叫人这样落过面子,颇有些下不来台。右眼睑下那粒鲜红泪痣剧烈抖动。
但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强行克制住自己,将双手纳入袖中,恭谨地低下头,行了个礼。
“是学生莽撞了。”
冷不丁行礼的时候,交叠在一处的素蓝衣袖却叫一只大手按住了。
李仙尘漫不经心地笑道:“程大人,这事儿真怪不得小程郎君!”
又掉头觑了程怀憬一眼。“不过也该!谁让你哪壶不开提哪壶!走走!既扫了大家的兴,今儿个便罚你,请大家吃酒!”
李仙尘推着程怀憬就走,说话间又回头冲程瑶笑道:“程大人可有兴致一道来?”
“老夫年纪大了。”程瑶说着咳嗽两声,缓缓的放下怒容,语气又温和了几分。“倒是你们原本年岁相当,又都是今科下场,想是有许多话要说。你们自行热闹去吧!”
“如此,便先告辞了!”
李仙尘潦草地冲程瑶拱了拱手,拽起程怀憬衣袖,作势就要一同相携离开。
程怀憬不好当众挣开这人,只得也回身拱手,然后被李仙尘半拖着走出程府。原本与李仙尘一道来的三四个士子见状,也一哄而散,纷纷跟了出来。
待出了程府,走下台阶,程怀憬便没好气地挣开李仙尘,冷淡地道:“不须你假意做好人!”
李仙尘怔住。像是没想到程怀憬这样没城府!但是少年这点子直脾气,倒真对了他的胃口。因此,反倒笑得更加畅意。
“哈哈,不错!初见小程郎君时,瞧着为人端方,面皮极薄,原来却是个性情中人!”
李仙尘带笑大力拍打程怀憬肩头。
程怀憬原本就生的纤细单薄,这一拍下去,叫他拍的一个趔趄,冠带微斜,脸上神色更加不好看了。他斜眼觑着那狂生李仙尘,撇了撇嘴角。
李仙尘却丝毫不以为意,大笑着又兀自冲程怀憬道:“你刚来长安城,对这地头儿不熟!长安城有处绝佳的去处,咱们去逛逛!”
一众士子簇拥着李仙尘,沿着朱雀大街安步当车。走了不过百来十步,遥遥地便见到一幅白底缀杏黄流苏的酒旆在风中猎猎招摇。
歌楼酒旆,故故招人。
那一瞬间,程怀憬猛然睁大眼,瞳仁剧烈微缩。像是又听见了前世来自杭城悦来馆的猎猎风响。
这一恍神,不知觉就已经随众人抬脚迈进了门槛。耳边人声鼎沸,又有俊俏的仆童穿梭如游鱼,跪坐于席,往他们面前放瓜果碟子。
程怀憬抬眼望去,这才发现已经到了一间雅室内,四面竹帘轻放。虽是初春,又兼倒春寒,这雪落下来刚销了没几日,但是在雅室内四角却融融地置着暖炉,令人浑身舒畅。四肢百骸,仿佛都感受到了真正的阳春三月。
程怀憬有些别扭地清了清嗓子,再看李仙尘!这厮正与三两个士子介绍这家酒楼的野蒿羹,并没太搭理他,只低头说笑。他坐在这儿,不显得特别热络,众人却也不算特意晾着他。倒是与前世他所惯常听闻的士子们之间的曲水流觞雅集十分相似。
“小程郎君!”
席间终于有个穿杏色儒服的士子窥见他回望过来,便含笑寒暄道,“怎么想起去考明经?”
程怀憬带了点赧然的笑,道:“自幼读的是这个。”
“咳!早一科,倒是刚赶上好时候!”
那士子说着神神秘秘的压低嗓子,拈袖倾身向前,几乎上半身倾覆在酒桌上,望着程怀憬笑的十分暧昧难明。
“今科主选的却不是那石司马的同乡,而是光帝时姜大司空的门下弟子,如今正在光禄寺任寺卿的那位梅纶大人!”
“哦?”
程怀憬注目凝望,随后也倾身含笑道:“恕在下孤陋寡闻,这位梅大人,倒是从未听说过!”
“你从哪听说起!”那搭话的士子神色越发莫测。“这位梅大人呐,听说可是……”
他冲程怀憬眨了眨眼,道,“爬龙床上去的。”
“啊!”
程怀憬大惊。前世他从未听人提过梅纶与渌帝居然有这档子事儿!前世这时候,他还在燕王府北院中,无人与他说起朝堂消息。秦肃领兵去淮地平叛,一去就是三年,诸多细节都是他自家后来推敲的。许是做不得准!
按照他所推测的,乾元二十三年宫中那位真正的渌帝应当已经薨逝了才对!不过后宫内秘不发丧,朝内无人知晓。
倘若渌帝都已不在了,那么他所眷顾的佞幸怎地还能主持这次秋闱?
难道他竟然猜错了?
程怀憬心内百转千回,口中却淡淡地笑应道:“这事儿真不知晓!”
“刘兄你与他说这个做甚?”
李仙尘回头,恰撞见两人低头秘语,便大笑着打断那个士子。
“小程郎君年岁小,恐怕连春宫册都没见过!你说了,他也不懂。”
说罢,又是一阵肆意大笑。
那姓刘的士子也跟着笑起来,将原本前倾的身子坐回去,用银箸击打薄胎瓷碗,口中漫吟道:“昨夜红绡帐底卧鸳鸯,今朝黄土陇头埋青冢!”
这词听着特别不祥。
程怀憬抿了抿唇,眼中看着这群少年郎们谈起生死,仿佛就像吃酒赏梅一样轻松平常。但是这些人又何曾知晓,真正的荒草埋白骨是何等凄凉光景!
程怀憬垂下眼皮,也慢慢地将前倾的身子坐回去。耳中一瞬间仿佛又是那一年三月三,也是个倒春寒的日子,长安城外二十里路寒风朔朔。他背着秦肃连夜逃奔至三里坡,然后叫追兵掩杀,秦肃背后中了一箭,却始终不言不语。
一直到三里坡,黄土岗。他们逃无可逃,秦肃猛然将他自黄土岗推下,砂石簌簌砸落。
那一推,秦肃像是拼尽了全身气力。
程怀憬从扑面而来的砂石中抬头,双手死命抠住岩壁罅缝间的藤蔓,胸腔间满溢愤懑,然后往上抬头。
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后面李鸿乂麾下的一个年轻校尉追到,大刀砍断了秦肃方才推他的那双手。再然后,身后又是一把黑色陌刀。
陌刀下,连奔跑的烈马都能劈面斩成两段!何况是肉身人躯。
那把黑色陌刀斩下去,秦肃头颅滚落,那双睁开的眼睛仿佛仍存着昔日红绡帐底对他露出过的那一抹温柔情浓。
那夜的生离死别,才真的叫——
红绡帐底卧鸳鸯,
白骨陇头葬青冢。
程怀憬默然垂眸,席间再没说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