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5

乾元二十三年一月末,在去往京城长安的官道上,秦肃一行人马也正遥遥地缀在后头。

因刻意要与程怀憬错过,秦肃特地在镇平多留了两天。他并不知晓月南华私下里找过程怀憬,更加不知晓,月南华原来与程怀憬幼年同伴十四郎有过如斯纠葛。

他此刻正在马车内,皱眉向对面坐着不言不语的冷松先生道:“王傅不是要替孤看顾王府,怎地也追来了?”

“王爷,您此次上京如入龙潭虎穴。某在府中……实在是寝食难安!”

冷松先生捻动颌下三缕山羊胡,淡淡的笑了声。

“何况,山陵已崩,如今宫里头的几位却秘不发丧,反倒下诏令王爷你只身进京!名义上是选妃,实则……就怕是场鸿门宴呐!”

秦肃从鼻孔里冷笑一声。“这事儿,三岁娃娃都省得!”

“王爷!”冷松先生抚须长叹,似是十分痛心。“您莫怪老夫多嘴!老夫是瞅着王爷您这一年来行事作风,与从前颇有些不同。故此思来想去,愈发放心不得!”

“要按照您从前的脾气,明知道那位青竹是宫里头塞过来的细作,早就扔到地牢里头,让下面人去撬开他那张嘴了!可是如今您反倒将人好生养在北院!您心里头到底是怎么琢磨的?”

秦肃沉默不答。

冷松先生等了足有一盏茶功夫,终于像是极其失望般的长叹一声。“罢了!老夫都这把年岁了,若不是当年先帝临危托孤,老夫何苦来遭这罪、淘这个神!”

说罢,作势就要振衣起身。也不顾马车还在奔驰当中,只遥遥冲前头喊了一声:“暗七,送老夫回去!”

原本空无一人的车顶上,轻飘飘如同落下片青叶般,多了一个青衣人。

暗七的声音响起。“先生当真要回去?”

“老咯!说的话没人爱听,就不留在这讨人嫌了!”

冷松先生搬出来的先帝,并不是如今刚薨的那位,而是秦肃生父,光帝。

秦肃不得不开口,给他留三分薄面。

他撩起眼皮,淡淡地道:“王傅上了年纪,经不得来回奔波。既然来了,便一道去长安吧!”

作势要走的身影顿了一下。冷松先生回过头,斜眼觑着秦肃,突兀地道:“王爷心里头莫不是有人了?几次三番的,置先帝遗命于不顾……这症候,瞧着像是思春啊!”

“先生慎言!”

秦肃勃然变色,五指握爪,硬生生将手中书卷捏成碎片。书页纷飞如落蝶,簌簌地坠于车内。

“大业未成!”冷松先生丝毫不惧,反倒扬眉傲然负手道,“就算王爷心里头有那个心思,依老夫拙见,您也还是先藏起来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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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四,欢喜一个人,应当不遗余力、奋不顾身!”

长安城。客栈。

程怀憬在灯下倾身,手把手教导十四郎,一脸朽木不可雕也的郁躁。

可无论他说多少句,十四郎始终闷葫芦似的,一声不吭,坐在他下首处。仍旧一袭来时青衣,眼皮耷拉着,像是不闻不动老僧入定。

程怀憬说的口干,索性端起案上茶水一饮而尽,随后又愤愤然撸袖道:“就譬如你与那位不羡城城主!你二人分明已行周公之礼,况且,还是你在上!如今你吃了就跑,分明就是不地道!”

十四郎读书不多,程怀憬刻意将话说的露骨。

“在这件事上,那位城主做的就比你地道!”

“他分明是强人所难!”

十四郎不服气地抬起头,终于破了功,硬邦邦的绷紧脸皮又掷下一句。

“他与我差着十几岁,辈分也不同!”

“那又如何!”

程怀憬傲然乜了他一眼,冷笑道:“世俗禁男子成婚,可你二人呢?”

“那日,那日……”

十四郎一连说了两个“那日”,面皮涨的通红,却说不下去了,臊的恨不能地上有条缝钻进去。直到三息后,才用蚊子哼哼般的声音小声不服道:“……分明是他在我酒水中下了药!这厮如此行径,阿淮你整天还帮他说话!”

“因为他可怜!”

程怀憬重重地叹了口气,站起身,踱到窗边,目光悠然投向窗外白雪连天的朔夜。

半晌,又想起前世秦肃说过的话。

彼时也是落雪春夜,两人坐在红泥炉旁,八角白铜镂花鎏金兽的香炉内余温尚存,鎏金兽口中幽幽喷出最后一口袅袅白烟。程怀憬的叹息声也散在那白烟内。

那夜他曾对秦肃道:“王爷,你我二人同为男子,如此行事本就不妥!况且王爷乃是皇室贵胄,某只是一介书生,况,还是个白衣……”

当时他说着顿了一下,然后止住秦肃急躁的那声“卿卿”,按下那人喷薄而出的劝慰辩解,眼皮低垂。

“冷松先生劝的是!王爷如今春秋正盛,正当纳妃生子的好年华!王爷所谋者远,纳妃后,三年两载多个小主子,底下的人也就都心安了。王爷何苦为了某一人,辜负帐下众将士的心意。”

秦肃霍然振衣起身。

“连你也劝孤?”

然后冷笑一声。“我秦家儿郎,行事堂堂正正,上对得起天,下对得住地!孤欢喜谁,便同谁在一处!”

“可是绝了王爷的子嗣!”

“那又如何!”

那夜于灯下,秦肃也曾傲然负手笑道:“三年后,甚或一年后,孤是否能得一具完整尸首都不晓得!但幸而有你!黄泉路上,孤能有卿卿作伴,此生足矣!世间有千万人,可在孤心底,从来就只有卿卿一人。”

雪夜下秦肃的话语,掷地有声。

程怀憬垂下眼皮,淡淡的,背对十四郎将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阿四,你去问问你的心!你的心底,可愿意同那人在一处?若是愿意,那么无论世人怎样说,都无妨。”

“可我不愿意!”

十四郎的声音依然硬的像他手中那口长剑。

“你别瞧着那厮可怜!”十四郎愤愤然道,“他在江湖中被称魔头,伤在他手下的人命不计其数!我为什么要同他在一处?!”

程怀憬回头,凝视因气愤而突然间变得眉目生动的十四郎。片刻后,勾唇一笑。

“我认识你这许多年,”程怀憬静静地道,“今日是头一次见到阿四你,为了旁人动怒。”

十四郎突然语噎,然后他就听见程怀憬淡然笑道:“阿四,你动心了。”

十四郎抿唇,恨不能将那两片薄唇咬下来。总有一盏茶功夫,才慢慢地道,“九月初,阿淮你须下场会试。在此之前,咱们还得去权贵家走动。这些,你不需放在心上。功名要紧!”

“当然要紧!”

于家族宗法,十四郎是他河间程家的养子,于他半兄半仆。他身为嫡子,可代十四郎主婚。倘若十四郎当真欢喜那人,他倒是愿意成全。于是程怀憬点了点头,又道:“可是阿四你的终身,也很要紧啊!”

十四郎一瞬间面皮再次涨红,无声无息,脚步错移飘至门边。然后闷声闷气地道,“从小到大,我都说不过你!可是这件事,阿淮你真的不要再劝!”

说罢,径直推门出去了。

程怀憬望着被悄然掩上的房门,想起追到一半儿人影全无的燕王秦肃,垂着眼,冷冷地笑了声。叹息声幽寒,颇有些自伤意。

“呵!一个两个的,谁又敢拿谁当真!”